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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铁头 ...

  •   这个故事是在一片怨声载道中开始的。
      我们单位最近总丢东西。先是有人上卫生间的工夫,放在桌上的表没了。幸好是从杭州买的水货,当事人埋怨几句就算了。
      第二起比较恶劣。我们敬爱的校长搁办公桌上的一张毛爷爷不翼而飞,大领导坚信自己的记忆力是没有问题的。尽管我们的感觉刚好和他相反,兼管综合部的王哥还是倒了霉。他中午吃排骨的样子活像在啃领导的骨头。
      最后,偷窃事件达到了高潮。
      有人把衣服随手放在了收发室的椅子上,兜里是一个月工资。半小时以后,衣服还在,钱没了。于是报警,于是挨个按指纹取证。
      我和小卓姑娘排在看不到头尾的队伍中间,只想把干坏事的货咬死算了。尼玛,午休时间啊!“知道么,”小卓姑娘一脸八卦地说,“大家都怀疑是他干的呢。”她纤纤玉指往队伍里点了点。
      “谁啊……我去,你说王哥?”
      “啥眼神儿!”小卓姑娘横我,“我说他!”
      她说的人一身洗得发白的工作服,体形相当高大。不注意看的话,还以为是靠在墙角的大只沙发什么的。另外他的颧骨很高,两颊是草原民族特有的高原红。门外有条老狗趴在树影里,头朝着自己主人的方向,不时懒洋洋地看上一眼。
      “秦师傅?不会吧?”我挠头,“证据呢?”
      “有证据早抓了!”小卓姑娘嘻笑,“你不觉得这人独往独来的很奇怪么?哎呀,瞧他的样子多凶啊,和杀人犯一样呢。”
      姑娘你太外貌协会了,我翻白眼。
      秦师傅是四年来到我们这儿应聘做库房管理员的。这位蒙古族的汉子会说的汉话有限,脾气又是一根筋,大家都对他天生的蛮荒气质有点忌惮。客观地说,有他守着,总对不上帐的库房清爽多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找来条老狗养着。于是在清晨总能看见一人一狗在林荫路上狂奔,但其它时候,他沉默寡言。
      这样的人,不受大家欢迎很正常。
      小卓姑娘说,“……他脑子好象有问题。我听说有人亲眼看见他把头往树上撞呢!正常人哪有干这事的?”
      “嘘,”我捅她,“别说了,他看你呢。”
      “啊?”小卓姑娘火速转头,然后拍拍胸口道,“哪有,你吓我!他离我们起码有三十米!”
      爱信不信,我是真的没吓她。

      没过几天,我和小卓姑娘就和这位秦师傅来了个面对面。
      我俩授命到库房取去年剩下的招生资料。正赶巧下雨,老天象被砍刀剁了个口子的,呜泱泱地往外吐水。
      “希望东西别太多,”小卓姑娘心疼地抚摸她的真丝裙子,“烦人,综合部的男人都灭绝了?居然把咱俩当力工使。”
      穿牛仔长裤的我表示毫无压力,“算了,别抱怨了,赶快走吧。”
      我俩撑着把破伞,摇摇晃晃就往库房去了。一路上穿越层层雨幕,披荆斩棘。
      库房是座三层高的老房子,是十多年前盖的。窗户小,采光不好,还有老式的地下室。据传再过几个月就得被拆掉。
      “秦师傅……哎呦……”我刚进库房就险些被门槛给绊倒了,疼的直咧嘴,“在么?我们来取东西。”
      与此同时,我忽然听到了种很奇怪的声音。有点象敲鼓声,间隔短但很有节奏地在响。
      “啥声啊?”小卓姑娘也听到了,“大白天剁饺子馅呢?”
      肯定不是,剁馅的动静哪能这么闷?我忽然想起某人以头撞树的传说,乐了。很明显小卓姑娘与我想到了一处,脸色也是一僵。
      “签字。”
      秦师傅从里面慢悠悠地走出来,示意我们签好后跟住他。与他形影不离的老狗骄傲地走在最前面。
      我故意走慢了几步,顺势往屋里瞟了一眼。
      哎呀!我立刻跟打了鸡血似的满眼放金光。谁能告诉我,墙上那乌漆麻黑的洞是怎么弄出来的?上面那张砂纸又是干什么的?哈,我敢打赌,这肯定是……
      “李珮!你干嘛呢?”
      “来了来了。”我依依不舍地走人,一步三回头。
      小卓姑娘不满地小声说,“看样子招生资料放在地下室了,真是倒霉。人家最怕黑了……哎,我说你想什么呢?”
      “没什么。”我快走几步,跟在秦师傅斜后方,默默地看他呼吸。
      没错,是看,而不是听。他吸气时,腹部有略略地一点凸起。同时,嘴微张,喉头轻动,象吞咽食物一样吞下一口气;呼气时均匀而缓慢,我感觉也就是常人一半的频率吧。
      果然呢……不等我得出结论,忽然听得脚下一阵猛烈地咆哮,回音被相对封闭的空间无限放大,活象引爆了高分贝的炸弹。
      “呼伦!”秦师傅呵斥它,“闭嘴!”
