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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第二天早上五点多我们就出发了,分两辆车,文胖的皮卡拉着老吴和棺材,老吴的破丰田坐着我们四个。阿朱会开车,给我们当司机。老吴口中的XY村是个连导航上都找不到的鬼地方,他引着文胖在前面开,我们四个随后,两辆车在山沟里越走越深,四周的景色也越发的僻静,翠绿而起伏的山峦环绕四周,感觉就似被一妖人直接引入了盘丝洞。

      大约走了五个小时才到了目的地,老吴的诸亲六眷都在村口等着。一见了我们的车,人群开始放声大哭,有的哭“姐姐哎”,有的哭“姑姑哎,”有的哭“舅妈哎”,紧接着老太太的外甥侄子们蜂拥而上七手八脚抬棺材,老吴一溜儿七个舅舅个个精神矍铄押解我们几个下车,二话不说给戴了孙子孝。

      孙子孝不是好戴的,戴了是要磕头哭灵的。

      说回来都怪老吴,这么多年了也没和邵丽明生个孩子,末了还得找几个学生凑数。我们私下里分了个工,我专门管钱,阿朱跟着文胖跑腿,核儿跟着七舅跑腿,徐真人平时就有重复无意义动作的习惯,所以陪着老吴磕头。

      老吴还经常偷懒,徐真人倒是不折不扣。我问他:“你脑袋里在想什么呢?”

      他说:“我的毕业论文有题目了——《何为美,鲜血、神秘与死亡》。”

      我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想,灵堂布置在老吴家二十年没人住的旧屋里,顶上一半有瓦,一半没瓦,东边的山墙也塌得差不多了,屋内光影斑驳,花圈堆叠,烟雾缭绕,地上铺满了黄纸,花哨的棺材被简易地架在门板上,里面躺着被文胖整得面色如生的老太太,银装素裹的男女嚎哭着如游魂般来去,这仿佛是一场由莫奈营造的奇幻梦境。

      磕头间隙这两人叽里呱啦讨论,有时候激动了还能唱。我对老吴说:“吴师,您合适吗?过世的是你妈啊。”

      老吴白我一眼说:“子未死?安之死之乐?”

      核儿便来拉我,说他们脑内间隙性异常放电,你跟着掺和什么?

      我真恨我们学校,专门他妈收疯子。

      阿朱来找我,说是厨师来了。按照老吴家乡的规矩,办丧事必须摆三天的宴席请全村来吃。我眼前这人既矮又胖,一脸烟火气,典型的厨子模样,可惜他比看上去厉害许多,伸出一只爪子,前后样了样:“五百一桌。”

      我找到七舅问要多少桌,七舅掐指一算:每次十桌。我转身就差点给厨子跪下了,大爷,我只有三万块钱呐!

      厨子和蔼地说:“小伙子,三天的宴席其实只有四顿饭。你看,你们今天下午才到,中午那顿就省了;明天的早饭是不用摆的,到了后天,吃过中饭就下葬,丧事也就结束了。”

      “那五百……”

      “也不贵。”厨子说,“从桌椅板凳到锅碗瓢盆筷勺,从买菜到洗菜到烧菜到摆台到涮锅洗碗,从颠勺的洗碗的到跑菜的,我们一手抓到底,一以贯之,全然不用你们主人家操心。”

      “行了就你了。”阿朱说。

      我不同意,我拉他到一边说“你到底认真想了没有啊?五百块呐!这深山老林的。”

      阿朱说:“正因为深山老林才要让他弄,否则你上哪儿买菜去?还有,别老在乎什么钱不钱的,老吴在这儿呢,钱花完了再问他要啊,他不给就打啊。你这人就是实诚。”

      我望着阿朱,仿佛从来没认识过他,阿朱问:“怎么了?”

      我说:“你怎么比以前聪明多了?”

      我印象中他没这么精明,这要是以后结了婚,这家里还有没有我说话的余地了我他娘的又在胡想些什么。

      阿朱笑了笑,说去别处帮忙,走了。

      厨子还在等我的答复,我回身给他数钱。厨子龇开一口黄牙说:“小伙子,你选择了我们这个优秀的团队,你真有眼光。”

      带着几个老妇女流窜在乡野葬礼现场,还好意思自称团队,另外谁他妈选择你了?

      除了厨师,还有“八音”“八仙”,吹的拉的弹的唱的哭的抬的都要钱,连在棺材前面摆个猪头都要我380。

      我说你把我的头剁下来放那儿吧,我这头不值380,他们说小哥,你省这点儿干嘛呢?都是为了办好丧事嘛,丧事办不好,也对不起老人不是?

      头一天我就花了两万七八,接近破产,除了这些,还有和尚钱。对了,和尚呢?

