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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肆、游街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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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在这里最怕死的就是先生你啊。」
陆续摸了摸后颈,像个天真无邪的孩童般戏谑地说着。
的而且确,虽然第五先生在恭请他赴会时指定他只可以带一个人过来,但他带上同样不谙武术、亦无武器在身的胞弟,而陆续则更潇洒。房中只有第五先生身后的角落有保镖守候。
西装下襬处好像鼓鼓的,那是枪吧?
「我的教条向来都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第五夜不甚在意地回应,短短一句话中似乎有四、五个气音。
第五夜这男人搞不好是全上海最易办认的人了,蒋暖也只戴着一条围巾,他却留了一头中分及肩的黑发,穿着剪裁贴身的唐装。第五家是上海的元老家族,靠烟酒跟风花事业起家的,卖鸦片烟的自己很难不沾,这也能解释为什么第五夜的脸色苍白,眼底下带着淡紫的阴影,指甲永远都留得修长而工整,但两边甲缝间却有清不完、弄不走的淡淡黄黑,于是索性全涂上深黑甲油。
这男人真属于黑夜。
也因为第五夜这男人爱穿唐装、留头发,模样斯文有余、凶狠不足,实在不像个管黄赌毒的,因此道上都尊称他一声『先生』,他本人似乎也颇为受用,谈论生意时尽量以道字先行。
他与蒋晏都称呼主人家一声之后便落坐,蒋晏似乎故意坐在他与陆续中间。
先生的保镖暂代了随从的角色,替各人开杯倒茶水,不过在场几人却没什么喝茶闲聊的意思。
第五夜用两指夹着长烟斗,往桌上敲两敲作个开场,「好了,人都齐了,那就长话短说吧。我想暖爷也很清楚为什么我会特意请你来,让你大忙人还得管这乌烟瘴气的闲事。我只想知道姓陆的船为什么会泊进十七铺?」
蒋暖轻描淡写地带过,「哪有为什么的?我跟他签了合同。」
「好笑了。你们蒋家跟陆家是世仇,被陆家斗到避走到上海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你现在跟他称兄道弟,让他这么大条船队泊进你十七铺?你家那群老不死没有把你吊起来打屁股吗?蒋暖。」
第五夜一手夹着烟杆子,另一手搁在桌上,食指跟无名指交替地、富有节奏地敲着。
「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快六十年代了,有钱不赚吗?先生你把蒋家看得太孩子气了点。」
「老实说,谁是谁的世仇我没兴趣知道,也没意思要搅和在这混水中。但你们在我的地盘玩什么把戏?」哒,第五夜的食指重重地敲下去,在白桌布上压下一条短短平平的甲痕,「这巴子初来上海不懂规则,我大人有大量也就算了。但你们蒋家跟这巴子在背地里作什么反?你让他的船队泊进来快三天不卸货,然后随便捉个人说是我的人,按个罪名把那人压着游街、还要进来舞厅大吵大闹说要见我!?你们吃错药还是吸鸦片吸到疯了?」
蒋暖快速地看了陆续一眼,他想知道这是不是陆续故意设局来把蒋家拖下水的。
但陆续即使发现了他的眼神,却仍然一派悠然,不慌不忙。没有一丝丝被先生震慑了。
