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痕玉》南宫添

1、第 1 章

　　痕玉传
　　徒劳天，离恨地，无可奈何春情去；
　　孤独风，寂寥雨，不知多时催寒近。
　　我是一块玉，价值连城的宝玉，我全身是清澈的透明，可是在最深处却有一道红色的痕迹，因此，人们称我为泪之痕……我被雕磨成最漂亮的首饰，由不同的达官贵人转送给他们心爱的女人，看尽了悲欢离合，虚情假意。直到天宝十年，我被转送到了明皇的手中，他把我带在了贵妃娘娘的脖子上，一刹那我想起了，这个女人是谁……而我又是谁……
　　那是千年来心中唯一的牵挂，天长路遥魂飞苦啊……啼相忆，泪如漏刻水，昼夜流不息。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与逝去。我是谁啊?封痕……那是我的名……
　　我是江南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我是如此美丽的，“江南第一美人”呵。可是，因为我是庶出的，所以，我在家里根本是丝毫没有地位的。十五岁那年，爹爹的生意失败了，亏了很大一笔钱，家里一片愁云惨淡，这是享受惯了的人家，怎能受的了突然少了锦衣玉食？怎能受的了没有了仆人服侍的生活呢？
　　一天，娘亲跪在我的面前，含泪抚着我素白的双颊，“别怨娘，家逢巨变，只有你能拯救这个家啊，今后福祸由天……”真是为难了娘亲，她是费了多大力气才挤出来的眼泪呢？娘亲当年是江南的第一舞妓，那娉婷扬袖舞，绣带飞纷葩，轻纱波粼荡漾，丝竹编磬歌遍宵彻，天上人间，咫尺而已，令人恍若舞醉在仙界。据说，爹爹是对娘亲一见钟情，所谓的一见钟情也就是爹爹被娘亲的美色所迷。那时，他已经有了一个夫人，三个女儿，一个侍妾，可是娘很“毅然”的跟爹爹走了，毅然的动力就是爹爹真的很有钱。
　　娘亲不爱我也是应该的吧，我本来应该成为她在这个家稳固地位的棋子。可是，我偏生做女儿身，在这个年代，百无一用女儿身呵……娘亲之后再无孕育子女，爹爹又娶了二个小妾。但是娘亲仍旧没有受冷落的原因是，再没别人为爹爹生出儿子来，爹爹是注定此生无子的吧！而且虽已年迟暮的娘亲，却仍旧美丽不减，风韵犹存，更甚他年轻的小妾，所以娘亲在这个家仍旧保持着她的固有地位。
　　爹爹的这次生意失败，让娘一下子好象老了许多，是担心的吧！而这个家也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是啊！这样大的一个家，如若瘫痪了，可不是说支撑便可以随意支撑起来的。然后全天下最可笑的笑话就发生在我身上了，我这个不起眼的庶出之女，竟然艳名远播，传到京中，被当今最受宠的宦官相中，做宦官的女人，真是荒小下之大谬了，太监娶妻？会不会离谱了一点呢？可是只要有钱，有势，这又何妨呢？我知道，我都知道，半夜的时候，爹爹在书房，和大娘，娘亲商量的事情我都听到了，那宦官本选中了传为“江南第一美人”的三姐，可是，大娘怎么会舍得自己的女儿呢？只有在这个时候，被遗忘的我才会被记忆的如此深刻，大娘提到让我来替代三姐，而这时候爹爹才会恍然大悟，原来我才是家里最漂亮的女儿，而我的亲生娘亲啊，女儿不求别的，只要你稍微能犹豫一下，稍微为女儿说说情，哪怕是因为虚伪，都好，可是你并没有，你只是笑的很天真很妩媚的说：“好啊，痕儿这孩子该为家里做做贡献了。”然后便想着何时可以恢复原有的生活。真的，那一刹，我连眼泪都没有了……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认命，我安分的坐上花轿，来迎娶的是一只公鸡，长的真是可爱。我没有哭，因为被卖的我哦没有权利哭，而哭又能挽回什么？娘亲抱着我哭的很凶，我的心没有一丝波动，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在她耳边低喃“我将是一件最安分的替代品吧！”看着娘亲的慌乱，我心中产生丝丝的快感，我懂这是最幼稚的行为，但我原谅自己的最后一次，今后起，我将不在是个孩子……
