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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西风吹只影 ...


  •   暮色四合,风从水面送来,带着荷花的清香。流苏帐里,弘时清俊的面容带了不经意的怅然。
      他缓缓的睁眼,正对着雕花格子窗户,入眼是一片荷花,暮色下看不清是什么颜色,但想来不过白黄二色。
      弘时怔了怔,才觉得身后撕裂的疼痛似是好了很多,呆呆的看了一会儿,便想起恪忠来。
      他挣扎着起了身,匆匆套件衣服便向外走去。
      “去哪儿?”低沉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弘时下意识侧头,看到季先生一身玄色的长衫负手站在浮水的廊上,没有看他,仿佛在赏花。
      “先生。”弘时垂首道。
      “毛毛躁躁,成何体统?”季朴言皱着眉低声斥骂。
      “时儿心里存着事,急躁了。”弘时说着,眼底的焦急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
      “恪忠在王爷身边办差,若是争气,将来外放为官,也不是不可能的。”季朴言耐着性子说了,沉着脸道:“随我进来。”
      弘时先是一怔,旋即缓缓舒了口气。无论如何,这比他想的结果好太多了。
      他随着季先生进了水阁,看到季先生拿出的一方戒尺,忍不住微微一震,到底觉得委屈。
      阿玛教训的伤还没有好,先生也不肯放过此事么?
      可他分明记得先生说过,他没有错的。
      “为什么?”季朴言的声音低沉,平静,并不严厉。
      “因为,不屑。”弘时轻声说。这样的话,他是无论如何不敢对阿玛说的。
      “还有呢?”季朴言问。
      还有?弘时诧异的抬头。
      季朴言淡淡的看着眼前的孩子,道:“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阻,背。”
      弘时略微不解的抬眼看一眼先生,这是孔明先生的出师表,他很小的时候就能倒背如流了。先生现在要他背着个,却是什么意思?
      弘时想着,口中已是朗朗的背诵起来,“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阻,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略显平淡的声音带着童声特有的清朗,内敛而不失韵味。
      待背到“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时,季先生却喊了停。
      “从头背过。”季朴言淡淡的说。
      连着背了三遍,弘时的声音越来越小,终是跪下道:“时儿知错了。”
      “错在何处?”季朴言问。
      “不当妄自菲薄,轻贱了自己。”弘时小声说。
      季朴言点了点头,道:“你说自己是个男儿,我今日便问你,怎样才算是大丈夫?”
      弘时咬了咬唇,下意识的挺直脊背,朗声道:“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也。”
      “记住你今日的话,你的脊梁,永远要如今日一般,笔直。”季朴言沉声道,坚定的不容辩驳,“手伸出来。”
      弘时抬头看一眼季先生,举起左手。
      “石,可破也。”沉稳坚定的声音并不如何高。
      “而不可夺坚!”弘时应道,手上挨了重重一下,瞬间肿起一道红痕,他微微皱眉。
      隐忍的神色看得季朴言心中一软,旋即坚定的继续,“丹,可磨也。”
      “而不可夺赤!”
      “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
      “知困,然后能自强也。”
      …………
      “才须学也。”
      “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弘时的声音里已有了哭腔,小手肿起老高。
      季朴言这才放下手中的戒尺,淡淡的问,“记住了?”
      “记住了。”弘时说,原本惆怅的神色显出了几分少年的锐气,虽说因为疼痛小模样显得怯怯的,却不掩少年风采。
      季朴言微微叹了口气,给弘时上药,“只怕你转眼就忘了。”
      “先生的教训,时儿不敢忘。”弘时小声道,手上清凉中微微刺痛,弘时忍不住仔细打量眼前的先生。
      只是天色太黑,看不分明。
      季先生严厉时也真严厉,眼里不揉沙子,难得也不见他笑过。下手责罚从不容情,每每罚过,但凡还起得来,文武功课就不容怠慢。他不是没有记恨过的。可每一次他在阿玛那儿受了委屈,领了责罚,却总能看到先生那一裘淡然的长衫,秋光霁月,洒脱磊落,万事不索于怀一般。
      严厉也好淡然也罢,总能让他释怀不少,懂得许多。
      季朴言给弘时上了药,又问,“身上的伤,好些了?”