陆续转动着玉杖,那根碧色玉雕在灯光下呼应般熠熠发亮,他转每一次、每一秒似乎都在演变出至少一千种深浅不同的绿色,让他瞧得甚至有点想要走神。「先生你这样说就不够意思了,难不成只有我这下来上海就叫巴子?那你们到北京就不是巴子?还有,我黑字白纸跟暖爷签合同,他准许我的船队泊进来我才泊的,毕竟没有蒋暖的签字谁敢在十七铺乱来?卸不卸货、要怎样卸跟找那一家来卸是我的自由吧?什么时候轮到第五先生你来管十七铺的事?你也管得太远了点。哎唷,我本来还在考虑跟先生你谈笔生意的,真可惜你那群工人赚不到了。」
蒋暖正想启唇说些什么,蒋晏就先一步打断,「先生,你就为了这不懂规则的巴子劳师动众地请我们来?用得着吗?不是只有你舞厅烟馆的生意多着,十七铺跟上海蓝也要做生意的。这姓陆的来没几天就无所不用其极想把自己变成肉碎沈进浦江,想陷害蒋家?想离间我们?这法子够粗糙了。若你怕弄脏双手,我还可以代劳。」
第五夜的眼神来回交替在陆续跟蒋晏身上,终于狠狠抽吸了一口烟,「我想听听暖爷的说法。」
蒋暖听毕,似乎有点受宠若惊地笑了笑,又像此刻才把注意力给拉回来,似笑非笑道,「干嘛呢,上学塾吗?还得逐个逐个举手答问题?我是跟陆少签了合同让他三十条船给泊进十七铺,想的就是他欠我一个人情。其他的,不知道了。」
第五夜听罢,不言不语了一段短时间。
好一个蒋暖,看来这会儿不是在不耐烦、也不是在恼他在诬蔑他们莫须有的罪名,而是在不满意他把他们困在自己地盘逐个逐个审问的态度,其实所有可能毁坏家声的事儿蒋暖都戒慎得很。虽然蒋晏比起蒋暖也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但他还比较爱蒋晏那种直来直往、心狠手辣的风格,远比这口蜜腹剑的好,你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踩着了蒋暖的隐形猫尾巴。
蒋暖看他不说话,道,「这回换我问吧?陆少押过来那个真不是先生的人?陆家也不是吃素的,没十足的把握陆少绝不会押着那人招摇过市,就算再想闯出名堂来,难道他不怕丢脸吗?」
蒋暖问毕,陆续便向他点了点头,似乎在称许或是感激他这条问题。
「若那人不是你的人,你为什么要让陆少进舞厅、筹谋三方会谈?」
蒋晏知道兄长这会儿要调转枪头了,于是搭上一把。他转了个坐姿,「好奇着呢。」
第五夜啜了口茶水,争取了些时间思考怎样把自己的理亏说得圆润,慢条斯理地搁好茶杯才说,「这道上『查货』已经是潜规则了吧?是这家伙活似猴崽子大闹天庭般搞得鸡飞狗走的,把我的人压着游街还要进我舞厅闹事?我不给这乡巴子一点教训还怎样在上海立足?今天的事谁都看见了。」
蒋晏皱眉呵笑了一声,声音都带了点愉悦,「五爷,你要教训教训这不长眼睛的小猴崽就尽管给他上几堂够味的,拉我们作陪干嘛?……难不成你知道我想对付他很久了?」
「我怎知道蒋家是不是跟他合作、背地里在搞什么把戏对付我!当然得叫上你们!」
「哦哦……」这时候,一直听着他们你来我往、默不作声的陆续才发出两声呢喃,把发耙后,「你看你们,这事情不又回到原点了吗?先生,不如你就直接告诉他们你的人弄坏了我的货,我今个儿是理直气壮地来找赔的吧。你不认、可以。你不赔,当然可以。我就把那贼子带去中央广场,立根柱子把他绑在上头,要他天天大叫这是第五先生指使他做的,不然不放他下来。」
「你的货是有什么了不起?用得着公告天下我坏了你的货!我现在是赔不起吗!」
「这怎么好说呢?你一开始又死活不肯认跟那贼子有任何关系。若不是我的货价值连城、连你的人看见后都动了歪心想偷,他也不会割烂我裹货的布了是吧?」
裹货的布?
蒋暖心悸了一下,脸上却不动声息。他知道蒋晏此刻也是同样。
他还以为陆续带来的只是劣质的布打算制成成衣供应给平民市场的……
为怕被陆续设局陷害,有今天这样的局面所以他才派人去查货,原来老早就中了陆续设下的障眼术而不自知,第五夜的人却洞悉了布中的乾坤?会不会他派去查货的人已被收买了?
