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落月天》无射

2、魔物的森林

　　第二章 魔物的森林

　　位于费伦特王国边境的魅枝森林，像一条苍绿色的巨人手臂，将来自北方冻土的寒冷空气，阻隔在白雪皑皑的曼龙山脉以外。
　　这一大片自太古时代就生存着的古老而缄默的森林，除了边境警备的士兵与偶尔路过的采药者之外，几乎没有人敢踏入。就连位于附近地区的几个小村庄，也谨慎地与魅枝森林的边沿保持着一定距离。人们传说并深信，在这片森林最幽深的地方，居住着恐怖的魔物，随时窥视与觊觎着森林外的世界。
　　天将破晓的时候，半空中传来一阵翅膀拍打的声音。一头褐红色、形似巨狼的骑兽挟着呼啸的风声，降落在边境城墙上。
　　奥斯卡拍了拍骑兽的脑袋，示意它在原地停留等候之后，拖着斐恩进入城墙顶端向外突出的瞭望塔中。
　　“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
　　“是啊，为什么呢，直接杀掉的话，尸体丢给食肉骑兽就是了。” 奥斯卡如同一条缠上了猎物的毒蛇，不急不缓地吐着红信子，“不过，这样也太便宜你了。让我来猜猜贤者大人最害怕什么吧，不是酷刑，也不是死亡……到底是什么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身体将斐恩压在冰冷的、苔迹苍苍的石壁上，膝盖顶入他的双腿之间，舌尖在他的颈子上慢慢舔噬。
　　“没用的，” 闻到危险气息的斐恩神色淡然，“这种办法只对意志薄弱的人有效。”
　　奥斯卡的脸僵硬了那么一下，恶狠狠地说：“体会很深刻嘛，看来那个创神陛下当初教了你不少东西啊！”
　　斐恩的目光沉淀下去，冰蓝的瞳色成了凝重的湛蓝，用略带忧郁的口吻说道：“奥斯卡，为什么要背叛创神陛下呢？背叛创世主的罪孽，比弑杀一两个王严重得多。现在回头的话，我会尽力替你请求宽恕的。”
　　奥斯卡冷笑了一声。
　　“不相信，也就无所谓背叛；没有审判，又哪里来的宽恕？银月之贤者啊，你真的以为创神的意志还尚在人间？你耗尽心力聆听与传达的，又是谁的旨意呢？”
　　“奥斯卡！难道你在怀疑世界的本体与始源吗？”
　　“怀疑又怎样？现在我能相信的，只有自己而已；能够把握住的，也只有力量而已。”
　　斐恩垂下了眼睑，轻声说：“那么，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很多年以前，我曾经对你说过，要成为一个勇敢强壮的人之后回来。只可惜，不再是为了保护你，贤者。”
　　奥斯卡握住斐恩的一只手臂，将它伸出窗外。
　　外面是一片晦暗的古老森林，浸没在无边的寂静中。
　　锋利的指尖在手腕上划过，割开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立刻涌了出来，沿着光滑的轮廓流淌。很快汇聚成一股血流，从高高的城墙上落入阴翳的森林中。
　　忽然吹过一阵夜风，沉寂的森林骚动起来。真奇怪，明明又没有听到半点动静。
　　斐恩缓缓睁大了眼睛，感觉寒意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是魔物！”
　　奥斯卡的嘴角又挂上了冷冽的笑意：“是啊，魔物。很吃惊吧，在这远古的森林中，居然存在着连贤者都意想不到的东西。有着与人类不相上下的顽强生命力，一千五百年前的那场战争无法将它们消灭殆尽，经过漫长岁月，又逐渐苏醒过来了。”
　　“你……”
　　“我怎么知道的？在最危险的战地、最野蛮的兵营待了十几年，不论见过哪些东西，都没什么可奇怪吧。真想让圣洁的贤者大人也尝一尝呢，当年的滋味……”
　　充满了冷酷杀意的语气，不知为何，竟让斐恩感觉到一股挥之不去的悲伤。
　　他正要说些什么，一种阴冷、粘稠，仿佛蠕动着无数软体动物的触感爬上了皮肤。他望着手腕上一圈圈逐渐缠绕起来的酱紫色触角，上面突起无数丑陋的圆瘤——它们被血液的气味所吸引，从幽暗的森林地底，沿着城墙的石壁爬上来，缠住他的身体，并准备在上面肆意蔓延。
　　“藤蛇……”