      那头灰白色花的老狗立刻噤声,躲到主人的脚后,但仍颇为警惕的看我。
      “它没牙,不咬人。”秦师傅用生硬的汉话说。
      好象是的……我心有余悸地想,就算多看了你主人几眼,丫跑在最前头是咋知道的?
      小卓美女都快哭出来了,“秦师傅,您把它拴起来好么?”
      “出去!”秦师傅指门口。
      呼伦跑掉了,快得象一阵风。

      地下室的铁柜很高,东西又放在最上层,我俩没有办法,只好踩在吱扭响的旧椅子上伸手拽。
      小卓姑娘对这里狭窄的楼梯和阴森森的照明表示很忧虑,“这破地方我再也不想来了。哎,你再给我搬把椅子垫脚。我可不想踩在虫子上。”
      哪有什么虫子,别再把脚脖子摔断!我白她一眼,跳下地给她找凳子。
      “奇怪了,地上怎么全是水?”我哗啦哗啦地趟水,“你在这儿呆着,我去告诉秦师傅仓库进水了。肯定是水管漏了。”
      “不要!”卓姑娘尖叫,“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
      “那你去!”我很不耐烦。
      “我们把东西全拿上去再告诉他,反正也没有多少了。”卓姑娘可怜兮兮地说,“求你了李美女,人家怕死了。”
      人家个屁,老子才不吃女人撒娇那一套呢。我吭哧吭哧地拖了几大纸袋资料往门口挪,“你快一点。眼看要吃饭了,秦师傅走了的话我们没办法锁门。”
      等走到地下室的门口,“卓丽丽!”我愣了几秒后大喊,“快跑啊!!!”
      想必在我们埋头翻找资料的时候,老天爷下了今年最牛叉的强降雨。地下室出口的水泥楼梯竟然变成了小型的瀑布!不但被水给吞了,连阶梯间的痕迹都几乎看不到了!
      更惨的是,水位上升得极快。我想我们再不出去,就得被活活淹死!
      “你喊什么?”卓小姐刚探出头,花容失色地尖叫,“这是怎么了?哪来的水?”
      我急了,把她抱着的东西果断抢过来丢掉,“跑啊,问个屁!”
      那些印刷精美的资料咕咚咚掉进水里,我跳过它们就往楼梯口冲。这段路说短不短,起码有二十多米的距离。虽然拼了命地往前跑,但因为实在害怕,感觉腿象被铅灌着,重心全压在膝盖上,根本迈不开步子。
      “你跑步的姿势不对!”我忽然想起当年参加校运会时一位师兄的指点,“上身不要往后挺,要向前倾才行!”
      ……向前倾啊,尼玛,死到临头了都!我调整了下姿势,果然感觉好了一点。
      已经看到楼梯口了。我不得不急刹车停了下来,用脚试探了下楼梯的位置。倒灌进来的雨水象冤鬼似的抱住我的腿往后扯。我一个踉跄,差点摔水里去。
      “卓丽丽!”我大叫,声音在倾盆大雨中几不可闻,“你在哪呢?”
      回答我的是微弱的哭声。
      擦!这娇小姐怎么了?瞅了半天,隐隐约约地看见有人半蹲在水里。我心里千万次草泥马都点爆了,但丢下同事跑路肯定不是李家的门风,只得咬咬牙往回冲。
      可惜祸不单行,刚跑了一半,灯泡挣扎了几下竟然灭了,周遭顿时漆黑一片。“卓丽丽!”这回换我想哭了,“……你出个动静啊大姐!”
      好象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我才听到她呜咽,“我脚崴了,救我……唔唔……”
      “往起站!要不我看不见!”我运足了底气吼着,“快点!”
      “在这儿……”
      我起码撞到墙上三次,才循声摸到她身畔。她那破真丝裙子塌么比鱼还滑!我咒骂着抓住她的胳膊,“我背你跑,上来!”
      “你行不行啊……”卓丽丽哭了,“要不,要不……你先跑?”她嘴上这么说,指甲差点没扎进我肉里。
      你拽这么紧是让我先走啊?我都被她的小心眼气乐了,“少来,好歹老娘小时候也练过!”
      能见度实在太差,我凭着股血气往楼梯口那点光亮里冲。现在的水位漫过了小腿。我估计也最多也就十几分钟,我俩人就得变成棒子国的泡菜。
      尼玛,这种死法太壮烈了!
      “对不起,”见我累得吐血,小卓姑娘又哭了,“我早应该减肥的。”
      噗,我咬着后槽牙说,“拜托,你喊几声……行不行……”
      “是是,”卓丽丽开始了杭州姑娘特有的软妹音,“救命……救命啊……”
      你这是花腔女高音吧?我的胳膊实在撑不住了,腿一软,背着她跌倒在水里。
      水很凉,有股绝望的味儿。
      忽然,从我们头顶传出了狗叫。随之有股强光打在我们周围。是手电!
      卓丽丽这回没用提醒,大叫道,“救命啊,我们在这儿!”
