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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虎啸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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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乙哥总结道,所谓影卫,便是无事时藏着不叫人瞧见,有事时出来将事摆平。
我听他这么一说,蓦地想到,如若这人如他所说跟了我三年,那半月前我被人下毒手时他又在何处?岂非知道甚么线索,抑或他根本便目睹了那事?
试问道,“小乙哥,你一直跟着我?”
小乙哥,“没跟丢的话。你……太聪明了,轻功也很好。”
我,“……?”
想起砚姝说我有几手三脚猫功夫,心想自个儿轻功好大抵错不了——打不过不要紧,逃得快就行。
我觉着他应当是个直性子,便单刀直入问道,“你可知道半月前我出了点意外,不记事了。”
小乙哥,“……”
他不说话,我心中惴惴,霎时想到很多不好的设想。只能道,“你实话实说罢。我现在不过是个软腿子,奈何你不得。”
墙外一片安静,许久,小乙哥才沉着声道,“是……我的错。”
他口吻十分沉重,我一时有点懵了——他的错是甚么意思?莫非是他下毒手?还承认得那么爽快?
他这么一说,我倒不晓得再拿甚么来问他。一时两人都不说话。我只楞瞧着柴房上方的窗口,听着自己的呼吸声,脑中千回百转。只觉事情突然变得简单,又很复杂。
想来想去,我只能问,“为何?谁叫你这么干?”
小乙哥,“是我没用。”
我,“这和你没用有甚么关系。”
小乙哥,“我没用,才会跟丢你。”
我反应过来,“你说,我去牛儿山那一日你跟丢我了?”
小乙哥愈发沉痛,“是。”
“……哈,”我顿时笑了一声,觉着轻松了许多,“这么说,你也不知发生了何事?那一日我故意甩掉你?”
小乙哥,“……唔。”
“我有没有说过为何?”
“你从不同我说话。”
“哎?”
“你讨厌我主子。所以,你跟我说话,我很高兴。三年来我头一次,没人跟我说话。以前跟主子,主子也不跟我说话。”
我心说难怪这人说话有点怪,半句半句往外蹦,口齿也不大清楚。忽觉小乙哥有些可怜,便道,“那为何要做影卫,风餐露宿的太辛苦了。”
小乙哥,“主子说我生性呆愚,这辈子只能做影卫。”
我,“那他不给你银两?你怎么穿那么破的鞋,还只能吃窝窝头?”
小乙哥,“他每月都叫人给我送银两。”
我,“那人没给你送?”
小乙哥,“不。他吩咐我不可叫任何人看见我。我就没叫那送银两的人瞧见。”
“噗!”
我觉着这人单纯得太有意思了,笑得锤地。小乙哥也笑了一声,颇为羞涩。
我道,“那便得了,等我从柴房出来了给你些银两。你也莫要藏着了,该去哪儿去哪儿,没地方去便留着。你跟着我太怪了,我甚么时候挖鼻屎抠屁股偷看女人洗澡你岂非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小乙哥急道,“我没有!咳……我守着你,并不偷看你。”
我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太怪了。”
小乙哥,“不成。”
我,“为何?”
小乙哥,“我主子没说成。”
我有点恼火,“主子主子你大爷,你想怎样同你主子有和关系?你主子究竟是谁?”
“……真不能说。”
我叹了一口,心说总有一日要问出来。直觉小乙哥的主子是个要紧的人。
半月前的事也越来越蹊跷。如若小乙哥说的属实,倒是我故意甩掉他,为了去牛儿山做甚么。结果走了霉运,被人摆了一道。
鸟事太多了,唉。
大抵是晓得有人在外头守着,那一夜被关在柴房还难得睡了个好觉。翌日便在小乙哥的口头教导下研究那本秘籍。说是秘籍其实是本拳谱,名字颇霸气,叫作《虎啸拳》。全十二式,用来防身大抵不错。
期间我媳妇儿来了一趟,隔着门给我塞了几张饼子。砚姝也来了一趟,跳到那窗洞口嘲笑了我一番,给我扔了几个包子和一袋烧鹅。几个小丫鬟轮番偷着来给我送水,用一根麦秸从门缝伸进来。出乎我意料,那只偷了我鱼的大个子黑猫也来了一趟,从窗洞敏捷地钻进来,一双菜刀金眼剜我一眼,丢下一小袋鱼干,仿佛一刻也懒得多呆,就走了。
等到入夜,又只剩我一个。我将柴堆得老高,登上去给小乙哥递了半只烧鹅。
小乙哥啃着烧鹅道,“喜欢你的人很多。”
我,“想把我捏死的人也有这么多,嘿嘿。”
小乙哥,“你学得很快。我记这套拳用了五日。”
我,“记是记住了,但不大会用。小乙哥,你何时跟我打一打?”
