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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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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维克曼走进房间的声音,阿静连忙露出笑容。
曾经有人对她说,一个会笑的女孩子比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更讨人喜欢。说这话的是买下她的初夜的那个男人。他年纪已长,满头白发,有时候阿静觉得,他更像自己的长辈而非花钱购买她处女童贞的恩客,他说喜欢他阿静的笑容,甜美、纯真、美丽人偶一样无忧无虑的笑容。
阿静也记得有人说,男人这种生物啊,就是喜欢老婆像婊子。
而婊子呢,最好像个贞节烈女。
在茜草亭这十年来,她听过太多这样奇怪的话了。
人们也许不会相信,在这个工业革命三百年后的现代社会,妇女早已走上街头宣传自己的权利,却还会有像阿静这样的女子被人买卖,像廉价货物一样被摊开来展示,任人品头论足。即使她身着昂贵的和服,像精致易碎的古董一样摆在房间里也无法改变这一点。
在斯德哥尔摩,也许不是很多人听说过风化馆茜草亭,但是听说过的人,一定是最挑剔而性好猎奇的男人。
阿静轻抚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她刚刚补过妆,但不想让维克曼发现这一点。她垂着头,迈着经过多年训练而习惯成自然的小碎步迎出房间。维克曼站在外间的中央,礼貌地等待着。
她走上前屈膝鞠躬,知道这个动作会巧妙地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一点每个男人都喜欢的微妙风景。“欢迎回来。”她轻柔地问候。
维克曼皱了皱眉,“我不是你的客人啊。”
阿静仰起头微笑:“可你站在这里,不是等我出来迎接你么?”
她立刻得到了一个拥抱。
维克曼比她高出一头有余,这样的拥抱几乎将她整个埋在男人的怀抱中。维克曼还非常年轻,甚至比阿静都要小一两岁,但他的肩膀和胸膛已经是成年男人的紧实,充满让人昏眩的气息。他低下头,轻吻着阿静的额角。“我来了。”他喃喃自语,“我来看你了。”
阿静展开双臂,紧紧拥抱住他。
他们初次见面是在茜草亭后街的一条巷子里,那时维克曼满脸脏污,狼狈不堪地扯住她的衣袖,吓得她和同行的姐妹们都放声尖叫起来。可是当男人呻吟着昏倒在地,阿静就不那么害怕了,她请人把维克曼抬进自己的房间,替他擦拭更衣。在一段长久的高烧之后,维克曼终于清醒过来,这时阿静才意识到,他是个漂亮的年轻人,有一双聪明的黑眼睛。
醒来之后,他便在茜草亭留下做厨房帮工。但阿静觉得,他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样。
即使同样忙碌在杂乱油腻的厨房里,他也像个教养良好的大少爷。
然后,像人们常说的那样:他们好上了。
就算维克曼从未提及自己的身世,也不肯告诉阿静他为何狼狈不堪地逃到此地,又为什么躲在会所里做下等人才做的差事,阿静也知道维克曼真的爱着她。这种爱也许从他醒来,他们对视的那一刻就开始了,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情随之加深,让她濒于疯狂。
“我爱你。”她对维克曼说。
“我也爱你。”维克曼温柔地回答,“我爱你胜过一切。”
他感觉到腰上那双纤细的手臂缠紧了,女人小小的身体挤在他胸前,微微颤抖。
“怎么了?”那样的战栗让他终于察觉不对,低下头,轻轻扳起女孩的脸孔。在阿静东方人漆黑的瞳孔中,他看到自己的倒影。维克曼的笑容转瞬消失。“这是怎么回事?谁干的?”
女孩娟秀的颧骨上落着一片淤红的伤痕,虽然她试着用胭脂遮盖,却仍然清晰可见,如果仔细分辨,甚至能够看出手指的轮廓。
阿静连忙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用手掩住脸上的伤口。“我没有事……”
维克曼皱起眉,他的脸孔原本轮廓柔和,看起来像个好说话的老实人,一瞬间却绷紧成凌厉。“谁干的?是刚刚在你这里的那个家伙么?”他握紧拳头,“告诉我,他长得什么样?”
