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五（半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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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纳约塔•阿丝缇在毛巾上擦了擦手，转过头看了伊拉斯谟一眼，他的两只眼有轻微的异色，浅的似冰冻的紫丁香，深的却像晒干的薰衣草，显得十分怪异。被他这样的目光注视着，伊拉斯谟有些不安地动了动。在他身后，躺在床上浑身是血的帕拉狄斯更让他心神不定。
“他伤得很重。”
伊拉斯谟烦躁地跺了跺脚，“我看得到。”
“我告诉过你不要派人去追那个男的。那是海德拉卡的责任，是他自己搞到的线索，你这样抢他的功劳，天知道昆图斯会做什么。”帕纳约塔哼了一声，“现在你想怎么办？”
“不能让他知道。我是说，不能让主上知道这件事。”
“只有我们四个去见他的时候，这件事就保不住密了。”帕纳约塔又哼了一声，“他没追问是因为当着苏乌大人，但你看到昆图斯的表情了么？他一定知道什么只是没说出来，搞不好海德拉卡早就告诉他了，兴许在他来见我们之前就说了，他正等着看咱们闹笑话呢。”
“照你看，海德拉卡来找咱们，是不是他的主意？”
“说不好。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伊拉斯谟摇了摇头，帕纳约塔也跟着叹了口气。监视诺德库兰公爵失败，他们都免不了受罚。原本唯一的期望就是能够找到线索——最好在别人之前找到公爵，尚可功过相抵。
但现实又让他们失望了。
就在前天深夜，应该人在瑞典的海德拉卡突然出现，向他们和盘托出自己在瑞典的调查结果。他被派去调查公爵遇刺事件的起源地——斯德哥尔摩的风化馆茜草亭，就是在那里诺德库兰公爵被误认为殴打了莱夫文斯的女友的嫖客，才引出了后来的种种事端。
他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丑陋的老乞丐，只是脸上那块黑漆漆的胎记没有变，看起来怪得吓人。海德拉卡告诉他们，自己是跟踪一个可疑的男人来到纽约的。这个名叫迪特里希的青年人很有可能就是殴打妓女的元凶。“为什么觉得他可疑？”当时帕纳约塔好奇地问。他不太相信海德拉卡找到了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他还太小，而且害羞又胆怯，在帕纳约塔的印象里，他就像哥哥的小尾巴一样总是紧紧跟在昆图斯身后。
“害怕。”小男孩的嗓音有些干哑，听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还要幼小，“他们害怕他。”
“为什么？”
“他们说她发了疯。现在她每天都在等爱人归来，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知道。”海德拉卡细声细气地补充，“他又一次出现之后，桐岛小姐就彻底疯了，现在已经住进了医院。”
帕纳约塔有些好笑，“听起来倒是很浪漫的爱情，那个小可怜虫。”这样看来莱夫文斯虽然很愚蠢，倒没有选错人。那个女孩——即使是个妓女——对他却是认真的。
海德拉卡好奇地偷眼看他，似乎完全不懂他的意思。
帕纳约塔告诉自己，他还是个孩子。
伊拉斯谟却不这么看。他装作无意地询问海德拉卡的情况，从他嘴里套出了那个男人落脚的地方，以及海德拉卡来到纽约后跟踪他去的一个地方：布朗克斯区的一所独栋公寓，有十几个男女混住在一起，他们看起来并不像一家人，倒像是什么互助团体的聚居地。