　　我，封痕，是一个太监的……小妾。嫁过来后我才知道这个太监已经有2个妻子了，我是个小妾，不过，这本也是无所谓的事情，我身上有很多鞭伤，是那个老太监打的，我想这就是所谓的虐待狂吧！最有意思的是，他的那两个妻子竟然对我虎视眈眈，不过什么事情对我来说都是依然的没所谓，日子如死水般的度过着。
　　因为他是个最受宠的宦官，所以皇帝赐给了他府邸，允许他娶妻，那个昏庸的皇帝根本不懂这种行为代表了什么。不过，也是一样的无所谓的，锦衣玉食装扮着我空壳的身躯，我活在哪个地方又如何，本就没区别。
　　那天，是他的寿诞，皇帝和文武百官竟然前来祝贺，我才明白他的影响力竟然这么大。不过，这依然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只要我扮演好一具优雅的木偶就好。
　　大厅里空气要令我窒息，我偷偷躲去了花园里的凉亭，我想这个行为的代价会是一顿毒打吧，不过，这一年多来，我已经习惯，我想人是可怕的，什么都可以习惯，就只为了生存吗？
　　风清清凉凉的，我却觉得有些鬼魅的感觉，四周很黑，我闭目偎在亭柱上，有些瑟瑟的，我喜欢这种心里莫名恐慌的感觉，证明着我是存在的。一袭温暖让我睁开了眼睛，我看到一个男人，他为我披上一件衣裳，仔细瞧清楚了，才知道他是皇帝的弟弟玄王，他穿着白色的袍子。我也许该注意一下礼节，可是我没有，我想我是有点懒，或者是想要晚上的那顿鞭打更加猛烈些吧，想到了这些，我甚至觉得好笑，反射般嘴角出现一抹笑容，那笑容想必是很恶心的。
　　玄王说我笑起来很美丽，这句话让我觉得作呕，他是个美丽的男子，阴柔的有些邪气，我却觉得是很下等的容貌，因为他是个男人。我没有理他，无礼的甩去他披在我身上的衣裳，享受令我瑟抖的风。玄王笑了，说我有性格，这就是所谓的人之贱性吧！
　　他突然吻住了我，很猛烈的吻，甚至把舌头深入了我的口中，半晌，见我没有丝毫的反应，似是觉得无趣了，又或者是发觉无法欣赏到我的慌乱，才讪讪发离开。我觉得有些恶心，仅此，仅此而已……
　　我想我是想被打死的，是的，所以我才等宴会结束后才回去，可是他竟然没有打我，只是很怪异的看了我一眼。
　　我沐浴过后，蜷缩在被子里面，要入秋了，凉凉的。我好想哭，真的，我被欺负了，可是我却要装做毫不在乎的样子，我不能让任何人看到我软弱的样子，包括我自己。我的心在疼，每天都在疼，空空荡荡的，其实我很怕，很怕的啊，怕那种连眼泪都流不出来的感觉，怕那种黑暗要吞噬我的感觉，怕那种血液都凝结的感觉，可是，我又在告诉自己不要怕，告诉自己怕又如何呢？我始终是一个人的呀，没有人疼，没有人爱，我不是该习惯了的吗？而我又在奢望什么呢？没有的，不该的，于是，我就在反复催眠中分不清楚是真是假，甚至分不清楚我究竟是活的还是死的……
　　真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我人生这场荒诞的闹剧，我竟然改嫁到玄王府，成了王爷的小妾，真是个巧妙的讽刺。也许他是打算报复，或者说是惩罚我，只因我冒犯了他无比尊贵的威严吧！
　　怎样的一个新婚之夜啊？这是我第二个新婚之夜啊，没有一般女儿家的害羞与娇态，有的只是无尽的麻木，与厌恶。盖头突的被掀开了，他微醉的笑望着我，其实我是很奇怪的，他明明可以随意安置我在府邸内，为何要给我一个名分？为何还要给我一场豪华的宴席呢？这等于是正室才游幸得到的荣耀吧！我不解了。
　　他向我压过来，我只是本能的躲开，他深深的看了我半晌，黯然的走开了。我异常的平静，躺在床上，不明白他为什么肯放过我……
　　整整五个月的时间，他都没有在碰过我，对我的关怀到是无微不至，从出生以来，从来没人待我如此好过。我常常在花园的凉亭发呆，入秋了，叶子片片舞落，多久没这样静静的观察落叶了呢？有时候我会想也许他……如何？然后便不敢在往下去想了。
　　如往常一样，他拿了件衣裳披在我的身上，在我面前他从来没有摆过王爷的架子，逼迫我怎样怎样，他总是很温柔的为我做些什么然后在悄然离开。今天也一样，他深情的看着我，告诉我要多注意身体，然后转身要走开。这一次我拉住了他的手，有些哽咽，他温柔而有力的抱住我，我如孩童般放声大哭，发泄出在二年前，嫁给宦官时候，就该落下的眼泪。其实，我不坚强，一点都不，女人的脆弱我全部都有，而且更深刻。我真的好累好疼，想找一个人可以让我依靠，哪怕只有一点点的真心，我也愿意搏一次。