阿静紧张地抓住他的手,“别这样,我没事的。”
维克曼听而不闻,拉着她直到窗边。“告诉我,”他凑在阿静耳边低语,“相信我。”
阿静不得已向窗外看去,那是她的常客,但她并不确定告诉维克曼是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维克曼却不容她有丝毫犹豫,他自身后拥着她,气息直扑上她的脸颊,让她头晕目眩。“在么?”他低声问,一边轻轻抚弄着她的手指,带着厚茧的手掌滑过她的手背。
那些茧,不知道是做什么留下的。她虚弱地想。
“他在那里。”
那个男人太显眼了,他站在街角,点一支烟,突然抬起头来,阿静忍不住吓得一缩。
维克曼立刻抱紧她。“那个高个子?”他确认,“灰头发,长风衣?”
“他有一顶帽子。”
窗棂下的街面昏暗狭窄,月光在两侧建筑物的阻碍下只落下窄窄一线。茜草亭门前只挑着一盏的小灯,映着招牌上的黑字。来这里的客人多半不愿给人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昏聩的灯光给他们留下了隐藏的余地。
维克曼的视线追着那个人匆匆走过街角,他看得那么专注,仿佛想要从风衣和黑色窄沿帽的遮挡之间看清他的脸孔——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他看着那个人消失在街角的另一侧,在那里似乎有一辆车接上了他,飞快地扬长而去,马达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阿静抓紧他的手臂,“别去。”
维克曼笑了笑,回握住她的手,“我会带你离开这里的。”
阿静垂下眼帘,“不可能的。”
“可能。”维克曼捧起她的脸,轻吻着受伤的一侧,“等着我,很快就可以。”
这栋房子比他想象的还要大很多。
维克曼在院外的树荫下静静等待。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他站在这里窥探房内的动静了。此处远离车道,也远离守夜人习惯的巡逻路线,他可以在这里站上一整个晚上而不被发现。
老师对他说过,在动手之前花上十天去仔细观察,你会收获良多。
他想自己确实知道了很多。
虽然整栋房子大到足以让一个加强营进驻,但实际上住在里面的人却不多。确切的说,除了佣人和护士之外,只有诺德库兰公爵父子二人而已,公爵夫人在两年前因车祸去世,但也有传言说,因为年轻的公爵夫人与一名男演员外遇,被丈夫派人谋杀。
然后,因为他海军高级将领的身份,这件事被当作意外处理了。
维克曼想这也许是真的。
一个能够对像阿静那样温顺善良,柔弱无依的小女子挥拳相向的男人,杀死背叛自己的女人似乎也不是什么怪事。更何况,据维克曼调查所知,死去公爵夫人留下的独生子是个哑巴的痴呆儿,想必那位公爵阁下对此堆积了很多怨言。
这都是自作自受。
维克曼恶狠狠地想。
打伤阿静的人,他无论如何都没法原谅。
那女孩是那样的温柔甜美,又充满勇气。她对整个世界丢给她的苦难毫无反抗之力,却以天性中的柔韧支撑到了现在。维克曼仍然记得,重病时他住在她租来的小房间里,凌晨阿静结束工作后都会悄悄来探望他,恍惚之间维克曼会看到她独自坐在床边,凝视着窗外渐渐新鲜明亮的晨光,他发誓可以看到女孩脸上的泪痕。而当他挣扎着醒来想要安慰她的时候,得到的却只有她若无其事的活泼笑容,仿佛她的悲伤只是维克曼高烧时的一个梦境。
这样的女人,却被人不知心疼地肆意折辱,就好像她是街边一条野狗,可以随意拿来踢打泄愤。
他会付出代价。维克曼对自己说,他会后悔的。