      弘时点了点头。
      季朴言淡淡的吩咐,“今晚好生休息,明早开始做功课,仔细了。”说着就要离开。
      “先生!”弘时忍不住叫道。
      “怎么?”季朴言问。
      弘时欲言又止,却只是深深鞠了一躬,“时儿明白了。”

      夜色深重,山里的凉意到底深些,何况是在水上的小榭。也幸是因为如此,弘时身上的伤因少经汗渍,好的快了许多。
      有小厮送了夜宵过来,一盅枸杞鸡汤,两碟精致的江南小点。
      弘时微微皱眉,放在一旁,继续看书:明日先生查起功课,可不论情由的。
      胤禛进来的时候,恰看到儿子皱着眉秉烛夜读。他微微颔首。
      “阿玛。”看到胤禛进来,弘时微微瑟缩,起身垂手道。
      “怎么不吃?”胤禛扫过案上的鸡汤,问。
      往日弘时受伤都是李氏调理,胤禛从来不管的。现今李氏远在京城,胤禛便特意吩咐每日做了鸡汤素菜,以作调理。
      前几日弘时因病着昏睡,倒还好办,直接灌进去就是了。现如今弘时身子大好,又最是厌恶这等油腻的东西,怎么会肯吃?
      弘时只道是阿玛责他不知珍惜食物,小声道:“孩儿这就吃了。”
      说着端起汤碗,如灌毒药一般咬着牙喝下,胃里一阵阵翻腾。他拿起两块点心胡乱嚼了两下,咽下去,只觉得甜腻腻的恶心。
      胤禛没有注意到儿子的神情,看他吃的急,忍不住皱眉道:“瞧你慌慌张张,哪还有一点皇孙的气派?”
      弘时掩住了眼底的不适,道:“是。”
      胤禛满意的看儿子吃的干净,淡淡的道:“你若喜欢,吩咐人多做些来就是了。”
      弘时看着地上不说话。
      胤禛不禁抬高声音,“听到了么?再让我看到你这付吃相,哼。”
      “听到了。”弘时淡淡的说。
      胤禛本是听说儿子醒了,来瞧瞧的,现在见弘时认真读书,倒也不再多言,当下训诫了两句努力上进之类的话,便又走了。
      至于面圣的事情,只字没有再提。

      日子一天天滑过,秋风起时,弘时收到了大哥周维歆的来信,附着一把精致的小藏刀。
      信上说了大哥日夜兼程,已到西藏,藏地的天空特别蓝特别高,苍鹰自由自在。总有朝拜的人,一步一拜,虔诚宁静。
      大哥的感动大哥的欢喜,弘时想,那定是一个非常美的地方,能让大哥这般感慨。
      可惜他到过的最远的地方,也只有热河了。
      待看到大哥埋怨师父如何铁血无情,他又是如何与师父斗智斗勇时,忍不住又笑了。
      那个白衣人肯千里相陪,随着大哥的任性,倒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弘时把玩着手上精致的藏刀,想着给大哥说些什么。
      说什么呢?叮嘱他一切保重,还是告诉他自己照看了望溪先生,让他安心?
