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狻猊约 上卷》vagary

20、舅甥之间

　　那个傍晚卡纳里斯先生关上店门时，感到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意。他的古董店坐落在伦敦圣詹姆士街，兼做收购生意，更似一家旧物店，店名叫“异乡人”。而他这个真正的异乡人就住在店里的阁楼，在周围的邻居眼里，他和他这间基本没有客人登门的店铺一样无言无语。
　　他一边关门落锁，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白天的事，保卢斯走了以后，他一直被一种奇特的恐怖感所包围，那种心情接近激动，却无比寒冷。许诺给他的一切是那样诱人，而获取的方式却如此残忍。他摇了摇头，他已经漂流了太多岁月，多年来艰难的生活业已磨损了他的自尊和梦想，若不是那个组织的资助，他连这样一家孤单的店铺也没办法拥有，这使得他余生里似乎除了服从就无事可做。
　　门被有礼地叩响了。
　　卡纳里斯抬起头，这个时间几乎不会有客人上门，即使上门也会按门铃，这样安稳淡定的叩门，仿佛知道他人就在门边。
　　他沙哑地问了一声，“是谁？”
　　门外只有倏来倏去的车声，拖出一片渐渐淡漠的喧嚣背景。
　　他正准备回头上楼，叩门声又响了起来。
　　一，二，三，沉重果断的三声，然后戛然而止。
　　卡纳里斯犹豫了很久，颤抖着手抓起悬在门边的强力电筒，他重新拉开了门板，然后松了一口气。
　　门口的人是保卢斯和玛格达，那一对身材高挑的男女笔直站在门口，脸色苍白，眼神发直地注视着他。
　　“你们回来了，快进来……”
　　他张大了嘴，眼睁睁看着两个年轻的身体在面前软绵绵地倒下，随即瘫软成两滩烂泥。他没有叫出来，只是惊骇地看着脚下的东西，除了头颅尚算完整之外，他们的身体已经软得不成样子，仿佛轻轻一踢就会淌进下水道，化成真正的粘液和淤泥。
　　被那种无边无际的恐怖扼紧了咽喉，卡纳里斯几乎没有看到走到面前的人。
　　“啊，好恶心。”那个声音泰然自若地说，“奈德，你真恶心，我讨厌你。”
　　卡纳里斯用力转动了一下眼珠，他想吞咽口水，喉部的肌肉却仿佛冻肉一样木滞。他看着眼前的人，那个人也礼貌地看着他。
　　过了几秒钟，对方微微笑了起来，“您好，舅舅。”
　　虽然人到中年，他的脸孔仍然白皙娇嫩得就像个十六岁的处女，轮廓秀丽鲜明，年华留下的皱纹与褶裥在别人脸上是灾祸与败笔，在他却是名画上的透视，韵味十足的阴影。梳理得姿态优雅的金棕色额发散发出异常明亮的光泽，掩映着一双美丽的蔚蓝眼睛和眼神里所有的多情与无情。
　　卡纳里斯认得他，他在今天早上才看过他的照片。
　　珂雷珀•萧，或者萧旻絎，哪一个名字都很难发音。但无论如何，他是唯一的罗恩格林侯爵，不莱梅雪天鹅-罗恩格林城堡的主人。
　　男人自他身后走出，随手用一张破旧的油毡纸覆盖了地上两具扭曲的尸体。萧旻絎皱了皱眉，看着卡纳里斯，“我们还是进去说话吧……奈德？”
　　他伸出手，搭在几乎比他矮了一个头的男人肩上，男人圈住他的腰，轻松地抱起来跨过尸体走进店堂，转身利落关门，再脱下外套铺上一张椅子。萧旻絎不客气地坐上去，又对卡纳里斯做了个手势，“请坐啊，舅舅。”
　　老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萧旻絎叹了口气，“从小到大很多人都想我死，男人，女人，认得的，不认得的，可我偏偏活到了现在。不得不说，这很令人失望。我生在罗恩格林城堡，流着萧家的血，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我配不上这爵位和家业——您也是这么想么，舅舅？”
　　“不是我……不是我做的。”
　　萧旻絎没有理他，低着头端详自己一双洁白秀气的手，“门口的那两具尸体，他们在临死前把一切都说了出来。所以我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您这样一个人。”
　　“您为什么不堂堂正正地来找我呢？那样的话，您会是我城堡中的贵客，庄园里的上宾，我最尊重的长辈，也许还会成为我最亲密的朋友。虽然我并没有什么朋友。是什么让您认为成为我而不是接近我才是最适合我们的方式呢？”
　　他又叹了口气，听上去倒没有半点伤感，“无论如何，多亏了这两个人，至少我终于搞清楚是什么让我在两岁时成了个孤儿，虽然做个孤儿感觉也不错。即使我因此而教养欠佳，起码也有个理由是缺乏家教。”
　　他身后的男人把一只手静静放在他略显单薄的肩上。
　　萧旻絎抬起头，“其实我很愿意相信您是别无选择。”
　　他睁着那双纯净蔚蓝的大眼睛，表情简直天真无邪，
　　卡纳里斯张了张嘴，没有做声，冷汗湿透了全身，他呆呆瞪着萧旻絎——不，是萧旻絎身后的那个男人。那个貌似不到三十岁的青年有一张平凡的脸孔和普通消瘦的身材，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卡纳里斯。
　　那眼睛里仿佛有漆黑的火在烧。
　　“……饶了我。”
　　萧旻絎扭开头，“奈德。”
　　他站起身背过脸去，轻声说：“可惜我已经知道太多了。”
　　男人走上前来，步履轻快无声，他动了动双肩，那个动作细微而轻巧得几乎不像人类，昏暗顶灯发出一连串尖厉的爆炸声，颤抖着迅速变暗，彻底熄灭之前在斑驳墙壁上投射出夸张的光影，把房间里三个人的身影扭曲成大幅抽象画。在那幅画里，最显眼的是一双迅速张开的翅膀。精雕细刻的弧形羽翼在蓬然展开的一瞬间，抖落了簌簌如雨的黑色羽毛，每一片都清晰明亮如火焰中淬炼的刀锋，滑落在卡纳里斯瘫倒的衰弱身体上。
　　他张开了嘴，却不知自己有没有在极度的恐怖中发出叫声。
　　几分钟后灯光重新亮起，萧旻絎自顾自打开店门，门口油毡纸覆盖的尸体让他皱起了眉，轻轻跺了下脚，“奈德！”
　　男人的手臂自身后兜住他的腰，抱起来轻轻送到停在路边的宾利前，替他打开车门，又折回去将两具尸体用油毡纸卷好扔进店堂。等他处理完一切重新登上司机位，萧旻絎已经等得不耐烦，懒洋洋地吩咐，“回四华苑，我得去跟小亦谈谈……哦，明天记得载我去萨维尔街。”
　　他看着男人身上满是褶裥的外套，皱了皱鼻子，“你就是学不会挑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