一直等到最后一盏灯熄灭,他才有了动作。
午夜已经过半。虽然没有手表来确定时间,维克曼却相信自己的估算不会差太多,在他的家乡,人们就是依靠自己的本能而非外力来判断时间的。即使到了这个国家,他的本能也没有消退。瑞典的夜晚短暂,再过一两个小时太阳就会升起,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有足够的时间。
他越过围墙,轻快地跳进院中。一战开始前著名的建筑设计师弗兰克•赖特接受委托,对旧诺德库兰公爵官邸进行改造,其人正为躲避美国民众对他私生活的探询和指责而远赴欧洲。他的设计在当时的报纸上引起轩然大波,有评论家刻薄地指称他的改建带着按捺不住的自我辩解和洋洋得意,是对古老公爵宅邸的一种亵渎,——“大量使用的砖红瓦片和鲜亮涂层让公爵宅邸看起来像只可笑的恶作剧盒。更不要提那些长在屋顶上的草皮了。”
那场闹剧一直持续到赖特离开瑞典,就在刊登着他已经乘机离开斯德哥尔摩的新闻旁,还有以漫画形式出现的讽刺画,内容直指他勾引客户妻子的往事。
现在,随着时光飞逝,那些在当时看来离经叛道的设计就不再如此惹人注目了,鲜亮色彩早已被冬雪洗刷殆尽,在月光下它看起来如北海上漂浮的游冰,沉默而凝重。
维克曼沿着房子的外墙慢慢摸索。像肖诺德库兰家这样的有钱人通常都会雇佣保安公司对房子进行一定量的改造,以应对这个现代社会里越发穷凶极恶的罪犯,保护他们自己和家人免受侵害。这样的保安系统具备独立的供电系统和运行方式,以防犯罪分子以切断电源。另外一方面,它们都具有一个从外部切断电源的自我保护程序,当系统出现故障不能正常工作,比如误将主人关在门外,保安公司就可以经由这个外部构件来关闭系统,处理问题。
他在寻找的,就是这样一个东西。
几天来他已经搜索过庭院的大部分角落,甚至包括守夜人的小屋——那个名叫杰夫里的老头就和故事里所有的守夜人一样总是醉醺醺地守在电视机前,维克曼注意到他一连几天看的都是同一场比赛,瑞典冰球队在一九九四年利勒哈默尔冬季奥运会上夺冠的那一场,每一次放到锁定胜局的一球时他就会挥舞着酒瓶放声大笑。当他酣然睡去,维克曼相信就算自己把他从小屋里拖出来,一直拖到海边丢下去,他还会以为自己是在梦中畅游大海呢。
笔式电筒的微光在草丛中反射出一道亮弧。
在绣球花繁茂的枝叶后面,维克曼找到一扇镶嵌在墙壁中的金属门。门大约有五十公分见方,随着维克曼的手指滑过表面,漆皮簌簌剥落。他在锁孔处找到了熟悉的V字标记。
维克曼•万腾公司。
又见面了。他无声地说。维克曼•万腾公司可说是保安系统公司中的王者,尽管这家公司从面世到现在不过五十年,却拥有一批足以令世人惊叹的客户。维克曼曾经看过的一份名单表示,仅在欧洲资产超过五百万欧元的家庭中,就有三分之一是他们的用户。
那其中包括正派的商人,也包括因为过往的罪行而恐惧夜晚的人们。
他把电筒叼在嘴里,从袖中抖落匕首,开始割掉挡住他的草茎。匕首是他从一个小杂货店的伙计手里得来的,那个龅牙小子告诉他这是军方新研制的一种尖兵作战匕首,正准备向陆军所有部队配发。他的一个堂兄是研发部门的工作人员,偷偷把疵瑕品带出来交给他,准备找机会出售给喜欢收集军用武器的爱好者,好从中大捞一笔。
维克曼并不在乎他说的是真是假,但至少这把匕首确实很锋利,无论割草——还是杀人。
他卸下金属门,对着里面纵横的电线开关轻轻吸了一口气。
一模一样。
上一次他就是被这样的东西战胜了。维克曼不愿回想起警报被触发时那种震耳欲聋的尖利笛音,警察仿佛是在几秒钟之内从天而降,当他们拉着警犬、打着手电开始在院子里搜索的时候维克曼还吓得坐在原地不能动弹。是人群的嘈杂声和犬吠声惊动了他,让他扭头就跑。不顾自己的同伴,也不顾自己的任务,他被自己的失败吓得魂飞魄散,什么都忘了。
