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开》豫华

13、生活，便在滴水之间

　　章十三生活，便在滴水之间

　　庞统说话果然算数。晚上七点半左右，公孙策已经随他上了车。车子在城区七拐八弯，眼见着窗外灯火渐淡人影见稀，行车也越加流畅起来。出了市区之后大约一刻，庞统将车停在了一处巷前。公孙策挑起两道俊雅的眉，看一眼四周步行而过衣着普通的人群和深窄的小巷，一言不发地下车。
　　庞统早把碍事的领带甩开，打开的领口一改办公楼中的精英模样，显得轻松而随意。他饶有兴味地看着公孙策四下打量的样子：“怎么？公孙公子不满意？”边问边率先走进巷子。
　　时间还不到八点，但毕竟地处偏僻，此刻巷子里只有零零星星几个往来的人，彼此默默地擦肩而过。柔和的灯光自头顶打照而下，拉出两道渐渐变长的影子。公孙策没想到香港还保留着这种仿佛老电影场景一般的地方，更没想到带着他来的人，居然会是庞统。
　　四周很安静，时不时还能闻见一丝谁家飘来的油烟味，透着万家灯火之后柴米油盐的琐碎和温馨。公孙策柔和了眼，偏头斜睨了庞统一眼：“我只是意外，庞大老板居然还能知道这样的地方。”
　　庞统噗嗤一下笑开，在巷子中不紧不慢走着：“我念书的时候曾经逃过一次家。那时候年纪小，出门也不晓得要多带些钱……”
　　忽然听到一段往事，公孙策颇为意外地侧头去看身边的人。那向来飞扬的眉收敛了锋芒，微微低垂的眼睛显得随意，语调中一派自然，却含着一丝隐约的感慨和回忆：“……结果饿了一天，这才误打误撞进了这条巷子，找到了这家小店。”庞统说着，伸手向前指了一指。公孙策这才回神，顺着他指点的方向，瞧着巷底那一家几乎看不见招牌的小小店面。
　　“怎么？嫌寒酸？”
　　耳边是庞统的笑语。公孙策转头看他，刻意地皱了皱眉：“庞大老板不是许过我给你卖命之后，天天吃香的喝辣的么？”
　　庞统大笑，直接扯了人就往店里走：“我这不是连自己偶尔打牙祭的秘密据点都带你来了么？又不是和女人装模作样的约会，要顶级牛排配红酒——你还吃不烦啊？自己弟兄么，还是找个能正经吃饭放心喝酒的地方好。我和你说，这里的煲粥可是一绝，除了小昱，我还真没带别人来过。”
　　公孙策微笑着任由他半拖半拽着往前走，轻轻地应了：“恩。”

　　进了门之后公孙策才发现，这家不起眼又藏在深巷的小店，或许真像庞统说的那样有名。不大的店里和巷子的安静截然不同，处处透着一种市井的鲜活和热闹。五十多的胖老板娘和一个伙计端着热腾腾的粥碗四下往来，穿过后厨撩开门帘时隐约可见一个汉子站在烟雾缭绕的灶前。店内仅有的几张桌子坐得满满当当，还有人站着等打好包带走。人人衣着随便，操一口流利的粤语。
　　公孙策看一眼庞统身上未换的西装衬衫，又看一眼密实得插不下一根针头的人群，眼中明明白白写着调侃。
　　庞统倒不在意什么衣服，却对此刻的人满为患很是不满。公孙策见他利落地向老板娘说些什么后就站在旁边，便也寻个角落等在那里。
　　片刻之后，老板娘就递过来打好的包。庞统接了付好钱转过身来，看见的就是公孙策仍旧一丝不苟地穿着西装，只是颈间没有领带，唇角含笑地立在那里。小店内氤氲的热气柔和了他的眼角眉梢，越发衬出他唇边那抹温文的笑意，是一身不落俗气的素净娴雅。庞统便愣了一愣，眼见着公孙策越走越近，隔了人群接过自己手中的袋子，然后转身。他走出几步，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有些奇怪地回头：“不走么？”
　　“啊，是…我们走。”庞统赶忙应了，几步跟了上去。
　　真是….近来累得昏了头了。

　　两人又顶着晕黄的灯光走出小巷。庞统取出车钥匙，正准备拉开车门，却听公孙策在身后叫他：“等等，不如直接找个地方吃吧。”
　　庞统回头：“这里有地方能吃饭？”
　　公孙策捧着手中的热粥，笑容带上了一丝孩子般的调皮。他眨眨眼，抬抬下巴示意着前面不远处的台阶：“我们坐那边。”
　　那是一家小小的银行店面。此时大门紧闭，早已下了班。公孙策径直走过去坐下，将手中的饭盒放好拿出一碗打开，凑上去闻了一闻：“唔，果然好香….”
　　炖得烂熟的米粒绵软细滑，是一入即化的那种口感。汤头带着清淡的骨汤味儿，配着其中细碎的肉屑和青菜，真是美味。这样的粥，带着浓浓的烟火气息，仿佛当年母亲还在之时，亲手为他熬出的那一碗。
　　公孙策一口接着一口，吃得微微眯起了眼。庞统看着他就这样坐在地上大口开吃，半是无奈半是纵容地也在他对面坐下：“饿了？”
　　“嗯。”公孙策含糊说着，“好吃！”语气中全是满足。他再捧起碗喝一大口，抬眼却见庞统并不动手，便放下手里的碗，把地上仍旧放着的另一只连同勺子塞进他手里：“快吃。粥就是要这样热热的才好吃啊——还是说，你庞大少爷不嫌弃那家小店，却嫌弃和我一起吃饭？”他吃吃笑看着庞统，坏心眼地就是要看他穿一身高档西服坐在路边喝粥。
　　庞统看看手里的碗，又看看对面那双亮闪闪笑得颇有些不怀好意的眼，也笑了，然后开吃。