      我去问文胖,文胖高深莫测地摘掉了帽子,帽子下原来是颗锃光瓦亮的头颅,接着,他从包中摸出一袭金黄的袈裟,爱抚后悍然披上:“和尚来了。”

      我哭了。

      文胖解释说这就是三千元套餐的标准配备,如果是八千元套餐,就有真和尚了。

      “那中间那档五千元呢?”

      “也是我,”文胖说,“不过我会提示是‘住持和尚’。”

      他信誓旦旦说自己会念往生经,但据徐真人反映,他趴那儿的一个小时嘴里念的都是“股票涨基金也涨”之类的朴素理想。

      晚上开饭已经八点多了,果然全村都来了,吃得是杯盘狼藉。吃完了睡觉又是个问题,老吴家的房子是危房,亲戚家又都被远来的女眷住满了,我们只能睡车里。

      这是八月乡间的夏夜,蛙叫虫鸣固然静美,但开着车窗便是喂蚊子,关着的话,不到后半夜就得闷死。后来我想了个办法,先开车窗,外头用蚊帐罩住,再往里睡。

      我和阿朱睡一辆车,我命苦睡前座,他睡后座。自从那次跳水事件后,阿朱一直对我紧迫盯人,这让我感觉微妙。固然我乐意与他厮混,但也烦恼他始终认为我可能精神分裂。

      我睡不着,太热了,开空调又没那么多油烧。大概到了十一二点,阿朱突然轻声喊:“桃儿。”

      我正有点儿迷糊,就没理会,他又说:“桃儿,你睡着了吗?”

      我没说话,他就开始伸手摸我,先摸的是脸,耳朵,后脑勺,再下来是脖子,脖子摸了好久。他的手很宽大,很粗糙,手心里有老茧,那是长期打篮球的缘故,我也有茧,在握画笔的地方。

      我已经无法自制地起了鸡皮疙瘩,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匹饥饿的、独自越冬的狼或者别的什么动物,对方是森林里偶遇的人类。我完全可以一口咬断他的喉管,这种嗜血的兴奋让我不住地战栗,但这个愚蠢的人类不知道,他甚至不设防,他还以为我是那个在月亮下柔肠百结的歌唱家。

      他在摸我的肩膀,胸口,胸口很痒,腰,我的腰……直到这时我才从幻觉中反应过来。

      “你干嘛?”

      他顿了顿,说:“你醒着?怎么不回答?车钥匙掉前排去了。”

      那你摸我干嘛?我没开口问。

      过会儿他自己解释:“我怕掉你身上。”

      他一定很尴尬,我准备给他个台阶下,便开始找钥匙,钥匙果然就在脚边,我递给他后他说:“睡吧。”

      我哪里还能睡得着,爬出车子平复一下情绪。空气闷热潮湿,可就是不下雨,蚊虫就像战斗机一般朝我身上精准地撞来。在我的右手边有条死水河,在老吴的描述里那是关于家乡的最美丽的回忆,现在已经是一块蚊虫的孳生场所。

      老吴还在守灵,眼睛熬得通红,我想替他守一会儿,他说不用了,反正他也睡不着。

      我说:“你和邵丽明离婚,怎么也不说一声。”

      老吴问:“需要说吗?这是私事儿。我们因爱而结合,因爱而分离,如今依然相爱。”

      你就扯去吧。

      我说:“邵丽明长得多漂亮啊,全校女老师数她最漂亮。”

      老吴沉默了一会儿,便开始回忆早年毒害过他的一本书,叫做《少年文艺》,在这本书里,漂亮姑娘不是成天高举着牛虻的拐杖冲着阴霾的天空发出战斗宣言,就是瞪大了警惕的敏锐的双眼关注着周围人思想的一举一动。所以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惧怕漂亮姑娘,邵丽明就是这么一个金刚不坏的漂亮姑娘……

      我说:“你这个理由找的,就像在说自己是个懦夫。”

      “我的确是个懦夫。”老吴说,“不过我是不是懦夫无所谓,只要邵丽明能找到她的人生好境界就行了。”

      我说:“可是邵丽明也有三十四五了吧?据说过了三十五岁那就是高龄产妇……”

      “你他妈还不去睡?再缠着我问这问那小心我揍你!”老吴说。

      我逃了。

      老吴在灵堂里高喊:“阿朱!阿朱!你再放这小子出来我就弄死你!”

      阿朱在车里睡得正香,见我逃回来便含混地问:“你去哪儿了?”

      我说我怕老吴伤心过度,跑去安慰他了。

      阿朱说:“明天一大早就得起来,你抓紧时间睡。”

      我怪窝心地躺下了,阿朱待我多有耐心,多温柔,多善解人意,这以后,不不没有以后,赶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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