　　那一夜，我成了玄王的人，我做了今生最后悔的错事，我也懂得了什么叫做从天堂顷刻坠入地狱。原来一个人可以如此处心积虑，可以如此卑鄙恶心。原来，他对我的好全部是子虚乌有的，真的只为了征服我，真的只为了的报复我曾经对他的无理，真的只为了我冒犯他无比尊贵的威严。
　　愚蠢的女人是无可救要的，而我是一个全天下最愚蠢的女人，这样的女人的痴心妄想，该有何下场？或许我本身就是一场灾难，却妄想解脱，所以我得到了惩罚，一夜的温存换来了无尽的羞辱，情何以堪？
　　他一刻也不愿意留我在府邸，我被卖到了妓院，每个人都投给我的是嘲讽鄙夷同情的目光。在他们看来我是一个失了的妾，不如一条狗的生物。
　　我拒绝接客，这是我仅存的可怜自尊了，是我最后的防线。老鸨是不肯放过我的，她说如果我将成为这里的红牌，将有享之不尽的好处，可是不论她如何利诱，我都不肯答应。老鸨给了我三天的考虑时间，警告我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就如同活死人一般只会做在床边，连思考都是停止的，脑袋是空白的。三天里，妓院里有名女子，总是在我身边劝我吃些东西，劝我不要违抗老鸨，她大概是老鸨派来防止我自尽的吧！还真是抬举了我，我没那样的骨气。
　　最终，老鸨冷笑我的不知好歹，命人把我带到地下室，绑在刑架上。到了这个妓院以后我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或许是我忘记了怎样开口，又或许是我丢掉了我的声音。老鸨又鞭子抽打我，逼我就范。如果，如果可以这样死掉……
　　老鸨扯住我的头发，狠狠的咒骂我，然后阴森的冷笑起来，她说让我品尝一下“饶行”的滋味。老鸨命人扒下我的外衣，剩下里面的单衣，然后把我装进一个大的袋子里面，只露出臂以上的部位。她阴冷的看着我，并且告诉我何谓“饶行”，就是把人装进带子里，然后放进去一只猫，绑住袋口，在狠狠的用鞭子抽打，而猫受惊吓，从而就会拼命的挠咬袋子里面的人。之所以叫“饶行”，是因为受了此刑的人没有求饶的。没有看到她预期的恐惧出现在我的脸上，老鸨很气愤，命人放进袋子里一只成年的利爪猫。她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看我没有丝毫的反应，恼羞成怒的她亲自挥鞭抽向了我……
　　真的是撕心裂肺的痛楚，想必我的身体上已经有些血肉模糊了吧，但我竟然在享受这样疼痛的快感，我已经懂得了，我无法在回到以前那个单纯的我，这副身体是如何的龌龊，让我无地自容。
　　我没有求饶，没有叫喊，对我来说时间是停止的，我的世界早已不在转动。当疼痛超过了身体的极限，我昏迷了，昏迷之印入我脑中的是老鸨那张涂满油彩的脸和她腥红的眼……
　　如果我能那样死掉，如果能……可是没有，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还在是这个污秽的地方，还在这个污秽的房间，没有人会放过我。那名女子扶在榻上睡着了，看她疲倦的样子，这些天来，她应该一直在照顾着我吧！身上痛的厉害，抬起腿来一看，满是伤痕，仔细一看，每条疤痕都抹上了淡淡的药膏。
　　我抬腿的动作使她醒了过来，她对我微笑，那微笑是极其温暖的。她轻抚我的额头，带着忧伤的表情，我不懂，她的表情从和而来。又过去了三天，我依旧是不言不语，她日夜陪在我身边，很温柔的喂我吃药，喝粥，擦拭身体。
　　她给我讲故事，我却知道那就是她的故事，可是她的口气却犹如谈论天气一般，她曾经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和家里的一个工人相爱，爹娘反对，他们私奔了。开始还是很幸福的，后来男人染上了赌博，赌光了她从家里带出来的钱，最后卖她来了妓院，她也受过“饶行”，但是屈服了，她说这是命，女人的命。
