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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

  •   对休元那位上司的恶感,一直以来,都在。
      无非是父亲副将的副将的副将。

      曾有一日说起,刘某人真不该是你王休元这样人才的主君。休元只笑。
      顿时就有了莫名的挫败感。低头喝闷酒。

      休元忽然却道:“你我终究不同。你只须好好顾着殿下,我还有一帮子阿弟阿妹。”
      死一般静了半晌,酒劲一冲,豁然翻了跟前杯盘:“王休元你什么意思?”

      对方哈哈一笑,举觞:“当我没说,当我没说。”

      那笑声倒真是清透朗亮,毫无芥蒂。自己也坐下,只觉心下闷闷地,绞得森寒森寒:

      “休元,要不是连番大乱,能人都死光,根本轮不到他来充什么朝廷栋梁。”

      忆起父兄,肝肠如割。

      “回来看我贤孙!”
      好啊。

      你有一帮子阿弟阿妹?
      我只有一群不成器的侄子。

      “你倒好好瞧仔细了他,不比当年桓宣武,还晓得读书求个上进,你瞧他大字识得两个,却也只识得那两个。见他抓笔,就和端着锅铲似的。不说你那三代四代的家学渊源,就我们家阿客,字都较他好看上千百倍。纵是帝王家,凭他是马上得的天下,难道马上就能治?”
      “本朝宣王,文景二帝,怎么说也算是,知书识礼、文武双修。”

      休元大笑,不置可否,只道:“知你无非无时不刻暗夸晋陵殿下家教一流,是你贤内助。自然,谁是内助,反过来也没关系的。君臣有度。不必到我这样无福的人跟前炫耀。”

      自己只得叹一口气,又道:“粗野之人不可深交,你家右军在世时,不也如此。”

      “这时世,能活下来的,都有两下子吧。”

      默半晌:“我觉得这话听着,像你在夸自己。”
      “你也说过,我像先父。很多次了。”王弘笑,指指他的额头。“你和你祖父,同日生。”

      那场酒喝到后来便是相顾无言,只是各自埋头往口中倒,竟似来日再不相见一般。到后来休元一拍漆案投袂而起,嚷着说要回家,自己扶着隐几,低声问我送你出门么,休元大笑,“我还不认得路?”甩开来扶的家僮,自顾自便走。自己只得苦笑,扬声远送:

      “王休元,我是真担心,担心你这么近的路,还犯了昏,反了向,绕去了我家后门!”

      那边亦是笑声朗朗。自己揉一揉额角,似乎有些痛,也缓缓起身,回居处去。雪里清寒,一步一阵轻轻的玉屑破碎声。和着脚下踏碎琉璃,风里送来泠泠弦音,曲子断续,听得不是很清,却能辨出,该是自己日常抚的那一具,祖父传下来的琴。
      行得近了熟悉的青瓦楼台,却听得更分明,反反复复,竟是这样几句:

      皎皎白驹,贲然来思。尔公尔侯,逸豫无期。慎尔优游,勉尔遁思。

      他在那里静静站了许久,低眼,笑,移步缓缓登阁,一只手轻轻覆在抚琴人的手背。

      第二日近午,对家遣人送来一座琉璃方尊,满满的酒,玲珑,竹叶似的,清亮的青色。他知道是休元酒醒,来为昨日失言赔不是,扬眉笑笑,也便作罢。

      那酒很冽,碧色沉沉透人胸臆,冷得像京口扬子江心那一泓泉。

      晋陵见他皱眉,过来握了握他手边那壶,吩咐身侧婢子拿下去烫一烫。

      他没抬头,坐着。
      晋陵便也靠着他坐了,无话。

      当日情形,历历在目,而今却已是又一年夏。天明甚早,帘外蝉鸣薄薄起了。
      他不想动。身上冰绡微凉,他的妻室很喜欢,他便由着她依靠。

      最好就这样再睡过去,不管到什么时候。

      怀中那人,忽然目光一黯,低声道:“不早了。”
      他侧头,唇角轻勾:“不想去,可以么?”

      “别这样。妆束合宜,再出门?”
      陪伴他多年的妻室,终究了解他性情。可,此刻心事,终不能会。

      “为你梳头,如何。”
      笑:“不,殿下,今日却不必了。”
      “暑热绵绵,你却如此,怕不怕捂出痱子?”
      大笑:“我不会少穿几件出门?”

      小心提醒:“你是左仆射,冠服齐整,还是该……”

      低头,忽然弯起眼,无声地笑,轻轻咬一咬她耳垂,放手,起身,后退。

      “我心里,有分寸。”

      无非一场鸿门宴,宛然祖父当年。

      没有谁想到他会如此降临。衣冠倾纵,胸怀坦陈,素衣无尘,原该是月光里的谪仙,竟在日正方中时傲然来到。微笑,意气闲逸,神情萧散,恍如春日宴集,北山下曲水流觞。

      怎么,一一问候了,那些位大臣却低着头,不敢答应?谁竟不敢答应?
      心中大笑,信步行来,记下那一个个噤若寒蝉的名字。

      休元的上司面有怒容。是的。他应该如此。今日是他新拜太尉的大好日子,身为文官之首,身为公爵,身为皇家的姻戚,江左风华第一的谢益寿,不曾来装点门面,可惜了。
      看那朝上风气,都怎么给乱的,领兵大将顺手能牵匹鹿来,大家全都乖乖认成是马了?

      “谢仆射今日,可谓旁若无人。”

      是太尉。洪亮,震得耳朵嗡嗡作响,这声音很烦。谢混不自觉皱眉。

      身后忽有衣裾窸窸窣窣。沉着清朗的话音,陌生而又熟悉:

      “臣王弘死罪。”

      拜将坛上,落一粒沙都听得清清切切。

      “陛下,司徒琅琊王殿下,太尉明鉴,谢仆射对我皇晋,正是一片赤心,若天日昭然,淳诚之义,断无丝毫保留,恳请……”

      王休元王休元,众人广坐的,青天白日的,睁着眼睛说瞎话,还说得如此淡定自若义正辞严,这本事只你有,谢益寿甘拜下风。
      心头微暖,无声忍笑。

      抬眉处,皇帝茫然的目光,亲王忧虑的神情,太尉逼视的鹰眸,正齐齐转来。

      “诚然如是。”
      他的声音,一如少年时温润清和。

      “明公将隆伊、周之礼,方使四海开衿……”

      忽然大笑,抬手,一把将自己素绢衣领拉开,听身前身侧,一片讶然低呼。

      “谢混何人,而敢独异乎?”

      平生胸怀坦荡。一颗赤心已然在此,你要,等你来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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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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