　　“是的，藤蛇。无意识的低等魔物，既不是植物，也不是动物，却具有可怕的本能。它们喜欢缠绕、紧缚着被抓住的任何生物，然后在其体内尽情舒展每一根触角……”
　　一些蠕动的触角从窗口纠结着探进来，缠绕住了斐恩的双脚，往上攀缘。
　　“唔……” 斐恩咬着牙，强忍住即将冲出口的痛呼。
　　“看来你也感受到了吧，明明有足够的空间，却偏偏爱往狭小的缝隙中生长，真是种自讨苦吃的本能啊。” 奥斯卡动作轻柔地挑起一缕银色的长发，看着它从发尾开始，逐渐染上漆黑的颜色，“而且，它们还会分泌出一种魔物独有的液体，对于圣职者来说，那可是会污染灵魂、比毒药更可怕的东西。还有什么，比堕落为魔物更令你感觉害怕呢，贤者大人？”
　　漆黑的颜色一直曼延到发根，斐恩抬起脸，从那清澈的冰蓝深处，扩散出暗紫的色彩，逐渐覆盖了他的双瞳。
　　他的容貌开始产生微妙的变化，可他的目光依旧澄明如镜。
　　奥斯卡用手掌抚去他额上的冷汗，赞许地叹道：“不愧是神圣的贤者，让我看看你还能坚持多久？”
　　斐恩艰难地微笑了：“……确实坚持不了多久……不过……那样的话……足够了……”他将上身向空荡荡的窗口后仰，双脚用力一蹬。
　　藤蛇柔韧却不够坚硬的触角顿时断裂了几根，酱紫色的汁液喷溅而出。
　　奥斯卡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避，掌心中顿时失去了温度。
　　斐恩从窗口坠落下去，漆黑的长发飞舞在空中，如同在死亡前最后一次起舞的暗夜之蝶，顷刻间被幽深的森林吞没。
　　奥斯卡俯视黑暗的双眼中，流动着奇异的光芒。
　　“陨落吧，我的月亮。”

　　边陲小镇马塞纳，由于过于临近魔物出没的魅枝森林而显得人烟凋零，说是自治镇，也不过几百人口，更像个半封闭的村庄。这里的人们主要靠采集草药与伐木为生，好在通往克朗城的大道上总不乏商队来往，商品买卖还是比较方便的。
　　这天深夜，镇上唯一一家酒馆“扑腾鸟”还亮着灯光。
　　“真的会来吗？喂，你没有糊弄我们吧？”
　　身材肥硕、脸色红润的老板娘爱莉将抹布丢在桌面，用乡下女人惯有的粗鲁口吻大声说道。
　　“说什么啊，我可是很珍惜自己的声誉的。”回答的是个灰色头发的小个子青年，由于在商队之间过分活跃，长久以来被人叫做“跳虫”而忽略了真名，“我看得很清楚，在克朗城酒馆里遇到的那个男人，背的是龙剑。那种燃烧着红色半透明冷焰一般的独特光泽……绝对是龙牙淬血打造而成！”
　　“真是的，现在的勇者太少了，好不容易碰到的几个也都是骗子，别说是魔物了，连荒兽都打不过。”
　　跳虫信誓旦旦地保证：“这回绝对是真的！虽然他没有公开真实身份，可是一接到我们消灭魔物的邀请，立刻就答应了。如果不是真正的勇者，哪有这样的慈悲与勇气？”
　　“但愿如此。”镇长萨瓦里摸着他那一嘴花白的长胡子。他是这个小镇最富声望的长者，同时也是这里的自治长官——说是“自治”，不过是因为没有哪个领主肯接手管理这个麻烦地带罢了。
　　忽然响起一阵没什么规律的敲门声。
　　跳虫蹦起来，一边跑去开门，一边眉飞色舞地说：“看吧，我就说过——”
　　“噗”的一声闷响，一个硕大无朋的包袱将他整个人压在地上，只剩几根灰发露在外面，蟑螂触须般颤动着。
　　一个身背宽刃剑的人影趴在包袱上喘着气：“呼……果然还是太重了……来这里的马车费居然比别的镇子贵了三分之一，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地方保护主义？”
　　萨瓦里镇长张了张口，好半天才吐出两个字：“你是……”
　　“啊呀，忘了做自我介绍，”酒红色头发的青年挠挠后脑勺，笑得露出一口灿白的牙齿，“流浪剑士凯尔·埃杜维尔。诸位，晚上好！”
　　[怎么回事，一副很不可靠的感觉，这家伙真是的勇者吗？]爱莉与萨瓦里镇长对视了一眼。
　　跳虫扭曲着从包袱底下挤出脑袋来，“太好了……你终于来了……”
　　凯尔抓住他的胳膊往外一抽，包袱里顿时发出了吭零哐啷的古怪声响，“当然，我是个言而有信的男人嘛。既然答应了替你们消灭魔物，就一定会来的。”
　　事已至此，不管他是不是勇者，也只好先试试了。这样无奈地想着，萨瓦里说道：“我是马塞纳的镇长萨瓦里。事情是这样的……”