那一次……
他猛地摇了摇头,不再想下去。“我可以做到。”他对自己说,“我知道该怎么做。”
为了她,我必须做到。
因为年深日久,电线上的颜色已经难以辨别,开关上的那些标记更是模糊不清。维克曼努力回忆自己记下的线路图——他记得粉红色的香槟酒在杯中慢慢打着旋的模样;他记得木桌上有一块年深日久的刻字,写的是“权利”一词;他也记得印有控制图的纸张粗糙破损的边沿,那些图纸不知道已经经过多少人的手,他相信家里的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一刻。
他还记得老师把藤条掰得咔咔作响,微笑着注视着他的那个表情。
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你知道失败者会发生什么。”老师轻抚他的发梢,让他不寒而栗,“做个乖孩子。”
“我做得到。”他又一次对自己说,然后鼓起勇气按下第一个开关。
什么都没有发生。
维克曼长长呼出一口气,加快了手上的动作。第二个开关需要“关闭-打开”重复三次,然后再关闭第四个开关,此时面板中央的三盏红色LED灯会顺次点亮,间隔一秒,代表系统已经进入可读写的激活状态,他需要顺次拔下十数条电线,并将它们以一定的顺序重新连接,最后关闭总开关来终止系统。
在关闭总开关之前不会有任何警告和提示。
他只有一次机会。
镇定。镇定。
他咬紧牙关。首先是红色。然后是绿色;黑色;黄色;白色;棕色;然后又是一根黑色;两条交叉的白色电线要先切断短的那一根……他在手里捏满了长短不一的线头。
现在要把它们重新连接回去。
这一次,首先是黑色的这一根插入红色总线的接口,代表关闭程序正式启动,然后又是黄色和白色,第四根是红色——是的,他记得很清楚。最后一根是那条短短的白色电线,插入黑色插槽。
维克曼的手指落在总开关上。他疯狂地打量着重新连接后的线路,看起来那么杂乱无章。是对的么?他努力回想,却只让自己更加惊慌失措,脑袋里一片空白,只有老师总是略带轻蔑的笑容在脑海里不停翻涌,涟漪般层层扩大。“愚蠢。”他似乎总是被这样的形容词所笼罩,“你还可以反应更慢一点么?”老师刻薄地问。维克曼猛喘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按下。
一瞬间他以为已经听到了警报声响彻耳畔,尖锐地刺透寂静夜色,仿佛是在疯狂大笑,嘲弄他的愚蠢和失败,就像很多人做过的那样。他用力闭紧双唇,决心这一次不再逃走。
夜晚一片宁静,只有远方传来家犬的吠声,也是一星半点的微弱。
维克曼不可置信地站起身,没有人向他逼近,他仍然独自一人,身边散落着被他砍下的绣球花,拇指粗的断茎中分泌出黏液,在月光下看起来晶莹欲滴。
异常的狂喜裹住了他,他几乎想要大叫大笑,但很快抑制住了这种冲动。
工作才刚刚开始。
房子背后有一扇通往厨房的角门,门上的嵌花玻璃窗用金刚石刀可以轻而易举地割裂。他从玻璃的缺口探进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门闩。房子被保养的很好,门敞开得无声无息,他轻轻滑入房间,再慢慢推上门,用一点透明乳胶将切下的玻璃粘回原位,到明天它就可以稳固如初。如果他运气够好,也许到时候警察需要花一些时间才能发现玻璃窗上的小把戏。
一切寂静如常。
