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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江湖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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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的时候,雨还没有停,廊下的风铃声音清越,下坠了一个平安符。细细的雨丝飘飞进窗户里,打在少年的额前,沾湿了头发。
桌子上是一碗几乎没有动过的冰糖雪梨,狼毫毛笔歪歪斜斜的躺在纸上,几本书零散的摊开,铺了一桌。弘时跪在桌子前,却是趴在桌上睡着了。歪着的脑袋枕在手臂上,红肿的左手微微摊开,清秀的五官睡梦中也微微皱着,安静得让人怜惜。
季朴言和胤禛走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了这样一幅场景。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放轻了脚步,待看到小家伙嘴角的口水时,却是忍不住莞尔一笑。季朴言轻轻的抱了弘时去床上,小家伙身后都是伤,只能趴着。这么大个孩子了,抱在怀里沉甸甸的。
胤禛略微不自在的撇过头,看着窗外。等季朴言替弘时盖上了薄被,才问,“先生又打他了?”问完才觉得不妥,人家先生教训弟子,与他何干?何况看弘时昨日在季朴言怀里那一个心安的表情,胤禛微微垂下了眼。
季朴言轻笑道:“是,这小子也真够淘气的。”他说话间拿起弘时的功课细看,摇头,“又耍些小聪明。”窗课都是用行书写的,弘时曾经执意临了很久的寒食帖。写出来的行书很有几分东坡的味道,天真浪漫肆意飞扬中隐隐有沉郁悲凉之气。东坡的寒食帖号称天下第三行书,在季朴言眼里,倒是无所谓一二的,不过风格各有不同而已。这小子如今用它来完成功课,喜欢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比起正经的楷书来说,这样却是快得多了。这孩子偏偏知道他的底线,不敢用那一手不成气候的草书来讨骂,用这个偷懒,却是刚好。
“先生以为,此次阿星的事情还算妥当?”胤禛问,言下倒有几分掩不住的欣慰之意。
弘时瞒着他干下这等事情,他生气归生气,当着季朴言,总觉得自家孩子是出息的,就难□□露几分。
季朴言微微一笑,“如此一来,无论十四爷如何示恩,也敌不过时儿的恩义。却是比王爷亲自动手要好得多了。我观阿星其人,偏执却也重情,用的好了,作用不在年羹尧之下。”
胤禛微微点头。
“时儿此番虽然有错,也不至于四爷下这样的重手,莫不是与十四爷有关?”弘时一直发着低烧,身上的伤没有半个月怕都好不了,这样的伤莫说是个半大孩子,就是大人也很少有禁受得住的。季朴言口中虽这么说,心底未尝便不心疼。
胤禛闻言却是沉默了。他也以为自己是为了应付皇阿玛而使的苦肉计,其实不是。面对弘时的倔强与沉默,他几乎失控。他没想过会自己会下得了这么重的手。
为什么?胤禛苦笑,“擅做主张,他不该打?感情用事,冲动鲁莽,还爱逞能。就这一点,迟早能要了他的小命!”他是在朝堂,不是在江湖。感情用事对于普通人来说,也许只是吃点小亏,却可能因为重情义交到更多的朋友。可弘时不同,他无法做到一舟一剑的江湖洒脱,作为一个皇孙,这就足以要了他的性命。
这话说得不是不在理,只是,“四爷,这不是惩罚训诫,而是虐待。”这样重的手,你不是在罚一个孩子教一个孩子,更像是在,泄愤。胤禛以前也拿鞭子抽过弘时,可是从来都是适可而止,没有过这样的失控。
胤禛面色微变,沉声道:“这是胤禛家事。”
季朴言笑笑,“是。”
胤禛倒觉得自己失态了,沉默片刻,道:“他曾经看到了年羹尧和小十四在一块儿,没和我说。”
季朴言愣了愣,苦笑,难怪。胤禛能容忍弘时的淘气,执拗,却不能容忍他和政敌亲近,弘时犯了他的大忌。
胤禛看着熟睡的弘时,再生气也忍不住流露一点心疼慈爱。睡着的半大小子,就是流着口水的样子也能让做父母的心软,他叹气,“不过打他一顿,先生倒是心疼了。”
苦笑,到底是自己儿子,所有能做的不过只是打一顿出气罢了。
睡梦中的弘时,仿佛是做了噩梦,挣扎着要醒,季朴言握住他没有受伤的右手,小家伙安静下来,下意识的翻身,却疼的一下子醒了。
迷茫的看着季朴言,半晌喃喃,“先生。”挣扎着要起身。
季朴言回头看胤禛,却连胤禛的影子也没有看到。想来胤禛在看到弘时快醒的时候就走了。
他不想见弘时。
这一愣神的功夫,弘时已经穿好衣服站在地上了,季朴言皱眉轻斥,“趴床上去。”
弘时犹豫了偷眼看季先生,没有动。季朴言知道他的心思,哭笑不得的,“这次就饶了你,等你病好了,咱们算总账。”
弘时乖乖的趴在床上,身后挨了一巴掌,“不吃东西?”
“时儿吃不下。”知道季先生心软,弘时颇有些撒娇的味道,连连呼痛。
季朴言沉下了脸,“吃不下?”
弘时看着一碗粟米粥,忍也忍不住想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一身的伤,又发了低烧,当然是吃不进东西的,季朴言强硬的,“要么现在吃,要么,我揍你一顿,再吃。”
看着弘时强忍不适吃了小半碗,季朴言叹息一声,“恨你阿玛?”