小乙哥,“我不能叫你瞧见。”
我,“……”
我,“那果然也不能双修了?”
“!”
我听到人从窗洞跌下去的声音,忙喊,“小乙哥?”
墙的那一头慌忙道,“脚滑了……”
我背靠着墙,颇无趣地叼着根鹅腿骨,叹一口道,“唉,有酒就好了。”
小乙哥又爬上来,道,“你等等。”
外头静了片刻,须臾,他的声音又响起来,道,“把手伸过来。”
我心说此人来去都没有声音,难怪藏得这般好。踩着柴火踮脚,够到那个窗格。摸啊摸,摸到一只温热的手。顺手摸了一把,皮挺糙的。
小乙哥,“……你拿。”
我,“甚么?我够不着。”
小乙哥,“两只手。”
我将两只手都伸上去,手上一沉,放上了一只冰凉的瓷坛子。
小乙哥,“拿稳。”
我瞅着这坛子的样貌,顿时猜到,“酒?!哪儿来的??”
小乙哥,“太尉的酒窖子。你以前常去偷酒。手,再来。”
我一手抱着酒坛,腾出一手伸上去,“还有甚么?”
结果手上被塞了个鹅腿,小乙哥,“你爱吃。”
我,“还说没偷看我??”
小乙哥,“……没有。”
第二日,第三日照旧。关了三日,我不仅打熟了一套拳,还搞明白了小乙哥其人。
小乙哥道,他十八岁前跟着师父潜心习武。十八岁下山,两年间一边修炼一边路见不平,可谓打遍天下无敌手(尽管我很怀疑他究竟找了些甚么垃圾角色做对手)。岂料人生苦短世事无常,这位小伙的大侠梦在二十岁那年碎了。二十岁那年他败给了一个在河边钓鱼的少年,便是他口中那主子。更伤人的是他主子打他时还有点心不在焉,单手将他打趴后,另一手还稳稳钓起一条鱼来。他的“毕生绝学”就这么被人随随便便像单手捏蝼蚁似的捏死了。
这打击也太大了。小乙哥痛定思痛,在瀑布下立了三日后,决心从此跟着他主子。不料郎有情妾无意,小乙哥被嫌弃了。坚韧不拔地跟了人一月有余,他主子想必是不耐烦了,便想了个馊主意打发他——爱跟就跟,做影卫吧,别叫我瞧见,也别叫旁的人瞧见。
于是,这还未及打出一片天的明日大侠就这么成了个无名影卫,一干就是十年。前七年跟他主子,后三年被打发到我这边来。十年间他自己创造出一套拳法来,号称要用来打败他主子。哪知忠犬思想作祟,不敢打。便将拳法给我了。
我对这拳法能否打败他主子十分怀疑,但单是练练却也神清气爽。第三日傍晚,总算有丫鬟来帮我开门,我往柴房外头一蹦跶,大喊一声伸个懒腰。周围几个丫鬟都古怪地看过来,道,“姑爷关了三日,倒精神了。”
我出门先环顾一圈,没见着人影。心说小乙哥藏得也太好了。去河边找了块巾子擦掉一身臭汗。换上干净衣物便溜达去伙房,预备弄些吃的。恰遇上丫鬟们送饭,问给谁送,说是给小姐。
如今,尹府上下只有一个小姐,就是我媳妇儿。我念到她这三日常来看我,心思一动,便接过那份饭,直接给她送到了房里。
我进屋时我的媳妇儿正坐在镜前卸耳坠子。见我来了,倏地起身。我毕恭毕敬地布菜,抬眼笑道,“娘子殿下请用膳。”
这屋中闷热,秋雁的脸给热得通红。我便去开了窗。秋雁的房间在闺楼的第二层,窗一开,满眼的夕阳红映着延绵的河水,叫人心旷神怡。
秋雁站在桌边看我,我一回头,她又赶紧低头。我也搞不清她到底在想什么,径自拖了个圆凳坐在桌边,笑道,“我出来了头一个想着的就是来找你。”也拖出个凳子叫她坐。
她拘谨着坐了,轻声道,“嗯。”
我,“你为何这么怕我,我从前对你不好?”
秋雁惊地直摇头,“不,宝哥对妾很好。”
我为她盛了碗饭,“嗯,这几日我一直在想吧,我们为何分开住,我是怎么说的?”