只有熄灭的炉灶旁一只猫睁开它在月光下闪烁如琥珀的眸子斜觑了他一眼,最后似乎是断定他的出现对自己的优渥地位毫无威胁,猫咪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蜷缩了回去。
离开厨房,他沿着楼梯爬上二层,根据几天来的观察,这个家庭的生活重心几乎完全聚集在二楼的少数几个房间:有阳台的房间是属于公爵之子的。它远离楼梯,面向花园,阳台上摆着供儿童使用的小桌椅,每日天黑后不久就会熄灯——只有孩子才会睡得那么早;毗邻的房间应该是属于护士和保姆的,通常孩子的房间熄灯之后这些房间的灯会相继点亮,有时候维克曼甚至能够看到女子更衣时的身影映在窗帘上,那些姑娘们似乎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自花园外审视她们的动静,总是肆无忌惮地裸着半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公爵的书房则在走廊另一边,远远离开这些人。
从楼梯上去,左手第一间便是公爵的书房,有时候维克曼看见书房通宵亮着灯,虽然窗口见不到人影,却可以想象这名号称瑞典最年轻的海军将军并非徒有其表。不过今晚,公爵并不在书房中,漆黑紧闭的房门上了锁。维克曼侧耳倾听,里面丝毫没有动静。
他扫视过长长走廊,两侧一模一样的门各自紧闭,几乎让人以为这走廊是没有穷尽的。
他在哪里?
维克曼轻轻握紧手指,他原本以为公爵是睡在自己书房里的,可门上的这把挂锁打消了他的幻想。剩下的时间远不足以让他搜查这里的每一个房间,而公爵可能躲在任何地方。
他需要有人指路。
像每一个习惯于避人耳目的人一样,他沿着墙壁的阴影向走廊深处走去,仅有的廊窗外的月色已经西斜,斑斑点点的光线透过窗外古老树枝的间隙,纸屑一样洒落在地毯上。
那个女孩就是在此刻出现在他眼前的。
她几乎是半睡半醒地走在地毯上,毫不在意没有灯光的幽深走廊看起来那么漆黑。维克曼猜测她住在这里应该有好几年了,她的每一步都是出于熟悉的漫不经心,直到维克曼勒住她的脖颈将她拉到在地之前,她还在心不在焉地挪着步子,一边毫不淑女地抓挠自己的肩膀。
维克曼在她开始尖叫前按住她的嘴巴。
“回答我的问题,我不会伤害你。”
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恐的赞同,那双黑莓色的眼眸已经眼泪汪汪。
“很好。”他放柔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在嗓子眼里咕哝了一句什么,他没有听清。再次追问只让女孩泫然欲泣,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这个不重要,我叫你苏菲你不会介意吧?”
女孩在他臂弯里拼命点头,这种时候别说随口称呼一下的名字,就算让她立刻跪下亲吻维克曼的脚趾,恐怕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
当一柄银光闪烁的匕首顶在喉咙上,还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
“公爵在哪里?”
女孩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似乎一时间不能理解他说的话,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维克曼心急如焚,忍不住逼到她眼前,低声催促,“快说,公爵现在在哪里?”
