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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   乌里雅苏台每个月都有六百里加急的公文进京,但倘若旁人知晓这六百里加急的内容,怕是要弹落眼珠。

      那是丰绅殷德报平安的家书,一份公文两份书信。一封给永琰,一封给十格儿。总是一并呈入宫中,而后公主的那封书信再由内宫太监悄悄送去固伦公主府。

      已到了嘉庆十五年的二月了,丰绅殷德离京也已三年有余,永琰展开书信,内容不过与往日相同。第一页总是很合乎规矩的恭请圣安,再大略说一下自己安好,若是有微恙亦会谈及,但总无甚大碍,身体还算安康。到了第二页,君臣礼仪且就按下,才是言辞亲切的真正家书。丰绅殷德会说一些平日里发生的趣事,或遇不平不满之事也会一一言说,语句生动情切,仿佛人就在眼前亲身对话一般。

      永琰看着书信,便总会不自觉的在脸上露出微笑。

      丰绅殷德这个人,便是某一月里日子过的平常无趣,也是照样能书满至少三页的,倾诉衷肠情意从不吝啬,也并不掩饰深切思念之意。最后还总会照例对永琰发问,满眼只见可有好好进膳?可有按天时加衣减衣?可有按时入寝?诸如此种关切之语。

      永琰不仅在回信里一一回答,更是看着便就在养心殿上笑答对曰:好。自然。不用担忧。好在殿门闭起总无人看见,不然大约以为圣上得了什么紧要的癔症,自己一个人都能欢颜笑语起来。

      永琰每月里看过书信之后的那几日,总是最为心情愉悦的,但这次他不曾想过,那么快就败了兴,甚至还很是气恼。

      十格儿在收信的第二日就进了宫,这倔强要强的十公主,竟是擦着眼泪在恳求的。

      永琰原本正在乾清宫里同几个军机商议让各督抚断鸦片来源一事,结果就见十格儿不经通报的闯了进来,本欲让常永贵领公主偏殿稍候,公主却绝然往地上一跪,眼眶隐隐泛红。永琰心头一惊,想鸦片一事明日再议也无妨,便先让军机大臣都跪安。

      常永贵见臣工们都退了,也伶俐的带着宫女太监都退了出去,紧闭殿门。他将其余人等都斥出内殿,只自己一人留在门外听候差遣。

      永琰自龙椅上起身,稍急了几步走下玉阶,倾身要将十格儿扶起。他是虚扶一把,自是没用多大力气,却不料十格儿根本不理他这好意,跪在那里怎么都不肯起身。永琰便仍旧倾身相待,语气柔和的问她,“朕的小公主,你这是做什么?”

      十格儿用手绢擦着眼角,垂着头眼睛掩在刘海下头看不见,“皇兄……三年了,也够了吧?这就召丰绅殷德回京吧,再这样一日一日的拖磨下去,不定哪日就死在那里,连落叶归根都做不到……”

      其实永琰本就有意要在六月以前召回丰绅殷德,一切事宜已在安排之中,但此刻听十格儿一番话,只觉得莫名其妙。他从书信中,明明得知丰绅殷德在外经过磨练,体魄比以往反倒强健安康,怎会说要拖死了?

      “这是什么话?朕倒听不明白了……你想要他回来,禀奏求情便是,朕又不会怪罪你,何必要咒你的额驸呢?”

      十格儿抬起头,眼都已经哭的肿了,“我做什么要咒他!那荒蛮之地……他身子本就不好了,他自己兴许是不计较死活了……可我跟他一场夫妻怎么能看着他送死?他两个女儿还小,家中又无子嗣继后香灯……我怎么能眼睁睁……怎么……能?”

