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沧海》顾之

3、第三章

　　一顿晚饭吃得平淡无比，除了孙权其间小小的插曲。当然没有人敢笑主公什么，大家心知肚明地装作没看见，只有反射弧极长的吕蒙才没有反应过来，满脸的笑容就那么落到了孙权的眼中，在灯下一晃一晃的，看得他有一瞬间的失神。就像现在，孙权站在吕蒙身后不远也不算近的地方，看着他为自己整理床铺，也失了神是一样的。
　　吕蒙不知道孙权为何执意要住自己的房间，不过主公这么做肯定是有他的道理的，既然主公要住，就替他收拾一下好了。
　　孙权从来没有想过看起来很是粗犷的吕蒙也会有这样细心的时候。他看着吕蒙在灯下仔细地抚平床单上面的每一个褶皱，熟练地抖开被子再卷成一个被筒，把枕头放平后在上面轻轻拍打了两下，枕面上出现了一个微微的凹陷，刚好适合把头枕上去的。
　　孙权觉得眼眶有一点发酸，咬了咬下唇，强忍住走过去抱住吕蒙的冲动。背对着孙权的吕蒙一无所知，整理完了床铺转身向孙权躬身拱手：“主公请早些休息，末将先告退了。”
　　孙权下意识地伸手拦住：“子明，孤住了你这里，你怎么办？”
　　“末将去偏房里住就好。这儿地方不大，房间倒是还有两间的，”吕蒙笑笑回答，“天色不早了，主公还是早些歇息吧。”
　　听说吕蒙要住在偏房，孙权自然是不会同意：“偏房平日没人住吧？这么晚了子明去收拾也不方便，不如就跟孤在这里住好了，正好也护卫孤的安全。”
　　“末将不敢。主公若是怕有贼人，末将在门外替主公守着就是了。”
　　孙权暗暗地咬了咬牙，这人是木头么？别的话也不好说，只能道：“子明不必拘礼，夜间天冷风凉，子明若是为此受了风寒染病的话，孤心里可要不安了。外人听说，怕是要说孤不知体恤属下了。还是说，子明嫌弃孤不成？”一面说着，一面抿起嘴，带着一脸纯良的笑。
　　直线思维的吕蒙哪里想到孙权还有别的意思在，想起听人说主公曾经和参军校尉鲁肃大人同榻抵足而眠有一个月，只当这是他的习惯。既然主公如此坚持，自己再推辞怕是真会让主公不满了。于是就应道：“谢主公关心，属下遵命。”抬眼看到孙权的笑容和脸颊上两个小小的酒窝，眼中不自知地就带上了几分柔软。
　　孙权并没有漏下吕蒙眼中那点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微妙的变化，心里自然是高兴的，不过面上还是不能表现出来，于是转身宽衣解带先躺下了。吕蒙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于是麻利地除了外衣跟着躺了过去。
　　床并不是很宽，孙权把身子向里面挪了挪，确定吕蒙不会因为翻身掉下去才拉过被子盖好两个人。吕蒙想着反正有鲁肃大人的例子在先，该不算逾礼吧，于是安心地躺好了。
　　不过吕蒙不知道的是，虽然当年孙权和鲁肃同榻而眠了有一个月之久，好歹也是一人盖了一条被子的。
　　孙权可是不想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全浪费在睡梦里，于是拉着吕蒙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从军旅生活说到日常喜好，吕蒙一面疑惑主公为何要问这些东西一面规规矩矩地回答，就在他怀疑孙权要问到家中几亩地地里几头牛的时候，孙权的声音渐渐低下来，呼吸声也渐渐变得缓慢绵长。吕蒙试着轻轻地叫了两声“主公”，发现身边的人没有反应的时候才松了一口气，孙权终于睡着了。回手灭了灯，吕蒙也闭上眼睛。
　　孙权又做梦了，梦见的人竟然是孙策。从四年前吕蒙出现在他梦中之后，他就再没有梦见过兄长了。但是不知今天是为何，不但梦见他，而且还是他遇刺时的样子。
　　孙权站在树林里，听见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他意气风发的大哥带着一队人马奔驰而来，追逐着几只灰色的小野兔。孙策在马背上搭弓，一支箭稳稳地射出，可惜偏了一点没有射中。那只小野兔倒像是不甚害怕一样，回头看了一眼继续向前窜。又是一箭，依然没有中。
　　孙权看着天色不早，于是冲着孙策喊：“哥，别追了，该回家了！”
　　孙策却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拉住缰绳让马停下来，回头吩咐：“今天谁先猎到了，我重重有赏。”话音才落，身后的人就一拥而出散入树林的各个角落。孙权眼见兄长并不理会自己，只得紧紧跟上。
　　孙策追逐了一阵，发现了猎物的踪迹，于是放慢马速，让马慢慢停下来，那只小灰兔正在前方不远处啃着地上的一片草叶，丝毫不知道危险就在身后。树林里突如其来的死寂让孙权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小心地环视着四周，他在高而繁茂的草丛里看到了三个人，每个人都屏气凝神，慢慢拉满手中的弓，箭头所指的，正是孙策的方向。
　　孙权大惊，大声朝孙策喊：“哥，小心刺客！”一边喊，一边抽出身上的佩剑向那三个刺客冲过去。但貌似所有人都看不到他，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孙策手中的箭射出去的一瞬间，箭矢破空的声音传过来。
　　三支箭，三个方向，封住了孙策的全部退路。
　　一支箭贯穿了孙策的面部，身下的坐骑在惊吓之下高高抬起前腿，把马背上的人掀下来。孙权撕心裂肺地吼道：“哥——”，希望兄长的部下能听到声音赶来救急，但是没有任何作用。
　　到这时他才悲哀地发现原来自己根本无法碰触到这里的任何东西，没人看得见他，也没人听得见他的声音。
　　眼睁睁地看着一场血腥的近身搏斗，看着兄长的身上裂开一道道伤口，摇摇欲倒，看着一截长矛从孙策的背后刺入，将一身白色的衣服染得血红。
　　其实孙权是不知道兄长是如何遇刺的，确切的说他是一直在有意回避着这件事，他不愿相信一向英勇擅战的兄长竟然会被几个宵小之辈暗算。下面的人也都知道年轻主公的禁忌，有什么话也从来不敢在他面前露出一丝半毫。
　　其实早就知道有些事情是躲不开的，但是孙权就是固执地不去了解。十八岁就不得不负担起这样艰巨的重任，那些沉重的过往，他是真的不想也不敢去碰触了。
　　只是想不到，再怎样的逃避，终究逃不过一个梦境。
　　孙权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这是梦，他想要醒来，但是却动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