　　我知道她是和我一样苦命的女子，所以才同情我。我的伤终于要痊愈了，那天她笑的很温柔，她说明天起便不能在来看我，她要接客，加倍的接客，接任何客人，只要有钱可以赚。我知道她不是这样的人，她的心里一定跟我一样有着比性命还重要的自尊。我忍不住问了她为什么，这是到这里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开口说话。她有些激动，我看到了她眼底下的泪珠，她说了让我最震惊的话——“因为我爱上了你，我要努力赚钱替我们两个赎身，虽然可能性不大，但是还是要试试。”
　　她是一个有双性向的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爱上了我。爱是什么呢？可是这是第一次，第一次有人说爱我，我感觉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挖出来了一般。
　　那以后的日子，我能看到她穿梭在客人之间，每天接下很多的客人，她仍旧在笑，但是不是温暖的笑，而是虚假的媚笑，我好想在看到她以前的对我的笑容，好想。
　　我当应老鸨要接客，她知道后冲到我的房间，看到她焦急的神情，我认识我的决定是正确的。我抱住了她，我告诉她，我要和她一起努力，然后离开这里，我要看到她温暖的笑容。她却哭了，像个孩子似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在这个动乱的年代，只有女子和女子之间的感情，也许才会是真的。
　　我开始了我的妓女生涯，既卖艺又卖身，放浪形骸的日子，似乎过的特别快，转眼间三年了，不长不短的三年，心却未曾麻木，因为她在我的身边。我是爱她的，原也不曾了解什么是爱，不曾被爱过的人又何谈爱人呢？只是我看见她温暖的微笑，就会觉得很舒服，看不到她就会担心害怕，她告诉我这就是爱。
　　今夜的月亮特别的漂亮，在过不久，我们积攒下来的钱，就可以替我们赎身了，她很开心，我看的出来。她说要庆祝，所以晚上我们都以身子不舒服有理由拒绝接客。
　　夜深了，我们相拥而眠，她早已沉睡，我也喝了很多的酒，不久便沉沉的熟睡了。我以为我的幸福就快要来临了。
　　梦终究是梦，梦的越美，醒时越彻骨，也许是我上辈子孽做的太深，这背子才要如此偿还。她走了，拿着我们一起攒下的钱，自己走了，老鸨说她……是和一个男人走的。
　　平静，平静，心里除了平静之外已经没有别的什么了。只是很想笑，疯了般的狂笑，笑到我的眼泪涌了出来，笑到嗓子感觉一丝血腥。
　　我的眼泪我的心，都被她一并带走了，可是我不怨她，也不恨她，我竟是如此爱她，也感谢她，感谢她在这三年来，给予我的，那我从未得到过的温暖。即使只是假的，即使只是假的……
　　我与往常一样，拼命的接客，或许更甚，任何客人我都接，不论有没有钱，除了这副身子，我还剩下了什么？我终于病了治不好的病，妓女的病，它提醒着我这身子是多么的肮脏，龌龊。
　　人情冷暖须自知，风光的时候我是这里的红牌，落魄了我就是这里的垃圾，老鸨命人赶我出妓院，我已经无法接客，我已经满身是疮。我的一生，没有被任何人真正的爱过，一场游戏，一幕戏剧，我是一颗棋子，我是一个戏子，不论我是想安分还是想挣脱，我都是错，终归尘土，凄凉惨淡。
　　一口鲜血，了结了一切的错，可却了结不了我对她的爱……
　　落入轮回，一切混沌溟漠，深渊无底晦黯。不知过了须臾千秋？我终于醒在这片不属人世界域中，我的魂魄晃荡于阴阳灵界，违天不愿转世，不愿在转生为人，逃躲鬼使神差的扣提，日月消长年复一年，千年亘长而过。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一道光束闪过，我失去了所有的意识，如今在度醒来，才发现凝结成玉，带在了她的脖子上，她，我无法忘记的人，展转千年，在度相遇，她如此幸福，我却不得超生。罢了罢了，一切的爱与嗔痴终究成空，执着的千年，又是为何？
　　原来竟是在见她一面，一面也好，只为无尽的思念与爱。心，碎了终究是没有痕迹的，承担就好。一顷刻，玉身碎了，魂也随之释放出来。
　　我释然了，活着的意义其实是自己而已……那道光束射来，我随之而去，忘记一切前尘，归于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