      “他……不是一切安好么?只是有几次小热症,也都无碍身体,病过了之后反倒身体越发的好了……你这话又是怎么说的呢?朕是真的听不懂了。”永琰这样说着,已经直起了身,他背过手,因为不安而下意识的拿拇指摩挲着食指上蜜黄的猫儿眼。

      “好什么……这样下去,只怕熬不过今年夏天……”

      永琰心中突起一念,他突然伸手托在十格儿胳膊下头,这一次用力的将跪在地上的幺妹带起,不容拒绝。他手里力道大了,倒是捏的十格儿膀子都疼,不由睁大眼有些恐惧的看着突然对自己发难的皇帝。

      “皇……皇兄?”

      永琰的眼神显得有些冷,“十格儿,这三年来额驸给你的家书,可否予朕一观?”

      十格儿从没见过他这样的脸色,一时吓的连眼泪都统统逼了回去,“好……臣妹这就遣人去拿来。”

      丰绅殷德给十格儿的家书并不长,开头两三句总是先问公主安,再问家中安好,感谢公主辛苦操持支撑。后面就是他自己的近况,书信往往不会多过一页。而问题在于,他写给公主的近况与写给永琰的,是不同的。或者说,截然相反。

      而最新的那封,也就是昨日到京的那封,明明白白的写着,“……这一生,臣连累亏欠公主甚多,实不知如何弥补,也自恐再无法弥补。唯一能言,只余抱歉,若有来世,望公主莫要再遇见丰绅殷德……”

      永琰也不知是气是急,手抖的那纸片“唰唰”作响,久久只从齿缝里逼出一句,“好……好一个丰绅殷德……好极了……”

      “皇兄?”十格儿见他面孔刷白,唇上都退了血色,不由担忧惊怕。

      “他这是欺君之罪,他竟敢骗朕……朕要好好与他计较计较!”他将那信笺重重拍在案上,朝外头扬声便喊,“常永贵,传十七王爷进宫!立刻!朕要他替朕拟旨意!一刻里朕见不着他朕就……朕就……朕就把他送宗人府圈禁到死!你也给朕去死!”

      “喳!”门外常永贵连滚带爬的立刻就跑没影了,一把老骨头简直要跑的散了都顾不上。

      ……

      七月的承德,天高云薄。一只纸鸢高高翱翔天际,越飞越高,越飞越高,仿佛没有止境。永琰笑着站在一边,看放着风筝的丰绅殷德,笑的快乐又天真的样子,没有故作老成,没有心事重重。连眼角被岁月刻下的细纹,都变的浅淡起来,不甚明显。

      风筝线突然断了,高空之上的纸鸢摇曳的划出一道弯曲的弧线,坠落。

      坠落到河的另一边,那里遍地红花,繁盛灿烂。

      河上一座拱桥,青玉质地,莹莹幽芒。

      丰绅殷德回过头来,朝他灿烂而笑,“我去捡风筝,十五哥你在这儿等我。”

      丰绅殷德转过身,朝那拱桥奔去,本心情极好的永琰突然心头一闷,没来由的皱起了眉头,抬起头,他急忙喊,“等等。”

      他张嘴喊,却没有声音。

      永琰着急起来,“天爵,别去!”

      仍旧喊不出声音,于是他心头烦乱的要追上去阻止,却是不能动弹。

      丰绅殷德的背影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他跑过了拱桥,他站在河的那一边,站在一片繁花艳红的灿烂里躬身捡起了风筝。

      可他没有跑回来,他抱着风筝,站在河的另一端,模模糊糊的被雾气笼罩。

      然后永琰看见,抱着风筝的丰绅殷德一点点的变了样子,从三十来岁憔悴疲惫的模样变成二十多岁的挺拔俊美,又变成十五六岁的朝气伶俐。最后,他看见七岁的丰绅殷德,抱着几乎有他半人高的风筝。

      那是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

      永琰自梦中醒来,觉得面颊微凉,他抬手自面上抚过,指尖一片湿漉的凉意。

      “什么时辰了?”

      在外室打盹儿候着的常永贵一个激灵醒过来,迷迷瞪瞪的跪着爬进来,看见永琰已经在龙床上坐起,连忙磕了几个头,“回万岁爷,卯时了。”

      “今天什么日子?”