　　两人吃过粥回到住处已经晚上九点多了。公孙策和庞统打过招呼，便自顾自回了房间。当他一身清爽从浴室出来，路过书房的时候只见房门半掩，从里面传出叭叭哒哒敲击键盘的声音，停停歇歇，时断时续。知道庞统还在为工作费心劳神，公孙策不觉更放轻了脚步。经过的那一瞬间，隔着厚重的木门，公孙策不由自主向里面投去深深一眼。视线虽被遮挡得完全，但他仿佛仍能清晰看见庞统凝神注视电脑屏幕的侧影。觉得倦怠了，他会放软身体靠入椅背，点起一支烟，在氤氲一片当中微闭上眼。他有些愣忡地站在门外，片刻之后，安静走开。

　　既然卸下了肩头重担，公孙策自然打算抓紧时间放松几天。他半躺半靠地倚在床头，漫不经心地扫几眼手中的书卷。一个多小时以来，书页只翻过寥寥数页。若要问他读了些什么，多半会是一片茫然。可若要问他在想些什么，也同样是空茫一片。
　　在这样的寂静里，一墙之隔的哒哒声被不由自主地放大，一声一声，听得人思绪遥渺不着边际，却又好像下意识地循着它去，飘飘悠悠地进了隔壁。
　　公孙策扫一眼案头的闹钟，竟然已经不知不觉十一点半。他放下书关灯，决定休息。
　　……
　　黑暗中发出微微荧光的闹钟告诉他，现在已经将近凌晨一点。公孙策翻了个身，觉得心绪有些烦乱。隔壁那恼人的哒哒声在一刻钟前停了一阵，他还以为自己终于能安心睡个好觉了，谁料才一会功夫，那声音居然又这么毫不迟疑地响了起来。
　　……..
　　公孙策再翻一次身，心里郁闷着，寄住果然不是个好主意。他在柔软的床榻间翻来覆去，终于霍地起身，决定下楼喝一杯水。
　　几步之外，书房的门还是如他数小时之前看到的那样半掩着，没有一丝一毫改变。公孙策本想安安静静地经过，却在路过的瞬间不由自主抬手，在门板上敲出了第一个音节。
　　“咚。”
　　只有一下。
　　门内键盘的敲击声戛然而止。几乎顿也不顿，庞统的声音隔空传来：“公孙策？”
　　鬼使神差地在他门上敲了这么一下，很有打搅人工作的嫌疑。公孙策正要趁人不备落荒而逃时，却被生生叫出了名字。他愣了愣，只好推开门板，笑容有种被抓现行的不自然：“你还没睡？”
　　庞统如他所想般指间夹着一只燃至一半的烟草，转过来的眼底间一片暗红的血丝。“你怎么还没睡？”他下意识看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微微皱眉将烟递到唇边吸了一口，忽然恍悟，“——是不是我吵到你了？”
　　公孙策直觉地摇头，一句话未经思考就脱口而出：“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听到他这一句，庞统微微一笑，略略散去了眼中的倦意。他将烟头按熄在烟灰缸里。顺着他的动作，公孙策侧眼看去，那里已经高高低低地插着六七支残烟。
　　“没关系，我快好了。”
　　“嗯。”公孙策看着他再低下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翻译的事情你别在意——如果…..”他顿一顿，“如果还有别的我能帮上忙的地方，你尽管说。”
　　重新开始敲击键盘的手指一顿，庞统慢慢抬头，看着站在门边的青年不知为何忽然局促不安地摸了摸鼻子，用湿润且黑白分明的眸子再看他一眼，然后慢慢离开。他听着那轻巧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深深地靠进了椅背。
　　那脚步声再次靠近的时候他还半倒在椅上，径自闭着眼。那声音本该自他门前一掠而过，却偏偏越走越近，继而敲门声再次响起。和上次那极易被错过的一声不同，这一次，门外的人用轻轻地、但是坚决的力道“咚咚咚”敲了三下，不徐不急，然后安静地等待他的回应。
　　“请进。”有些错愕地睁开眼，庞统依旧深陷在椅上，看着公孙策放了一只杯子在他面前。
　　庞统从善如流地喝下一口，随即皱眉：“牛奶？我以为会是咖啡。”
　　“咖啡？”公孙策挑起了眉峰，“你还打算忙到太阳出来然后直接去上班？就算你不想睡，我可还要睡呢。”
　　言语中难得地透出些责备之意，间接回应了他方才的询问。
　　“抱歉。”庞统又喝一口温热的牛奶，陈恳地抬眼道歉。“我没想到会吵得你睡不着，很快就好。”
　　“嗯。”公孙策点点头，丢下一句“晚安”，人便消失在门口。
　　庞统的那一句“谢谢”已经到了嘴边，却只能在眼睁睁看着对方飘然而去之后才低低出口：“谢谢你，公孙策。”
　　这是他的母亲去世之后，第一次有人在这样的夜里递过来一杯热饮，然后默不作声地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