她迟疑着接过饭碗。
我心想,果然不能把她吓着了,耐着性子温声道,“宝哥忘了些事。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以后我会对你好。”
自己也盛了碗饭,又夹了些菜到她碗里。
秋雁道,“宝哥说,下人该有下人的住处。我们一成亲,你就要了间后院的房自己住着……妾……”
我扒了两口饭,唔了一声,“称‘我’就可以了。”
秋雁依旧捧着碗,苍白的脸,唇微微颤着,看得我一阵内疚。
她支支吾吾,艰难道,“妾……我怕……宝哥记不起我……根本就不喜欢我了……”
我脱口而出,“怎会。没的事。自己媳妇儿能不喜欢?我尹宝绪对天发誓,”咽下一口饭,“就算我要死了,也得强撑着,把你安顿好了再死。否则我就天打雷劈不得好……”
秋雁赶紧将指尖贴上我的嘴,急道,“我……我信。”
我笑道,“吃吧。”
秋雁喏喏端起碗。她虽生得平凡无奇,羞怯的样子却也有几分味道。盘得齐整的发髻,几缕细丝垂在耳鬓。白净纤细的脖颈……
我不自觉凑上她耳边,轻声问道,“今晚,宝哥在这儿过成不?”
啪地一声,秋雁手中的碗掉到桌上。
我一愣,心想,她不乐意。有些失望,笑道,“不打紧。这……咳咳,急不得。”
秋雁的脸连着耳朵根一块儿红透了。我索然无味,自顾自扒饭。她拧着手中的帕子,欲言又止。
我正待再劝慰她几句,她却眼瞅着帕子,细声道,“都两年了……宝哥还说急不得,甚么……”
“咳咳!”我被一口饭呛着,拍着胸口猛咳了一阵。
两年……她说两年!
我入赘不是才两年吗,一次也没碰过?!
秋雁给我盛了碗汤,我一口闷了,总算回过气来。
那之后,氛围才变得不错,除了我脑袋有点晕。我一直很没出息地想着饭后的那档子事儿,还想小乙哥千万别偷看,想来想去有些心不在焉。
饭扒完,秋雁又给我盛了碗汤。我用勺捣鼓了一会儿汤,问道,“娘子殿下,我俩是如何相识的,说来听听?”
一顿饭的功夫,秋雁已不似先前拘谨,温婉笑道,“是两年前清明踏青的时候。”
我心中顿时冒出一段说书桥段,笑问道,“可是我在外晃荡,恰巧撞见了尹太尉的女儿来踏青,就同她生米煮成……不,丢了手帕定了情,央求那太尉把女儿嫁与我?”
秋雁掩口笑了起来,“宝哥说话总是叫人既难堪又想笑。”
我轻抽了自己个嘴巴子,“叫娘子殿下难堪,我的不是。”
秋雁道,“那一日汴河可热闹了,灯红酒绿。我们几个姐妹难得出门,被人挤散了。我寻不着家人,急得头头转。当时真不知如何是好……后来便遇见宝哥。宝哥带我玩了整个汴京城,吃了很多好吃的,做了许多以前做梦都不敢做的事……那一天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后来宝哥送我回府。直接就……向我爹提亲。爹爹当时很气,但……宝哥你说了二字,突然……爹爹就把你叫入内室说话。再出来的时候,就成了。”
我听得蹊跷,“哪二字?”
秋雁摇头,“我也不知。当时你对的是口型,我们在侧边,全都没看出来。事后问你,你也说是……只开了个玩笑而已。”
“再想想,我的口型什么样?”
秋雁柳眉微蹙,茫然摇头,“我不知……”
我对那二字十分好奇,却也问不出什么来。一口将汤喝干了,问道,“那天你也跪了?”
眨眨眼,还是觉得有点头晕。
秋雁轻嗯了一声,“先前宝哥突然提亲,将我吓坏了。但……我也是愿意的,所以……就一起跪着央求爹爹。”
我握住她那只纤瘦的小手,她垂着眼帘,怯怯地朝我靠过来。窄窄的肩,脖颈里带着股少女的体香。那一下我真有些把持不住,手抚上了她的背。
便在此时,楼下突然有丫鬟尖叫,“抓贼!快抓贼啊——!”
我与秋雁俱是一怔。我对她道,“等等,我去看看。”
开门朝楼下喊一声,“喊什么!”
便见数十名黑衣女子佩剑,从我面前嗖嗖飞过。我以为自己在做梦,定睛看时,那几名女子已飞得远了。我指着她们问道,“贼?”
丫鬟摆手,“贼跑啦!那是我们的侍卫队——”
我心内五味纷杂,悲壮地想,这几个女侍卫当真彪悍。
朝楼下喊,“要帮忙不要?”
楼下的丫鬟道,“姑爷守着小姐就好啦——”
我得了话,正待回房,觉得头更晕,便在外头立了片刻。回房后尽量轻松地笑道,“小毛贼而已……娘子殿下莫要惊慌……”
秋雁脸上略有些慌张,“宝哥,你不舒服?”
我摇摇头,只觉眼前天旋地转。站不住脚,便想拖个凳子坐。不想只一躬身,一阵头重脚轻,身子不受控地向下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