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归》沉闇

42、除却巫山不是云（下）

　　第四十二章除却巫山不是云（下）
　　周诚笙终究还是没有去，星期六的时候，周家的司机带着周老太太和刘阿姨到了周诚笙和徐暮凝现在住的地方的楼下。徐暮凝起来的时候周诚笙已经起来了，他的生活一向自律，已经近乎清苦了，每天早上很多时候都还是他先起来。两个人一起吃了早饭过后，周诚笙便将徐暮凝送到了车子前面，周老太太看着他那副明明舍不得却偏偏又要做出一副淡然的样子不由得朝他打趣道，“凝凝只是跟我上山去祈个福，去两天而已，又不是去了就不还你了，那副样子干什么？”周诚笙脸上虽然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白皙的耳朵却不由得红了起来，徐暮凝笑着睨了他一眼，将心中的那份不安强自压下去，伸手推了推他，像是想要立刻逃走一般，对他说道，“你上去吧上去吧。”那样子，像是巴不得他立刻离开一样。周诚笙有点儿郁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奈何徐暮凝的神经向来该细的时候粗得异乎寻常，他的这个眼神徐暮凝八成是看不懂的，郁闷之余，周大BOSS也只能作罢。
　　山上的气温比下面要低许多，周老太太上了山，早就通知了庙里，今天她要来，车子停在院门口，那里站着几个早就等在那里的僧人，手拿佛珠，闭目念佛。周家是这家寺庙香油钱的大头，周老太太时时来这里，与这里的方丈早就熟识了。徐暮凝知道周家一向行事低调，可是看见了这番阵仗，也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世上，管他牛鬼蛇神，果然还是钱好使啊。
　　周老太太去听方丈讲禅，猜到她年轻人可能不愿意枯坐，便让刘阿姨带着她到另外一边的厢房中。房中安放着几张蒲团，还有一张红漆桌子，四条板凳，桌子上面的漆已经掉得差不多了。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味儿，让原本不上不下的心渐渐宁定下来。徐暮凝一早就猜到了，周诚笙的奶奶突然找她上山来上香，其实应该是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吧。应该是要让她离开周诚笙的，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大费周章地来找理由。按照周诚笙的心细，无论怎样做都有可能被他察觉到，这个理由看似无理，相比其他而言，却已经足够安全了。她心中忍不住升起一丝淡淡的怅然，没想到啊，一拖再拖，却终究都还是要走到这一天的。她不知道自己离开周诚笙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境况，很奇怪，她并不担心，反倒担心起那个在山下的人，他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应该不会太激烈，他那个人，曾经对他那么重要的父亲去世，也没见他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可是，那样的伤痛却全部都移到了他的日常行为中，再也抹不去了。他会不会，还像之前那样，没有来由地拒绝所有人对他的好意，用冷漠的外壳将自己紧紧包裹住，不给任何人，也不给他自己任何的机会。
　　那个人啊，她怎么会不了解。他们在一起那么多年，彼此分享各自心中最隐秘的事情，这世间，再没有人是可以比他们两个人更亲密的了。她又怎么会不了解呢？徐暮凝心中微酸，随手翻看着放在桌子上的经书，以前念大学的时候她就读过，加上本身就是学语言出身的，所以对她来讲也并不难。纤长的手指在竖排的经书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划下来，熹微的日光透过红木窗棂照进来，洒在身上，竟真的有一种超然洒脱的感觉。她闭上眼睛，忽然觉得往日里的悲喜欢闹全都远离了自己，心中空旷，却不觉得无依，反而有种深深地沉寂。沉寂过后，便是久久的哀伤，刚刚才远离她的东西，这一刻全部回来了，仿佛洪水猛兽一般朝她扑过来，让她无处躲藏，只能任由它们肆虐，将自己弄得体无完肤。
　　耳畔传来“吱呀”的一声开门声，她转过头，看见被刘阿姨扶过来的周老太太，站起身来走到她的另外一边，将她扶到了榻上坐了下来。刘阿姨早就知道老太太有事情跟她说，将人扶到那里过后便离开了房间，走之前还顺手将房门给她们两个掩好了。