弘时微微一怔,摇头,“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何况只是责打。”
脑袋上挨了一巴掌,季朴言沉声骂道:“傻小子。”
这个傻小子啊,知道他是皇孙,知道他们的缘分注定了有一天会散的。可是看着这孩子依赖的目光耍赖的顽皮的笑容,还是忍不住微笑。
他知道弘时的小心思,却执意不肯收他为徒,可是,这么多年的师徒情分,终究是在这儿了。
“光你这句话,就该挨板子。”季朴言缓缓的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阿玛打你,就证明他原谅你了,明白么?”
弘时垂眼不语。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糖铺子里眼花缭乱的糖来,那一个个晶莹可爱的粽子糖,瞧着都是那么香甜。
季朴言看弘时沉默,知道说服不了他。何况胤禛对弘时的严苛冷淡也不是一时一日了。这么大的孩子,不是伤到了两颗枣子就足够的。再说了,胤禛连那两颗枣子也不肯给。
“你什么时候看到了年羹尧和你十四叔在一起?”季朴言的声音严厉,低沉,却让人莫名安心,“我不急,你慢慢想。”
弘时张了张嘴,原来阿玛知道了。他问,“年羹尧,见过阿玛了?”
季朴言点头。
弘时沉默了。他告诉年氏,不多久年羹尧就去见阿玛,这在他的意料之中。只是,阿玛怎么会知道他见过年羹尧和十四叔在一起?
是年羹尧说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有,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那么,竟是因为年氏?他好心帮她,她却害他?那个温婉的女子,他视她如长辈,她也不曾薄待了他。怎么可能会是她?
弘时苦笑,是他多心了。自己不过只是一个不得意的皇孙,阿玛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庶子,哪值得人家废这么大的功夫。
“就在这几天,我想着他必定是有缘由的,阿玛又在病中,便没来得及说。原是准备私下里找他谈谈的。”弘时轻声说。
季朴言想想,这倒也对得上弘时的性情,点头,“下不为例。”
弘时舒了一口气,应是。
看弘时几番的欲言又止,季朴言笑问,“想知道你周大哥怎么样了?”
弘时点头。
季朴言想了想,“他现在,也许,比你这样子好不了多少。”微笑。那小子冒犯了他亲爹一路了,这会儿谷向尘要能忍着不同他算总账才真是改性了。
弘时好奇的看着季先生,“真的?”
季朴言沉下了脸,“先睡觉。”
弘时不快的“哦”了一声,闭眼,长长的睫毛下面,眼珠子不停的转着。过了一会儿,季朴言苦笑,“罢了,知道你小子睡不着,咱们长话短说。”
弘时忙点头,“好。还有,杜老……杜先生。”
虽然他很讨厌那个长话短说,但是有总比没有强。横竖他也是真的痛的睡不着。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你是见过谷向尘的。是不是觉得他性子冷硬,不近人情?”
弘时想着第一次见面的那一顿巴掌,红了脸。
“他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的,虽然不爱说话,却是出了名的仗义热血。有次闯祸被我救下,把酒言欢,遂成莫逆。”
“他那时候还有一个好朋友,叫做杜槐楹,一般的爱酒,一般的爱剑。几次比试都是不分高下。”
“那年秋天,杜槐楹被家族冤枉,要动家法处死。他千里赶去相救,却不料只是一个圈套。”
“他平生行事磊落,不畏强权,敢言敢当,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杜家的嫡长子便毁在他的剑下。杜家联合其他家族要杀他报仇,杜槐楹为了唯一的同胞幼弟,没有选择。”
“到了最后,他以为自己快要死了,敬了杜槐楹一壶好酒,把妻儿托付给他。这壶酒,本来是他准备给杜槐楹压惊用的。”
“他没有死,杜槐楹拼却一身功力救了他。可是,江畔的小屋,再也没了妻儿倚门而待的身影。”
“他的仇家趁着他不在家,对他的妻儿下手了。只是因为没有见到尸体,他并不死心,发誓终其一生,必将找全妻儿。如若不然,也没脸认下他们。”
“杜槐楹经此一事,客居他乡,也曾为了此事四处奔走,至今仍是孤身一人。这一找,就是十多年。”
“直到最近几年,他才知道周维歆便是当初遗失的骨肉。这孩子当初被弃荒野,在人贩子手上几经辗转,到了周家。至于妻子,却是再没有了音讯。”
“他自觉无法相认,却一直守在周维歆的身边。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这一次,若不是我和杜槐楹都赶到了,怕他还是不肯相认的。”
弘时眼前闪过谷向尘冷硬的容颜,也不由得唏嘘感慨。谷向尘曾为了大哥生死不知,大哥也曾为了他身负重伤。
原来如此。
这几年,默默的守在儿子身边却不能相认,眼睁睁看着儿子认旁人做爹,孝顺乖巧,然后被重伤。心里想必,不好受吧?
“他们,现在呢?”
“现在?在江上的某一叶小舟里吧。”季朴言微笑。
弘时沉默了。窗外的雨,抑郁而固执的下着。弘时趴在枕头上,想着遥远的江南,烟波浩渺,江天茫茫,一叶扁舟任漂突。苍苍暮色里,一壶老酒,一尾江鱼,父子二人相对而坐,直至月色清漫挥洒,点灯如豆,水汽中模糊难辨。
桨声水影里,岸边烟火有人家。
少年的眼,不知何时湿润了,眸子深处,天真纯粹的不染尘埃。
几分憧憬几分失落,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