      弘时沉吟良久,却只是轻轻一叹,研墨写道:“无端嘹唳一声传,西风吹只影,刚是早秋天。”
      从小茶馆蒙尘的窗户望去,刚好看到碧蓝的天空,孤雁南飞。
      他遍寻山谷,捡拾了秋日里的第一片枫叶,随着那一笺词句,遥寄远在西藏的大哥。

      再收到大哥来信的时候,已是深秋了。弘时坐在杜老头儿的小酒馆里,皱眉看着一堆蛇骨,耳边是杜老头儿夸张的声音,“啧啧,这样好的东西。这小子敢是运气太好了点儿吧。”
      信中的话不多,句句叮咛,最后说到大哥要去办一件事情,让他不用回信。弘时反应过来,杜老头儿已经把蛇骨收拾妥当了。
      弘时无奈的看着杜老头儿瞪眼,“这样的好东西,给你也是糟蹋了。”
      “别忘了,这酒得是治风湿的。”弘时撇了撇嘴,心里也明白这东西交给杜老头儿是最妥当的。
      说着弘时又敲诈了老头儿一坛黄花酒,这才心满意足的甩手走人。
      府里胤禛正在分此次出去带的东西。厢房里弘历弘昼和各位额娘们都在。
      弘时掀帘进去,带了几屡寒气,胤禛嗔怪道:“又哪里野去了,才回来?”
      弘时自然不敢说实话的,只是垂头不语。
      疏离的神色看的胤禛一阵不快,小弘昼就先扑了过来,“哥哥哥哥,给昼儿带了什么呀?”
      弘时脸上有了丝笑意,“你在家有没有用功?”
      “恩。”弘昼连忙点头,“不信问四哥哥。”
      弘历安静乖巧的下炕请安。
      弘时微笑道:“喜欢么?”
      小巧的镂空木雕,绘了彩色,讲的是三国的故事。
      小家伙爱不释手的捧着去找哥哥玩儿。
      “尽淘弄些不上台面的玩意儿。”胤禛口中虽然斥骂,眼底到底含笑,“过来坐。”他指了指身边的位子。
      弘时低头应了一声,挨着额娘坐下,胤禛眼里闪过一丝不快。
      李氏轻柔的抚着儿子的头,“高了,也瘦了。”
      弘时腻着额娘,“额娘,时儿也壮实了呢。”
      说着举了举胳膊,“热河可好玩儿了,比府里有趣多了。”
      胤禛微微呆愣的看着弘时小儿女娇憨的模样,却听弘昼嬉笑的声音,“哥哥羞羞,这么大了还在额娘怀里。”
      “哪有!”弘时红了脸直起身子,下意识的起身垂手道:“久别母亲,孺慕情深也是有的。是时儿放肆了。”这话是对胤禛说的。
      胤禛尴尬的咳了声,笑道:“你是不知道这小子有多能吃,一日一盅鸡汤一堆儿的甜点,也不怕积了食。”
      李氏下意识的看向儿子,许是注意到了儿子眼中的黯然,转笑道:“你瞧瞧昼儿,玩的多开心。哪里像你小时候,你阿玛从各处寻了精致的小玩意儿给你,连你哥哥都馋的很了,偏你不稀罕,抱着八叔给你的竹蜻蜓儿不放手。”
      有吗?弘时怔了怔,是哥哥还在的时候吗?他都忘了呢。弘时浅笑了道:“额娘别夸昼儿,这小子现下瞧着喜欢,转眼就不知东西扔哪里去了。”
      弘昼不服气的嘟嘴道:“三哥还说昼儿,三哥才最坏呢,明明最讨厌吃鸡汤甜腻的了!”
      这话说得众人都是一阵尴尬,还是福晋打了圆场,“小孩子喜好最是不定的,再说了这鸡汤也是好东西,正长身子骨呢,该多吃些的。”
      “听到了?”胤禛沉声道:“偏你娇气挑食。”
      弘时抬眼淡淡看阿玛一眼,应道:“是。”
      蛇骨酒酿好的时候已是初冬,大哥还没有来信,弘时已经知道了蛇骨的珍贵与来之不易,捧着大哥一片心意,心底不是不怅然的。
      看了看窗外的朔风,弘时暗叹一声,决定如往常一般,夜探望溪先生的府邸。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西风吹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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