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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六十三章 名士自风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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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棋院门前,古濑村站在端着照相机的摄影师旁边,指挥道:“桑原老师,寒川桑,就站在这里吧。”
桑原仁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女孩,拖着他特有的怪腔调说道:“你看起来不怎么紧张嘛,该说不愧是全胜合格的才华横溢的选手吗?”
古濑村头上一滴冷汗滑下:又开始了,果然是传说中的“新初段杀手”,桑原老师每次都不等开赛就不停地给新初段选手心理威压,听说前年的真柴被他吓得连棋子都拿不稳了。不过对方只是个小姑娘吧,桑原老师你太狠了。当然了,这个小姑娘也是很古怪的,她对于金钱似乎有非常强烈的执着,那天他采访结束路过棋院财务室的时候,听到她在里面细细询问财务负责人工资、福利、指导棋的补贴和奖金等等。一般来说,这个年纪的孩子,即使是棋士,也很少有对收入这么精打细算的吧。然后,他好奇地往里面看了一下——似乎看到了她眼里像饿狼一样的绿光啊——|||
今年通过职业考试的三位新初段可以说是近几年来平均水平最高的。寒川霜夜全胜通过,伊角慎一郎一败,门胁两败,而剩下的选手都与他们差距甚远。尤其是第一名寒川霜夜,所引起的震动可以与两年前的塔矢亮相提并论。她本就是三位头衔持有者塔矢前四冠王、一柳棋圣、绪方十段联名推荐,直接免试通过了预选,光看着背景就让人觉得不得了,而且名副其实,据主持考试的老师说,她对战伊角的那一局虽然只胜了一目半,可是这一目半却体现了非常大的差距。更何况,她是位女棋士啊!在日本乃至世界棋坛都严重男强女弱的情况下,她居然能一枝独秀,技压群“雄”,实在是太难得了。
跟在两个人后面的霜夜歪歪头,露出小女孩特有的甜笑,原本清冷的声音带了些温软可爱:“哪有啊,明明是因为桑原老师像爷爷一样,让我觉得很亲切啊,自然就不会怕了嘛。”
一旁的摄影师先生动作顿了一下,遮在照相机后面的脸上露出古怪:终于知道为什么天野先生一脸吃错药的诡异,这小姑娘他见过两次了,一次是在塔矢亮棋士的新初段联赛上观战,一次是在进藤光棋士的新初段联赛上观战,都表现得稳重得体,还动不动一语成谶。和现在这样小女儿之态差距也太大了。上次桑原老师也在,想必也看出来了吧。明明是凑趣讨巧的好话,偏偏是这样说出来的,尽管心里觉得古怪,小姑娘的样子又让人不忍心生气,果然桑原老师嘴角正抽动着,高兴也不是,不高兴也不是呢。
霜夜在心里大大叹气:遇上谁不好,为什么我的新初段联赛对手是一个老奸巨猾的猴子?如果用平时温和有礼的态度对待,一句话说不好还会被认为是挑衅,前年塔矢亮不就是这样吗?还不如这样装小女孩的样子讨好,就算让人看出来了也没什么达不了的,毕竟自己本来就是十四岁的女孩儿,还不许人有撒娇的时候吗。另外她还有旁敲侧击地打探过,得知桑原本因坊一直对唯一的儿媳妇不满意,因为她至今没能让桑原有一个孙子或孙女,所以此刻霜夜一出手,便直击老人心坎儿里最柔软的地方。
去幽玄之室的路上,桑原本因坊几番施压刁难,都被霜夜连推带挡兼撒娇地回了过去。倒让桑原仁对着小姑娘多了一两分喜爱,毕竟人老了,还是有几分孩子气,又耐不住寂寞,喜欢小辈们在面前逗趣,偏偏儿子媳妇不给力,平时接触的后辈们秉持棋士的身份,不管年龄大小都不可能用这种方式讨他欢心,弟子们个个都是毕恭毕敬,根本享受不到祖孙的天伦之乐。他向来喜欢捉弄后辈棋士,除了年纪大了力不从心,未尝没有心中寂寞才的原因。
两人在幽玄之室的棋枰两侧坐定,霜夜歪头粲然一笑,露出一口细细的白牙:“桑原老师,我开始了。”
任他敌军围困千万重,我自岿然不动。早知道桑原本因坊最擅长心理战,可是这世间一向是一物降一物。我寒川霜夜,最不怕的就是心理战。
桑原仁闭着一只眼,另一只眼半阖着,“哼”了一声点点头。
霜夜挺直脊背,神色渐渐严肃,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拈起棋子,“啪”地一下拍在棋盘上。
天野先生看着双方落子开局,等摄影师照相后,便与他一起离开幽玄之室,来到观察室通过电视观看对局。
推开门,天野先生扫视一下全场,心里奇怪了一下便走进去,边进门还边想着莫非自己猜错了。
塔矢亮、和谷义高、伊角慎一郎和越智康介纷纷与天野先生打招呼,天野先生也与他们一一寒暄。
众人很快坐定,天野先生也开始搭话:“塔矢君,还没恭喜你成为北斗杯代表选手,我们都期待着你的成绩。”
塔矢亮谦虚有礼地微微倾身致意:“谢谢您,我会努力的。”
天野很快转向越智:“其实就实战成绩来看,越智君也是很有希望的。只不过十八岁以下的其他棋手实战成绩普遍少,难以拉开差距。”他伸手在烟灰缸上弹了弹香烟,继续说道,“在坐的各位,除去伊角桑,加上正在比赛的寒川桑,倒是都符合十八岁以下的参赛条件,有可能入选啊。”
越智不自觉地双手环抱胸前:“在今年的新棋手里面,听说关西棋院有一个很被看好的棋手,”他抬起头看向天野,“天野先生,请问是这样吗?”
