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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 3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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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良生那里离开以后,筱光一个人去了一趟海边。
在火车站随便选了一辆南下的列车,排长长的队买票。跟着人流挤上车,在众多庞大的行李包中间,找张报纸在地上铺好,她半躺着,昏沉着。醒过来时,已弄不清置身何处。
生命,也像火车启程吧。开始慢,却渐加快。于是从以秒计数,到分、到点、到天到月到年。
转眼就是一辈子了。
之后她做梦,梦到一些辨不清是否发生过的事。
梦里,年幼的她捉着炭条,在白纸上画一张脸,她怎么画也画不好、画不像、画不出记忆里的感觉,或者根本记不得,真正的模样。
于是绝望地放弃,涂一个大大的黑圈圈。
她还梦到在病房,伽叶的爸爸躺在床上,似乎刚做完一个大的心脏手术。床边坐着她,双手浸在装着热水的脸盆里,拧毛巾帮他擦身。
他老朽很多,也平和很多,面色苍白,眼睛总是望着伽叶,像是要和她谈谈话。
他说,伽叶,我老了,这么多年,你开不开心?你从来不说,我不能问,可我的心里是难受的。伽叶,爸爸想让你去选择自己的幸福了。
我现在很幸福,爸。她听见她说。
这时伽叶抬起头,看进她的眼睛。她吃惊得无处躲藏,任由周围的一切尽皆消失,病床,人,墙壁褪色成为斑驳的浆面,潮湿的苔藓遍布。
光线黯淡下来,从窗口飘进青草的腥鲜,月光泼洒一地,照不到抱紧双膝的自己。躲在角落里。
瑟缩,头痛,双眼迷离,喉咙痛到不能出声。她在发烧。
伽叶在面前看着她,跪坐在自己的小腿上。她的样子那么劳累,不堪一击,就像那时的她自己。
那一刻,她不顾一切地想和她一起跌倒,跌进无底的深渊,无声下坠,永无终点。
那深渊里的一切都已不复清晰,手掌上光滑的触感,温热的舐舔,鼻腔里儿时的皂香。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醒了。
她是哭着醒过来的。“我梦见小四回来了……”她哭着喃喃。睁开双眼之前,她已经开始绝望,绝望地发现自己双臂抱空,有一缕晨光透过窗帘,照进空荡的车厢。
天微亮时她看到了海滩。海水是灰色的,一些人在浅滩游泳,时而站立抚摸被礁石划痛的膝盖,抱怨着嬉笑着上岸从她周围走过。
沙滩很脏,没有贝壳,熙来攘往的游客有的骑车,有的散步,手拉着手。
骑车。很小的时候她就学会了骑自行车,那时候,还在北京,爸爸在她的小车后面绑一根木棍,用手握着帮她练习。春天的北京,地上经常会有杨树上掉下来的“毛毛虫”,那曾是她多么好的吓人工具,而现在,她再不会停下来去拣,仿佛随着时间流逝,很多东西也都流逝了。
而她还记得有双手从身后抱着自己的感觉。骑车带人很重很累,但她专门喜欢挑上坡的路,然后奋力冲刺、迎风微笑,仿佛世上除了阳光,就是美好。
天一直阴沉,后来,突降暴雨。筱光无所适从,回到宾馆床上,一直睡到天黑。
她以为一切就那么毫无知觉地结束了。
但是夜半,她忽然被窗外的雷声惊醒,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一个激灵起身奔向门外。
不顾宾馆传达室里门卫的询问和提醒,她一路顶着暴雨和闪电跑到海边,气喘吁吁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那条白天里原本平庸的海躺在面前,漆黑,安静。天空原来真的很广博,狭长的闪电一劈到底,有一条恰巧击碎她身边的路灯,玻璃碎片像萤火虫一样闪耀着纷纷下坠。
远方辨不清的方位有人呼喝。身边跑来几个孩子相互应和,水很凉,下水有抽筋丧命的危险,而他们竟然全然不顾,就那样疯叫着冲进黑暗的水域。
一道又一道闪电,把空间延展到下一座礁石之外,在各处摇摇欲坠的呼应声中勾画着七情六欲。
原来快乐是如此的放浪形骸。这时她才明白,那一片海对于她的意义。
在所有的呐喊声里,她的那一声是微不足道的。在那些明晃晃的狂欢里,在霹雳的怒吼里,在暴雨的冲刷里,被轻易地盖过,忽视。没有人知道这世上,这片沙滩上,有一双紫色的目光,有一个在沙滩上随时起跑准备追逐着她的人。
追逐她哪怕躲进尘世的角落独自瑟缩的身影。
追逐她在弄堂里拎着皮箱任性出走的背影。
追逐她所有最黯淡的光阴。
海水像庞大的母体,包容她,吞噬她。她在自己的微弱呐喊里奔跑着踏破漆黑的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