　　淡淡的日光中，老太太的面容还是一如往常的慈祥。徐暮凝低头看着面前摊开的书本，看似认真，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周老太太叹了一口气，细细地打量着她的面庞，说道，“你是个好孩子，奶奶从来都是这样说。”她顿了顿，又才说道，“笙笙这些年，也全靠你来照顾了。我和他爷爷都很感激你。”徐暮凝平静无波的面容上终于有了一丝的波动，却依然低着头，不敢抬起头来，轻轻说道，“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周老太太却没有往下接下去，反而是按照她前面的思路继续说道，“若笙笙不是周家唯一的一个男丁，我也不会这样来要求你。说出来你可能都会笑，这都是什么年代了居然还会讲究这些，可是凝凝，你要知道，周家如今虽然人丁单薄，不比以前，却也依然是高门大户。中国人都看重传宗接代，平常人家都是如此，更何况是我们家里。”她眼睛里浮现出一丝哀伤，说道，“当初笙笙的爸爸，你周伯伯去世，那个时候他才多年轻啊，不过才四十多岁，我和你爷爷是老来得子，对笙笙他爸爸一向宠爱，老爷子虽然严厉，但是心总是好的——这世上，有哪对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儿女好呢？他去世的时候，我只觉得我自己的半条命都要一起去了，情愿是我自己立刻死了，也不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周老太太嘴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说道，“世上，没有那么多的事情都是随着自己心意来的。我总觉得啊，是老爷子年轻的时候杀孽太重了，偏偏他的命又硬，人家把他奈何不了，就报应到了笙笙爸爸的身上。所以我才信了佛，人无望的时候，总要找点儿依托的，没有希望，是最可怕的。哪怕明明知道这是假的，却依然要信下去......”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隐没在幽幽的檀香中，过了半晌，只听她又说道，“笙笙妈妈当时可连你一半的懂事都没有。她性格要强，笙笙爸爸宠着她，事事都顺着她，可是有些时候我们老年人看不惯，说她两句，那孩子当姑娘的时候也是父母宠着爱着，半句重话都受不得，时间一久，我们之间，便有了间隙。那时候笙笙爸爸刚刚去世，她也不愿意再待在这里了，想要走。走就算了，还想要带着笙笙一起走，我当然不肯同意了。笙笙爸爸走后，我就只有笙笙了，又哪里能够让她说带走就带走的呢？她却不管这些，不管我们当时刚刚死了儿子，一心只想着让笙笙跟着她一起到英国去，老爷子也不同意。儿子刚刚没了，现在连孙子也不给我们留下，她这不是诚心地要我们的老命吗？笙笙爸爸刚刚去世的那段时间里，家里是最不太平的。往日里大家看在他的面子上，总还对彼此留着几分面子，眼下他不在了，自然就顾不得那么多了。笙笙妈妈一心要带他走，不肯管我们的意见，也不肯管笙笙愿不愿意，一意孤行，有一次闹大了，还把老爷子给气晕了。要不是笙笙一直不愿意，不肯说话不肯读书，恐怕他现在早就去了英国，你也不会见到他了。”
　　徐暮凝的眼中沉了沉，周老太太说了这么多，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周家只有周诚笙这么一个孩子了，她不能因为自己的意愿而将他从两位老人身边带走，当初周诚笙的妈妈不行，现在她徐暮凝更是不用想了。她嘴角露出一个凄苦的笑容，却听对面周老太太叹了一口气，又说道，“凝凝，你是好女孩儿，不能做我的孙媳妇我也很遗憾，我也知道你和笙笙感情好，当初分开了那么多年，到后来还是在一起了。可是，你想想，再伟大的爱情，到了最后，又还剩下几成？就说我和他爷爷，我们现在，中间究竟还剩下几分爱？还不是这些年来的相互扶持占了绝大多数。我也年轻过，当时虽然风气不像现在这么开放，但也绝对不封闭。我和他爷爷也是自由恋爱，爱着的时候觉得非他不可，可是到了后来，爱情却早已经在现实当中消磨干净了，留下的不过是这些年来相互帮持的亲情。你们现在分开，或许心中会有遗憾，会有不舍，会有心痛，但是，你说，这世上，真正是因为爱情结合到一起的夫妻，究竟又有几对？那么多人中间没有爱，也能过得好好地，甚至比那些心中有爱的夫妻过得更好更和睦，那是因为，一旦没了爱，便不像之前那般在乎了，自然也不会有那么多的烦恼了——”她的话还飘散在空中，房门却猛地被人推开，刘阿姨站在门外，对周老太太喊道，“不好了阿姨，伯伯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