女孩这才恍然大悟,颤巍巍地细声回答:“在小少爷的房间里。”
她立刻就晕了过去。
维克曼慢慢把手从她脖颈上移开,将女孩放倒在地毯上。他有把握女孩会在这里睡上整个晚上——也许不会,如果有人发现公爵的尸体的话,想必也会发现她倒在这里。
这不是你的错。他在心里默默对女孩说,这是他自作自受。
小公爵的房门是虚掩着的,想来方便护士出入,门缝里透出淡淡月华般的白色光芒。维克曼听到的关于他的消息并不算多,因为公爵家一直对外严守自己儿子的隐私。不过,有句古语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所有信息都指出公爵四岁的继承人有一些难以启齿的先天问题,因此多年来公爵从来不肯让自己的孩子出露人前,又聘请大量护工医生在家照看。
他悄悄推开门。
据说每个孩子的卧室里都应该有一架水族缸,让色彩艳丽的小鱼儿安抚疯闹了一天的孩子的神经,催促他们快快入睡,并徜徉在艳丽天真的梦境中,不受梦魇侵扰。小公爵的房间也不例外,那幽蓝的光色与维克曼小时候摆在自己房间里的热带鱼缸的光芒一模一样,睡不着的时候他会整晚盯着缸里的小鱼摆动着尾鳍追逐打闹,维克曼觉得它们比自己还要自由。
回忆让他微微打了个寒噤,他禁不住把目光投向睡在床上的孩子。
沉睡的男孩看起来没有丝毫怪异之处,完全没有维克曼想象中的,一个傻子常有的凸眉鼓眼,奇形怪状之感。他精致得像一尊水晶琉璃的小雕像,连长长发丝都是银亮透明的,在微蓝的灯光下映成一种极其怪异美丽的颜色。他睡在云朵般厚而柔软的被窝里,一动不动,那种感觉太不真实,以至于维克曼忍不住疑心自己是否错踏入一个奇怪的梦境之中。
在那个人狐疑地转过头来问“你是谁”之前,他根本没发现坐在床头阴影里的男人。
那男人有着与孩子相似的银色头发,剪得极短。他站起来,维克曼赫然发现他比自己高出不止一头。他皱起眉,“如果你要偷东西,离开这个房间,我会给你些钱。”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想必是怕吵醒睡梦中的孩子。
维克曼笑了,“费洛司提•肖诺德库兰公爵?”
男人谨慎地迈前一步,挡在他和孩子的床之间。“你知道我?”
维克曼哼了一声,猛扑上来。
公爵比他想象的动作更加灵敏,他很快地向旁边一侧身,刀刃掠过手臂,带出一丝血线。
维克曼一击落空,匕首在两手之间换了个方向,就着前冲的姿势直刺入公爵背心。
他这才知道,公爵的力气比他想象得大很多。
钳在他肩膀上的手几乎掐断了他的锁骨,匕首扑的一声落在床上,埋进软软羽绒被的缝隙中。维克曼已经顾不得去找寻了,他猛力地踢踹公爵的小腿和膝弯,指望能让他摔倒在地,但这些应该奏效的攻击都被公爵忍下了,他并非没有感到痛楚,那张应该看上去十分俊秀的脸紧绷着,深绿几近漆黑的眼瞪得浑圆,他已经满脸都是汗水,却还是不肯放手。
维克曼几乎感到恐惧了。
怪物。他在心里啐了一声。双肩一拧,从公爵的钳制中巧妙地钻了出来。不错,他是个高大有力的男人,还是个士兵,看得出来,他的动作中有受过训练的痕迹。但这些对维克曼来说还不足够,他懂得的远比一个普通人所能够想象的多得多,那些东西在他成长的岁月中早就以近乎残酷的方式刻入身体,随着年龄增长,一点一点地缠绕着骨髓生长起来。
因为他是……他是这样的人。
他身子一低,从床上摸起匕首挡在胸前。他们站得很近,膝盖几乎抵着膝盖,喘着粗气,等待着对方首先走神。维克曼意识到,这不是一件容易解决的事情了,他有点后悔自己没有带枪而只带了这一把匕首,固然匕首方便、容易隐藏,还有很多其他的功用,但他仍记得老师说过:“匕首的用法是一种艺术。你要感受它,跟随它,让它带领你起舞。”
不幸的是,他从来都是毫无艺术感的那一类人。
他得找一个更简单的方法。
视线的边缘里有什么在缓缓蠕动。维克曼提醒自己不要回头,而公爵已经转过头去。
那是他的儿子。
小男孩坐了起来,一双蓝色的大眼睛也透明得好似玻璃钢,一眨不眨地望着地上的两个人。他用一双小手紧抓着被子,维克曼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他已经张开嘴巴,放声尖叫起来。