「你说了老半天,原来我的人只割烂你的布!你为了区区一块布就小事化大、存心跟我过不去?你同时开罪蒋家跟我,不想在上海立足了?你疯了!?」
「欸~」陆续彷佛求饶或要求暂停般举起单手,阻止第五夜过于激动的发言,「我还没说完。问题是你的人全身上下浸满臭海水,又踩满一地板。他把布割烂让我的货泻满一地,不知道多少沾了海水,就算捡起来也会发臭发烂,都不能用了。不过你怎赔?我真担心你赔不了。」
「天大的笑话,他区区一个人坏得你多少货?就算那是米、就算那是麦,顶多就一包两包!」
「就算那是米、就算那是麦?」陆续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着男人的话,两指磨蹭着额角,貌甚苦恼,「对,我三十船的货,那贼子单人匹马能毁得了多少?问题是,你恶人先告状、说这是我跟蒋暖为了对付你而设的局,但我现在却怀疑是你跟蒋暖背着我说好的阴谋,早打算找人上船一探虚实再来偷货的……说起来,毫无条件让我泊进十七铺的蒋暖不是更可疑吗?」
这会儿,陆续感兴地来回地看着第五夜跟蒋暖,清晰而富有条理地质问他们回去。
蒋暖想,事情好玩了,他们三方人马互相猜忌、毫无互信,你怀疑我的、我怀疑你的,都没个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也没有一家是完全的清白。但最好玩的却是第五夜跟陆续两边都竭力想拉蒋家下水,他们则忠于扮演被害者的角色,倒显得最事不关己的蒋家是个深藏不露的大骗子、大奸角了。也对,从一开始他让船队泊进来就够可疑了。
是他没料到之后一拖拉库的风风雨雨,又或是,只要上海刮起风雨,没一家能不湿身的。
「更大的问题是,现在全上海都在猜测、都想知道我带了什么货来卖,我本想偷偷地找接头人,确保双方够安全够隐密才出货,现在你的人都看见了,为了不让他乱说出去我只能毙了他。但我又不想杀人,于是只能带人来见你,因为我想到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你……」第五夜拖了个长长的尾音,双手交迭、向后躺,「想把货卖我?」
「信我,你只会赚不会蚀。这全天下谁不想这货?」
「粮!?」「真的是粮?」
蒋晏跟第五夜几乎是同时发出问句。
蒋暖看见第五夜那一双总是灰败无神的眼晴一瞬间睁大、绽光。
而蒋晏,他的胞弟在却瞇起丹凤眼,里头掠过一丝光亮,亮得像寒夜里划过的星屑──他怎不熟悉这似笑非笑、隐忍着兴奋的表情?
每次当蒋晏要置人于死地之前就会露出这一脸嗜血,孩子捣烂蝶翅的劲儿。
话题被打断于此,第五先生的下人来敲敲门,说外头有位先生送东西来,指明是给陆少的。
「那人是什么样子的?他拿了什么要急着给我?」
陆续似乎没有立即想起自己之前订了什么送货。
而陆续当然不会轻易让那人进这房间来,若那人随便编个借口进来、拿着一把枪呯呯呯呯的把房中这四大巨头给毙了,那他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下人事先问了个详实,这下子倒背如流,「那人高高瘦瘦的,长得白,单眼皮,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他说了,那长盒子装的是拐杖,说陆少你握不惯现在手上这根,吩咐他带过来换的。」
陆续彷似思考般细细摸着搁在大腿上的玉杖,又拿起来,五指间灵活地转了几个绿光圈。
才道,「不顺手、真的不顺手……好,你让他进来给我换根新的。」
尽管陆续表现得自然镇定,蒋暖还是从他的举止投足中看见一丝不自在,那是他多心吗?
在听见那外省人挑在这节骨眼送拐杖给他的时候,他是不是有点措手不及,嘴角抽了一下?
这十成九是陆续跟第五夜都始料未及的意外。
「等等,这里谁是主人家?你说让他进来就进来?着他放下那盒子,我叫我的人拿进来。」
「不知道当初是谁说我可以带个人进来的?你的人站带着一把枪站在角落就可以?蒋暖让他弟像疯犬般死咬着我不放就可以?这么一来,我真相信你跟蒋暖是连成一气想对付我的。我要那人进来送拐杖,他算我带来的一个人,若你这么怕死,这高危的生意也甭谈了。」
「姓陆的……」第五夜双手按桌,慢慢地站了起来,他死瞪着陆续不放的姿态犹如垂死挣扎的羚羊,显得更为深色的泛紫眼袋在颤抖,却又拿这个擅长言语功夫的陆续无可奈可,「让他进来。」
被堵得死死的人他只能向门口吩咐一声,于是下人退下去了。
没多久,又是几声敲门,这会儿只有一个人进来。
陆续舔了舔上唇,双手插袋,很想现在开始装作不认识这青年。
……究竟这阴魂不散的家伙挑在这节骨眼过来干嘛?他在医院那天明明都已经用一些钱打发他走了,他现在才来还杖?这只是以还杖作借口狠狠打他一杖吧?