      “十七,五月十七。”

      永琰抬手仿佛为了清醒的样子捏了捏眉心,实际上是擦掉了脸上的泪水,“朕睡不着了,来,先替朕把辫子结上。”说着,下了龙床,坐在铜镜前敛着眼等着。

      常永贵连忙点起殿内宫灯,然后准备伺候,结果才一回头就吓得重新趴回了地上又是不迭的连着磕头,磕的发狠,地面被砸的“通通”发响。

      “奴才该死,奴才罪该万死,奴才不得好死……”老太监尖细着嗓子,到最后语气都跟嚎哭一般了。

      永琰被他嚎的烦躁,只觉得莫名其妙,睁开眼就要责备,却一睁眼先看见了铜镜里的自己。他愣了一愣,盯着铜镜中看了许久,随后从背后捞过散着的发辫又看了一会儿。

      竟是一夜花白了。

      “好啦,别嚎了,起来替朕结辫子。”

      常永贵便不再瞎喊,爬起来将皇帝的头发拢在手里,还是一脸的哭丧相。

      “朕又不是死了,你这张脸,留到朕驾崩再拿出来吧。”

      “万岁爷!这话可使不得……”

      永琰摇摇头,很是平静,“朕已经这个年纪了,花白头发是应该的,有什么稀奇。”

      常永贵憋在心里也不敢说,皇帝这个年纪花白头发是不稀奇,可就一晚上,突然就这样了,怎么能不稀奇?

      五月十七那日夜里,固伦额驸丰绅殷德病死回京途中的消息用八百里加急送进了养心殿。

      皇帝脸上波澜不惊,派了英和带同侍卫十名前去祭奠护棺,并下赏了陀罗经被。赏公主五千两,一切丧务皆照公爵衔给予抚恤。

      灵柩回京之后,十公主带同一方锦盒进宫,锦盒内是一挂琉球国进贡的玛瑙朝珠。公主请示要为额驸过继儿子继后,皇帝准奏,并言定赐赏过继子嗣世袭轻车都尉。

      而固伦额驸的丧礼与落葬,皇帝是不能露面的,于理不合。

      丧礼过后,丰绅宜绵将堂弟的灵柩护送去和氏新坟,好让他与和珅、冯氏天伦团聚。

      落葬前夜里,公主身体虚弱不能守夜,丰绅宜绵便独自在棺前值守。过了三更天,门上突然传来叩击,他吓得一身冷汗,颤着手去开门,却在看见外头人的一瞬间就惊的瞪大了眼。

      “十七爷?这……您怎么?您是不是来看公主?小的……”

      “别废话,跟我出去。”

      “什么?”

      “跟我走!”

      永璘连拖带拽的也不解释,就把丰绅宜绵拖了出去,丰绅宜绵被他拖着离开,匆忙间意识到门还没关上,拉着永璘回头要说,却看见一道人影走进了放置棺木的屋内。

      “十七爷……有人!”

      “闭嘴,你什么都没看见,明白么?”

      丰绅宜绵被他凶狠的口气一吓,稀里糊涂的点点头,不甚明白的说着,“明白了。”

      终丰绅宜绵一生,也不会知道,那天晚上,自己看见的究竟是谁。

      ……

      玛瑙朝珠一圈圈的缠绕在腕上、手背上,七彩的珠子衬的那手越发显得白皙纤长。

      那只手探进未盖起的棺木,抚上里头冰冷僵硬的脸庞。

      是谁许诺会好好保重?

      又是谁许诺会平安归来?

      到底是谁许诺不会让所有美好变成最后一次?

      有人在愤怒,“丰绅殷德,你失信于朕,你罪犯欺君,不可饶恕。”

      却最后只闻一声叹息,“天子天不怜,天不予朕。”

      天爵,你终究,背诺于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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