海德拉卡平时是个害羞的小男孩。因为他生来脸上就有一块硕大的黑色胎记，从下眼睑一直延伸到衣领下面，覆盖着鳞片样的花纹，看起来就好像人的脸上却长了蛇的皮肤，丑怪得甚至有些糁人，所以很少有人愿意与他接触，也使得他十分惧怕别人的目光，除了他的亲生哥哥以及从小与他们兄弟一起长大的家主麦耶理塔之外，他几乎不和别人交谈。
帕纳约塔翘着腿，看着男孩一边低头揉着自己的衣角，一边竭力回答年长者的问题。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正常的半张脸，小小的脸孔圆润可爱，枫糖一样的皮肤在温暖灯光下柔软得简直要溶化，如果不是天生了那样的缺陷，他说不定会是个相当讨人喜欢的男孩。也许是因为从未有人这样温言同他交谈，对伊拉斯谟的问题海德拉卡回答得十分认真，显然丝毫没有意识到前者的询问并非出于关切，而是另有所图。
大人的世界是相当残酷的。帕纳约塔摇摇头，就当作是个教训吧。
是麦耶理塔•阿丝缇决定启程前来美国处理此事的消息迫使伊拉斯谟下定了决心——不管怎么说，从一个小孩子手中抢夺成果还是让他有一点心虚，但事到临头他也顾不得太多了。一接到消息，他就命令狄奥多和尼西亚斯各自带了两个人动身，一组去追踪迪特里希，另一组则去调查海德拉卡所说的“好似互助团体合作社居住”的房子的情况，只有他和帕纳约塔两个人等在他们暂住的公寓里，如果海德拉卡出现，他们要负责稳住他。
但是足足等了一整天，本该与他们会合的海德拉卡却始终没有出现。
而原本约定在下午麦耶理塔一行的飞机降落前回来的两组人也始终没有消息。
在心神不宁中等到夜幕降临，直到昆图斯派人通知他们麦耶理塔晚餐后要见他们之后，才等到狄奥多和拉德莫斯抬着受伤的帕拉狄斯跌跌撞撞地闯进房间。两个人都满身是血，一脸恐慌，较小一点的拉德莫斯更是嘴唇发抖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
在看到他们的瞬间，伊拉斯谟的脸色简直不忍卒睹。
顾不上关注受伤的帕拉狄斯，伊拉斯谟扑上去揪住狄奥多：“那个家伙呢？”
二十三岁的狄奥多满脸木然，无力地看了看他。“跑了。”
“什么叫跑了？你们三个人还抓不住他一个？他是什么？泥鳅怪么！”
狄奥多怔在原地盯了伊拉斯谟半晌，突然暴跳起来：“你要我们丢下帕拉狄斯不管么？！”
平时文静端秀的男孩脸涨得通红，若不是拉德莫斯及时拉住他，他可能早就跳起来照着伊拉斯谟的脸狠狠打上一拳了。帕纳约塔在心中暗暗叹息，还是上前挡在伊拉斯谟前面。
“你还不明白么！”他抓住狄奥多的手臂，对他低吼，“我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放走了他，搞不好死的就是我们。”他一边骂，一边推着两个年轻人洗去身上的血迹，更换衣服，又领着他们一同去见过麦耶理塔。两个男孩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所面临的困境，从酒店回来之后整个晚上都一言不发，只留下帕纳约塔和伊拉斯谟两个人商量对策。
伊拉斯谟在房间里团团踱步，“怎么会搞成这样。”他一筹莫展地念叨。
“尼西亚斯他们联络过么？”帕纳约塔不报什么希望地问，“就算事情办不成，他们至少也该在主上到这里之前回来啊。”
“应该！应该！他们还应该带回几个证人以便主上问起来的时候给他个交代呢。”
“你对我大喊大叫也没有用啊。”帕纳约塔耸耸肩，“要照我的办法，只是派他们在两方面监视着，然后把所有消息交给主上定夺，保管不会闹得像现在这样进退两难。”
“你说得倒轻巧。”伊拉斯谟嘟囔着，在帕纳约塔身边坐下来，长长叹一口气，“你是医师，我们只是主上的仆人。你是家族的瑰宝，但我们，不完成任务就没有存在价值。”
“他不会那么做的。”
“一个任务失败的莱夫文斯就在你的医疗院里摆着呢，你想变成那个样子么！”