天野抽一口烟,在烟雾缭绕中点头道:“没错,据我们收到的消息,他叫社清春,听说是很有潜力的选手。不过我想,跟寒川桑比的话,应该还差一点吧。”
“小夜这一次不会参加。”塔矢亮说着,不禁思绪飘远。
那天他们三人一起在紫水围棋会社讨论棋局,从去年十月他和进藤进行了成为职业棋士后第一次对局之后,便常常与进藤一起在紫水研究,之后霜夜也时不时会过来,只不过她似乎总是要比他们更忙一些。听说她自入学以来一直是冰帝高中部的年级第一,连以往国中时这一届的第一迹部景吾都被她斩于马下,所以忙一些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其实他是知道的,霜夜虽然用棋士的工作来赚钱,但是并不想将棋士作为自己一生的工作。
当时自己评价进藤那周下的棋很差劲。进藤立刻反驳说自己逆转了,赢了一目半,自己便说对方的下法太过软弱。如果是自己的话,会在他围住中腹前吃掉它。之后说着说着两个人便吵了起来。其实他知道,每次他和进藤忍不住争起来,四周对局的人都会躲得一干二净,只有霜夜还泰然自若地坐在那里满脸兴味地看他们吵架。
之后进藤不满道:“你也只有现在可以逞强了,总有一天我会在正式比赛里战胜你。”随后好像想起来什么,兴奋地抬起头来,“等一下,有个北斗杯的预选赛,你应该知道吧,团体赛。也许那时候我可以跟你一决高下。”
他的眼睫微微下垂,手上收好棋子:“那个北斗杯,我不会参加预选赛。我已经被内定为选手了。”不自觉地瞟一眼霜夜,看她神色如常,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
进藤愕然,随后生气地站起来:“那算什么,为什么只有你不出席?太狡猾了。”
一旁有人帮腔:“喂喂,别的比赛也总会把实战成绩最好的人定位种子选手,你不会不知道吧。”
“小老师已经打进循环圈,绝对是当之无愧的。”
“是啊是啊,进藤君你只是初段,明白了吗?”
进藤不满地扭头:“进入循环圈的人和仅为初段的人的差距吗?”
他有些担心地开口:“进藤。”
进藤放下棋盒:“但是那不是实力上的差距。”
立刻有人喊:“自负也要有个限度啊。”
他的眼睛中迸发出决心的光芒,亮得灼人:“我一定会通过四月份的预选赛,那之前,我不会再来这里。”他转身离去:“四月之后,我会和你一样成为日本队成员之一。”
他望着进藤的背影,内心翻腾。
霜夜则是轻轻敲了敲桌子唤回自己的思绪,语调中有些漫不经心:“你又不是不了解他,就是那个性子,北斗杯预选赛之后就会好了。”她抬起头看他一眼,“还是说,你对进藤没信心?”
他本能地摇头:“不,我是说,小夜,你也会参加北斗杯预选赛的吧。”
霜夜坐到他的对面,也就是刚刚进藤的位子上,语气平常到极致,理所当然得好像在说今天吃了三顿饭一样,似乎全然不知这个消息多么让人惊讶:“我不参加。”
他立刻便站了起来,双手撑住棋枰倾身向前,连声音都不自觉放大:“为什么?”
霜夜还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微微抬头以便可以注视他的眼睛:“我早就告诉过你吧,我的亲生母亲是中国人。”
他微微一愣。这件事他是记得的,只不过霜夜突然提起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霜夜没有等他回应什么,自顾自说下去:“我是中国人。”
这句话让他不禁张大了眼睛。
霜夜盯住他的眼睛,一字字落到地上都能砸出声音:“我是中国人。我的生母是中国人,五岁以前照顾我的阿姨是中国人,我的师父是中国人。即使我的国籍写的是日本,我依然是炎黄子孙、龙的传人,在我心目中中国才是我的故乡、我的祖国、我来的地方、我属于的地方。”
她的眼中有自豪与骄傲,还有着少年人独有的桀骜和勃发的英气:“我是不会站在中国的对立面的。永远不会。”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霜夜已留下一句“今天就到这里吧”,飘然离去。
他看着霜夜的背影,忽然间想到了自己曾看过的《兰亭集序》,她的身影仿佛中国魏晋人写的字帖,处处奇峰突出、写意风流,只是几步路,便走出了魏晋名士的洒脱不羁。仅仅一个背影,所透出的风度就好像一砚水墨,风流四溅。
那一刻,他那么清晰地感受到他和她是不同的,或者说,她和周围所有的人都不同。那是一种被民族被文化所培育浇灌出的底蕴和气质,是只有在中国人身上才能找到的东西。
他的思绪被天野先生惊讶的声音拽回来:“不参加?塔矢君,这个消息确切吗?”