这出精心安排的戏才唱到高潮就给硬生生地打断了,害他差点就破功。这三番四次捣乱他的事、毫不识相的混蛋真有那么想谋他的粮票?死活讨好他、骚扰他就只为了粮票?
那时候,他压根儿没想到真正的好戏在后头──他着实太低估那叫阿津的家伙了。
他还以为这人就是个插科打诨,不长点儿见识的巧合。
「阿津,放下它然后你可以走了。」
当陆续从胸怀中掏出一张大面额的钞票,像叫一头狗般叫唤着那青年,打算速战速决,让这剧本以外的突发桥段平安过渡时,蒋晏却挑这时候拆他的戏台。
「等等。」
蒋晏突然站了起来,整了整西装下襬,径自走近在门口附近、捧着长形木盒子的青年。
「你叫阿津是吗?阿津,你不介意我看看盒子的内容吧?现在在外滩讨活儿很艰难的,尤其是外省人,咱们码头的工人一上岗就绝不把位子让出去,一倒下不够五分钟就有人愿意替上。我怕你为了一角几分做了些伤天害理的事。」
「晏爷,你这样说莫不是责备第五先生的保全不周到、搜身搜得不够严密吧?这小子肯定是搜过身、也检查过盒子让他进来的。」
「不好意思,陆少,我这个人出了名的胆小,不亲自看上一眼不安心的。」
你若称得上是胆小,这外滩也没半个人敢称自己有勇了。
他跟蒋家兄弟这一群嘴炮组的共聚一堂,想想,还真有点替那实务实干型的第五夜给叫冤,虽然这分明是他的地盘,但还真有点在欺侮他、委屈他的错觉,看着看着还觉得第五夜有点可爱可怜,可惜的是他从小就喜欢欺负好孩子。
陆续想,他处于这立场是怎样都辩不过蒋晏的,坚持不让他看就此地无银了。
他爽快地挥挥手、随他去了,但他心底也开始紧张猜疑这小子是给收买了。
陆续跟第五夜两人心底各有想法,都在屏息静气,唯独说自己不放心的蒋晏显得最为轻松自在。
「看吧。」阿津把长木盒稍稍托高,让蒋晏打开沈甸甸的木盖子。
蒋晏真如他所言是个胆大心细的人,陆续的心脏被他每一个动作给牵引,越跳越快。
蒋晏伸出一手逐段逐段地按压着那根陆续一看就知道是劣品的仿玉杖。
他把玉杖子拿起来,那丝绸陷下去的地方是空的。
陆续稍稍放下心头大石,感觉像过了一关又一关,只恨不得事情一完结就把阿津给碎尸万段。
蒋晏又把那卷丝绸拿起来,盒底也是空空如也。
这下子,陆续终于完全松了一口气。
……明明丝绸的接口位跟木盒边接得天衣无缝,真不知道蒋晏是从何看出那位置可以拔起的。
但就在蒋晏一脸无趣地要把丝绸放回去时,蒋暖却走过去,「晏。」
兄弟俩彷佛心有灵犀,蒋暖只是叫了他一声,蒋晏就会意地把那匹丝绸递给他。
陆续在这时候就有个预感,完了,死寒酸要把今晚搞砸。
蒋暖也不知道是如何办到的,果真是在布行打滚过的人,三两下手势就找出了那卷丝绸的结位。
结位竟然捆了捆就收到布里头去,绑得那么有技巧,还不是此地无银吗?
他一抽,丝绸就从善如流、骨碌骨碌地转着圈解体。
蒋暖举高手,丝绸快将卷尽,布尾要碰到地板了。
陆续肯定自己被这一幕弄得短了十年命──
啪咚
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小手枪就这样华丽丽地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