帕纳约塔摇了摇头，“他是因背叛家族而受审。并且我指出，”他压低了声音，“他会变成那个样子是因为昆图斯。我不知道他想要知道什么秘密，但是他对他用了‘髓蛇’。”
伊拉斯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谁允许他……”
帕纳约塔嘘了他一声，“当然是上面的人，你以为他会阻止么？”
“所以我才说……”
“所以你才蠢透了，去招惹海德拉卡。”帕纳约塔皱了皱鼻尖，“这件事能不能顺利过关不在主上，而在于他。你还不明白么？”他想起那个总是微笑着的黑发青年，他看起来绝没有麦耶理塔那样的美貌，没有醒目的金发，肖似女子的漂亮脸孔和白皙皮肤。昆图斯•阿丝缇走在街上绝不至于引人侧目，但每次想起他，帕纳约塔都忍不住一阵恶寒。
他确实笑容满面，却是只笑面虎。
伊拉斯谟张口结舌了一阵，猛地叹了口气。“这些话你为什么不早说。”
“之前我说，你就能听得进去？”
伊拉斯谟默默无语，半晌摇了摇头。“你说得对，是我被冲昏了头。”他扯了扯自己的刘海，把蜷曲的发卷拉直又放开。据说他的曾外祖母是生在美国的印第安人，所以他肤色较黑，头发也和其他同族截然不同，蓬松得像顶在头上的一捧深巧克力色的羊毛。
帕纳约塔微笑着看他了一眼，“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低头察看帕拉狄斯的情况。青年中的那一枪直接打碎了他的两根肋骨，在肺叶上撕开了一条不小的口子。带着气泡的血沫凝结在他的下颌和脸颊上，衬得他脸色苍白如纸，他在被抬回来之前就已经昏迷不醒了。帕纳约塔伸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我带来的药只能保住他三天的命，但三天之内不回家接受治疗他就死定了，你怎么办？”
“你问我……你不会？”伊拉斯谟瞪大了眼睛，他深色的皮肤衬得一双紫眼越发幽暗，简直像乌木中镶嵌的紫水晶，“好吧，由我说出来，如果确实是我想的那样……”
帕纳约塔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孩子不能活下来。”伊拉斯谟轻声说，在帕纳约塔的眼神中找到了肯定的答案。他舒了一口气，向同伴身边靠过去，近乎耳语地说，“但恐怕那小子不会乖乖听话，你看到他刚才那个要咬人的样子了。如果我们把所有责任都推给帕拉狄斯，难保他不会说出真相。”
“如果是帕拉狄斯，主上和昆图斯都不会相信他能说动尼西亚斯，但狄奥多就不一样。”
“你是说……把擅自行动的责任推给狄奥多，让他和帕拉狄斯一起——”
他做了个空手向下劈的动作。
帕纳约塔皱了皱眉，“先跟他谈谈，如果不行就动手。”他看了一眼昏迷的帕拉狄斯，“一会儿我去对他们说，这孩子已经伤重不治了。就算他们关系再好也不至于为一个死人陪葬。何况这也未必会损害他的名誉。为了完成任务不择手段，说不定主上还会心疼他一点。”
“他要是不答应呢？”
“拉德莫斯多半会哭。到时候你看机会把狄奥多单独叫过来谈。如果这样还不行……”帕纳约塔眼中精光一闪，“反正死一个和死三个没什么区别，就看那个小拉德莫上不上道了。”
“那他们带回来的那个女人呢？”
帕纳约塔听了一怔，“什么女人？”
“他们跟踪那个男人到了一个名叫苏内塔•鲁伊斯的女人家里，见到他和那个女人谈了一会儿，就一起把那个女人带回来了。”伊拉斯谟有点尴尬地躲避着帕纳约塔逼视的目光，“你带狄奥多出去的时候拉德莫斯跟我说的，后来事情太多我就忘了告诉你了。”
“那现在这个女人呢？”
“我让拉德莫斯带到储藏室里关起来了，也许能从她嘴里知道点什么。”
帕纳约塔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一起处理掉，就当作没这件事。”