      先下来的居然是那条连牙都没有的老狗,它狂叫着窜下楼梯。我眼前一花,那灰白花的小身体已然冲了过来,用软软的鼻子触碰我的脸。
      “……呼伦,好孩子。”我想摸摸它的头,它不屑地躲开了。
      一个高大的人影扶起了卓丽丽,他站在大水中间看我,象座矗立的铁塔,“你能走么?”
      “能!”我勉力回答,“你不用照顾我。”
      就这么会儿功夫,雨水淹到我的腰了,我已经记不清滑进水里几回了。秦师傅背着卓姑娘,不时还得拉我一把,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好不容易熬到楼梯口,才发现台阶两侧没有扶手。水流的冲击力很大,我试了几次根本走不上去。只有呼伦汪汪叫着冲,摔回来又再爬,再爬,根本不想认输的样子。
      秦师傅把墙上的电线扯下来给我。这老得掉渣的东西能禁住我么?我硬着头皮把它缠在手上。
      “呼伦!”秦师傅喊,那狗蹭进他怀里。蒙古汉子扛着卓丽丽,右手半夹着我和他的狗,在倾泻如柱的大水中逆行。步子缓慢,但如履平地般地稳当。
      下盘功夫牛逼死了!这句话刚蹦到脑子里,我手上徒然一轻……考,电线断了!我身不由已地往水流里跌。
      人入水后一片漆黑,要不是秦师傅拉住脖领子一提,估计我都得被呛昏。
      卓丽丽嗷地哭了,“李珮!李珮!你没死吧!”
      呸,你才死了呢!我从脏水里翻出来,惊恐地发现楼梯顶的亮光变暗了。
      “快!”秦师傅大吼。
      除了卓丽丽使不上劲,我们两人一狗都手足并用地拼命。特别是我,边扯住秦师傅的工作服不放,边扒着墙皮往上爬,心里的恐惧感已经达到了极限。
      谁都明白,如果不尽快冲出去,等到水把整个地下室淹掉,我们真的是死定了。
      秦师傅忽然停下不动了,“来不及了。”他用手电照了照,对我们说。
      不,不会吧?我一下就僵住了。卓丽丽也没了声音,她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还有个办法。”秦师傅指着一个地方,“看这里。”
      那是地下室用来采光的窗户。半圆形,非常非常小。先别提我们手无寸铁怎么弄开它,就算真的打开了,也只有呼伦能钻出去吧。
      不等我反对,秦师傅放下卓丽丽,又爬了两级台阶站到小窗跟前,做了一个令我们惊讶万的动作:他就用自己的头,狠狠地撞向小窗上方的墙壁!
      “不要!”我和卓丽丽同时大喊。
      即使是震耳欲聋的大暴雨,也没有掩盖住那惊天动地的一撞!砖石应声而碎,只见秦师傅后退半步,又是一撞!
      “他疯了!”卓丽丽喊,“怎么可能撞得开!”
      ……可能的,因为这是铁头功。铁头功最深者头坚于石,触石石立碎,触铁板亦能深陷,我今天算是真正信了!
      撞了几次后,墙上赫然塌了个大洞。秦师傅刨去碎砖块,顺手将小窗打个粉碎——“洞口”的大小已经足够一个人钻出去了。“过来!”他喊。
      秦师傅的脸色是灰的,双眼充血,看上去很狰狞。我心里很难受:他为了救我们,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强行运功多次,后果是很难预料的。
      最先爬出去的是我。然后我抱住卓丽丽的腰,用了三四分钟才把丫的弄出来。我猜秦师傅是憋气潜进水里把她托上去的。
      等到呼伦也被丢出来,我急忙去抓秦师傅的手……但是我什么都没有抓到。
      一阵风刮过我身畔,原来是呼伦。它跑得那么快,快到世上没有什么能够阻止。等到我反应过来,那条灰白花的老狗早已义无反顾地跳进水中。
      我双脚发软,全身都脱力了。这时我才想到,蒙古族是不擅水的。他该不会是……
      卓丽丽一下扑到“洞口”,哭叫着,“秦师傅!秦师傅!”
      许久都没人回答。
      “你去找人帮忙,”我急忙冲卓丽丽大喊,“我留下来想办法。”
      卓丽丽却没动,“秦师傅……是秦师傅!李珮你看!”
      我也瞧见了,是他的一条胳膊无力地搭在了“洞口”。他的头在水里一浮一沉,看不出是生是死。
      秦师傅最后是被几个闻声而来的男学生拉上来的。即使是那样一条铁汉子,也在医院昏迷了两天才醒。
      他睁眼后的第一句话是:呼伦呢?
      医生说,秦师傅的手腕上有圈很深很深的印。那是呼伦的,它拼尽了所有力气叼住他的胳膊,把他从水里拉出来。
      呼伦永远回不来了。

      一个月后,我和卓丽丽结伴去探望秦师傅,正是草长莺飞的春天。我们走近他的宿舍,发现窗台上有个毛茸茸的东西在风中飘啊飘的。
      我只觉得眼熟,却没敢问是什么。
      几年以后我才在书上读到,当豢养的狗死去,蒙古人会砍下它的尾巴,用黄油粘在地上。保佑它下辈子不会转生为狗,受到人的奴役。
      呼伦自由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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