那声音那么高,那么锐利,就好像警笛一样。
仿佛是被这声音催促,两个男人重新扭打在一起。
伴随着孩子的尖叫,公爵用力夹住维克曼握刀的那只手。刀肯定已经划破了他的皮肤,但他丝毫感觉不到痛苦。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对他而言,现在唯一的目标就是将这个状似疯狂的男人赶出儿子的房间。
维克曼确实快疯了,他又踢又打,却没法让公爵放开自己分毫。他觉得自己就像被夹上捕鼠笼的老鼠一样无可奈何——他学到的所有战斗的方法都建立在“远离敌人”的基础上,而他们现在简直就像一对紧紧黏在一起的贴面舞伴,可惜对方不是性感热辣舞女。
他听到背后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可是甚至没办法回头看一眼。
心中的绝望让他忘了杀人那回事,他一脚踢在公爵小腹上,感觉那个高大男人的钳制终于松懈了一些,他连忙挣脱出来,想要闯出一条路来。——只要能够逃走,他就还有机会。
背上骤然一痛,然后是一阵冰冷的麻痹。
他伸手想要去抓挠,好排除那个刺痛他的东西,身体却不平衡了,脚下仿佛踩进了泥潭,就是那种在沼泽地区常见的深不见底的泥潭,看上去和平地没什么两样,但一脚踩上去,整个人就会毫无反抗之力地陷落,泥浆会涌入嘴巴和鼻孔,将整个人拖进无地深渊。
他现在就是这样的感觉。
有人从他背后尖叫着跳开,他转了个身,看到披着白大褂的年轻大夫举着针筒惊慌失措地看着他,年轻大夫显然是从刚刚从床上爬起来的,白大褂里面裹着看起来很旧的绒布睡衣。
现在已经没人穿这种睡衣了吧。
奇怪的念头冒出来。他瘫倒在地,口涎涌出嘴角,沿着脸颊流下来。
公爵直起身,看向大夫,这年轻人从医学院毕业就在他家中,专门负责照顾小公爵。他似乎刚刚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连说话都结巴起来。“是镇、镇定剂。”
公爵点点头,连忙转身将仍在尖叫的孩子一把搂进怀里,安抚地轻吻他的额头。孩子已经叫得满头是汗,却还不肯停下来,一边尖叫,一边颤抖着全身紧贴在父亲怀里。大夫跑过来,举着一个嗅瓶放在孩子抽搐的小鼻头下面,让他吸入,一边哆嗦着说:“他吓坏了,他吓坏了。不、不该让他这么晚还被吵醒,他会不高兴的。”说完,才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他知道,如果能够控制,公爵死也不会让孩子搞成这样的。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不是您的错。您当然不会故意让这样的事发生。”他赶忙解释。
公爵点点头,将疲软下来的孩子推进他怀里,“让他睡下。”他吩咐一个呆站在旁边的保姆,“叫管家到我书房来。”
说完这些,他拽起倒在地上的维克曼,微微皱起眉头。
虽然浑身无力到连眼皮都无法睁开,维克曼却还能感觉到他凑近的脸,暖而悠长的鼻息喷在脸颊上。给我滚远点。他很想这么说,却只是从喉咙里滚出一丝呜咽。他感觉到公爵充满疑问地审视着他的脸,翻弄他的衣兜。他什么也不会找到,因为维克曼什么都没有。
他感觉到公爵的手在他脸上轻轻一沾,似乎捏起了一片黑色柔软的东西。
坏,坏了……
他疯狂地想,不可能的,他不可能知道。然后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公爵缓缓地放了手,昏迷的男人重逾千斤,很难再用一只手拉住。而更重要的是,他昏倒之前的最后一瞥让公爵不得不陷入沉思。显然是在打斗中他的隐形眼镜滑出了眼眶。镜片上带有黑色涂层,公爵知道通常戴这种镜片的人都并非因为视力有缺,而是为了掩饰双眼本来的颜色。借着水族箱散发的柔光,他缓缓闭拢的一双眼好似打了霜的饱满葡萄粒。
他有一双紫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