塔矢亮点头:“小夜是这样说的,应该错不了。”
天野先生的眉头皱起来,深深吸一口烟再吐出:“这恐怕会是日本队的一大损失啊。塔矢君,你知道为什么吗?”
塔矢亮撒谎倒是顺得很,知道她的血统的人并不多,这件事不应该由他来公诸于众:“她没有说。”
天野先生叹了口气,缓了一阵便转了话题:“说起来前年和去年,寒川桑还是坐在这里和我们一起看塔矢君和进藤君的新初段联赛,没想到一年之后就轮到她了。”
“当初我也没想到。”塔矢亮的目光已然落在电视机中的棋盘上,双方都是打基础的时候,小夜那边的棋步似乎还算平淡,每一步都稳扎稳打,没有错误,似乎也不算特别出彩,倒是符合她一贯的风格。
天野先生点燃一根烟:“去年寒川桑说自己是进藤君的亲友团,本来以为今天进藤君也会来的。”
塔矢亮眼中暗色一闪而逝:“进藤没有说过他来不来,不过我想他是不会错过小夜这场对局的。”
和谷义高托腮抱怨:“他倒是跟我和伊角提过一句会过来,不过现在还没到,真慢啊,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伊角附和道:“门胁也没到,我本以为他也会来的。”
和谷随口猜测:“怎么了啊,进藤那家伙?”随后笑着转过头,“他们不会在一起玩吧。”
越智一边摆棋一边否定他:“他们又不认识。”
伊角突然好像想起什么:“他们说不定认识。我在之前职业考试中午休息的时候,有听到门胁口中念念有词,说的是‘大岛、福井、本田,那家伙去年败给了这三个人,真是难以置信。’”
和谷接口道:“大岛、福井、本田,在一年前的职业考试里赢了进藤的人。”
越智随着电视上的棋步落下一子:“记得还真清楚。”
和谷解释道:“直到最后,我都在和进藤角逐。”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以手握拳放在嘴边:“难道那个也是说的进藤?”
越智不满地嘟囔:“什么嘛,大家都‘进藤进藤’的。”
和谷却是自顾自说下去:“在网上看到过门胁将职业考试延后一年的传闻,那个理由好像就是输给个小孩子。”
伊角顺着他的话猜测:“那个小孩子,难道就是进藤?”
塔矢亮微微垂下眼,对于进藤光和Sai之间的关系越发困惑。曾经,他以为自己已经确定进藤光和Sai是同一个人,Sai就是第一次和第二次跟他在紫水对局的进藤光,而进藤光在跟他正式对局之后也说了总有一天会告诉他,也就是间接承认有谜团。可是偏偏霜夜在与父亲对局之后承认了她是Sai的学生,而她的棋,也确实是自己的风格中隐藏着Sai的影子,越到后面,越是奇招频出、前后呼应、妙入精微。后来进藤也隐晦地承认了他是她没有正式拜师的师弟。这个谜团越来越复杂了,偏偏进藤死活不说,霜夜又模糊暗示,说了没和说都没差别,让人捉摸不透。
开门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进藤光的嗓门一如既往的大:“喂,都说了现在不能跟你下棋。”他转过头来,冲屋里的人挥挥手,看到电视机的瞬间指着屏幕大喊道,“糟糕了,棋局已经开始了!”
门胁跟进来,手里拿着蝠骨扇,满不在乎道:“最后来看棋谱也一样吧。”
进藤光瞬间抓狂:“怎么可能,那家伙知道的话我会死得很惨的!”
门胁被他喊得一时噎住。
塔矢亮及时解围,招呼进藤过来:“我把前面的棋摆给你看。”他将面前棋枰上的棋子收起,重新一子一子摆上。
天野先生突然插了一句:“说起来,前两次来看棋的时候,寒川桑还是气定神闲、沉稳从容的样子,今天在桑原老师面前倒是非常孩子气啊。”
“孩子气……”一众人纷纷脸上滑下黑线,托起惊掉的下巴。
天野先生似乎没注意大家的反应,继续回忆到:“她好像在和桑原老师撒娇一样,桑原老师也被她逗得很开心。”
“撒娇……”一众人脸上布满了黑线,下巴落在地上捡不起来。
还是进藤一脸便秘的样子撇嘴道:“不要在意啦。”肯定是假的嘛,她那点老底自己还有不清楚的吗,这种把戏她是耍的越来越溜了。
大家收拾了一下惊碎了一地的心脏,开始把注意力转回到棋局上。
突然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惊呼道:“她,她居然能想这么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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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天大楼坍塌的烟尘缠绕着姻缘的红线。
——如果能活着出去,就在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