　　原来，镇里采药与伐木的男人们一向只在魅枝森林的边沿地带活动，尽管偶尔听到一些微弱的奇异声响，倒也从来没碰到过什么袭击人类的魔物。可就在上个月，一个胆大的青年在采药的时候居然深入森林腹地，并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他逢人就说：“宝石！森林的深处有泛着天空一般湛蓝光彩的星光蓝宝石！”
　　蓝宝石本来就是能增强智慧与力量的贵重宝石，法师们常常将它镶嵌在法杖的顶端，作为施法时增辐法力的绝佳媒介，更何况是被喻为“蓝宝石之王”的星光蓝宝石，简直就是价值连城。
　　不少年轻人的心被说动了，抱着“有冒险才有宝藏”的热血冲动跟他进入森林深处。
　　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这些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第二天，一部分残肢被挑衅般地丢弃在通往魅枝森林的镇口，仿佛暗处有什么东西在警告和嘲弄着人类。
　　镇民们惊恐又愤怒，却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四处聘请有名的剑士与法师来为他们的亲人复仇。不少人抱着“只不过是凶猛野兽而已”的想法进入森林，结果遭遇了同样的下场。只有一个身负重伤的法师勉强逃了出来，临死前只说了两个字：“……魔物！”
　　镇民们这才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连忙向管辖该地区的吕西安伯爵求救，可是伯爵却以一句轻描淡写的“自治镇不在我管辖范围内”为由将他们打发了回去。
　　萨瓦里镇长说到这里，爱莉肥厚的拳头捶在桌面上：“什么‘不在管辖范围内’，分明就是借口！伯爵还不是害怕自己领地内出现魔物这种传闻如果被陛下知道了，会遭到责问与贬谪！”
　　“说起来，自从三年前陛下登基以来，关于各地出现魔物的传闻越来越多了啊……”跳虫摸着他满是胡渣的下巴，若有所思地说，“而且，就在新王登基的那一天，银色之月居然陨落了！那时大家都以为是世界末日到来了呢！虽然陛下的解释是‘贤者大人跟随创神陛下的意志离开了大陆’，可是这种说法未免也太可疑了吧……”
　　“罗达！” 萨瓦里镇长突然怒吼了一声。
　　被叫出几乎遗忘了的真名的跳虫，吓了一大跳。
　　“你想连累大家被国家护卫军抓起来吗？！”
　　“没有啊……”
　　“那就闭上你的嘴，别再提起那件事，不然我就把你赶出镇！”
　　“是、是！”
　　爱莉低沉地说：“算了，你也别再责骂他，其实大家心里都有这样的疑惑吧……好在，陛下虽然为人严厉些，却不是昏君，比上一任王要好不是吗。”
　　酒馆内陷入一片沉默。
　　“啊咧啊咧~~，气氛不太对劲啊！”盘腿坐在小山一样的包袱上的红发剑士笑嘻嘻地说道，“这么严肃的话题就不要讨论啦，反正只要把森林里的魔物消灭掉不就得了？与其思考遥不可及的国家命运，不如来商量一下性命攸关的佣金问题吧。”
　　“佣、佣金？”
　　“是啊。”
　　跳虫目瞪口呆地指着他：“你……你不是勇者吗？勇者怎么能向人索要报酬！”
　　年轻剑士挠了挠红发，笑得更灿烂了：“我可从来没说过自己是什么勇者。我只不过是个为了填饱肚子而四处流浪的剑士而已，有时由于生活所迫，也就不得不当起赏金猎人了。——说吧，你们的赏金是多少？”
　　“明白了……” 萨瓦里镇长拄着橡木手杖站起身来，“你也看到了，我们镇并不是什么富裕的地方，如果能消灭魔物的话，你看中了哪一样东西，就随便拿走吧！”
　　“一、言、为、定！”凯尔挤了挤右眼，跳下包袱，手脚并用地将它拖出门去。
　　“马厩旁边的仓库不错，借我放一下行李可以吗？”
　　“请随便。”
　　“那么现在就出发，”流浪剑士侧过脸来，灯光在他慵懒散漫、却不乏英俊的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光影，那一闪而过的锐利目光很快隐入黑色剪影之中，“前往魔物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