“但也许……”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帕纳约塔加重了语气，“伊拉斯，你得明白……”
匆匆而来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话，帕纳约塔住了嘴。两个人彼此交换着视线，屏息倾听。房门的另一侧连接着小小的起居室，房主在那里安置了一套廉价音响和一台小电视，但从住进来那一天，谁也没有动用过它们。他们听到有人咚咚作响地跑上楼梯，一路跑过起居室，脚步声最后停在他们的房间前，有人一边叩门，一边叫着帕纳约塔的名字：
“医生！医生！主上派人叫你赶快过去！”
帕纳约塔看了伊拉斯谟一眼，示意他去开门。门外站着拉德莫斯•阿丝缇，除了海德拉卡，他是家主禁卫中年纪最小的一个，红肿的眼睛显示他就像帕纳约塔预料的那样刚刚哭过，他努力忍住不安的神情，被伊拉斯谟看了一眼，身板立刻挺得笔直。
“出了什么事？有人受伤了？”
拉德莫斯摇头，“他不肯说。”
帕纳约塔站起身，“我自己去问。”他说着就向房间外走去，路过伊拉斯谟的时候轻轻掐了一下他的手臂，后者便了然地停下了想要跟上去的脚步，回到帕拉狄斯床边坐下。
他听到拉德莫斯追问帕纳约塔：“他怎么样？”但是听不清帕纳约塔的回答。
胸口怦怦直跳。
他知道这也许是最好的机会来置帕拉狄斯于死地。眼前年轻人的脸白得和床单几乎是一样的颜色，他的头发和昆图斯一样是鸦黑的，遗传自他的母亲，而他母亲的外祖母与昆图斯的祖父是亲兄妹——紫菀家的规则就是由这样错综复杂的亲缘关系彼此连接起来的。
伊拉斯谟突然回想起他们第一次来禁卫队报到的时候，帕拉狄斯、狄奥多和拉德莫斯都是今天刚刚被选入队中的新人，三个人中狄奥多稳重，拉德莫斯活泼，帕拉狄斯却总有点不知世事的纯真劲儿，进入石所让他激动万分，甚至见到麦耶理塔时甚至忘了行礼。
幸好现任家主不是前任的芮•阿丝缇那样严苛计较的人。
有很多时候帕拉狄斯都是幸运的，恰好在规定的时间到达岗位、恰好找到昆图斯需要的资料、恰好和家主大人同样喜欢电脑……很多巧合让他在上位者眼中颇受欢迎。
而他的好运气就要用光了。
伊拉斯谟凝视着他的脸，他的呼吸已经若有若无，嘴唇干瘪失色，看起来几乎已经像个死人。伊拉斯谟把手指放在他的脖颈上，仅有的一丝温度似乎随时都会消散，他根本毫无感觉。
会后悔么？伊拉斯谟问自己，可是没有答案。
他缓缓握住帕拉狄斯的脖颈。
砰的一声门被推开，狠狠撞在墙上，他吓了一跳，连忙收回双手，转过身躯，只见帕纳约塔独自站在门口，正喘着粗气，他看起来也是跑上来的，原本白皙的脸孔涨得通红。
“你吓了我一跳。”伊拉斯谟抱怨着，看着他走进房间开始收拾药箱，“怎么了？”
“有人受伤了。”
伊拉斯谟惊讶地“啊”了一声，“怎么会？他们不是在酒店里么？”
帕纳约塔停下忙碌的手，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扭头看了帕拉狄斯一眼。
伊拉斯谟连忙低声说：“我正准备动手。”
“先不要动手。”帕纳约塔瞥了一眼门口，房间外空无一人，“或许他命不该绝。”
伊拉斯谟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你的意思是……？”
“他们找到他了，那位公爵，他就在酒店里。”
帕纳约塔把药箱甩到背上，扭头往外就走，“或许我们都还有转机。”
看着他消失在阴暗的楼梯间，伊拉斯谟几乎虚脱一样跌坐在床头。帕拉狄斯被他的动作挤得晃了晃，惨白的脸孔软绵绵地动了一下，靠在他的后背上，微微带来些暖意。
伊拉斯谟苦笑着看了他一眼，把他的头扶回枕上。
——你还真是个幸运的小子。
TBC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五（半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