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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痴心结(一) ...

  •   弯月爬上树梢,透过窗棂悄悄窥视。殿中数根儿臂粗的红烛摇曳,却逼不退茕茕孑立的清冷。
      门口脚步声响,我从地上跳起来,进来的却是施漳漳。
      我颓丧地重新倒回地上,又被拉起,施漳漳叹着气,从婢女手中接过温巾,帮我擦拭着手脸,边道:“莫要等了。皇上今日不会这么早回来,先睡吧。”
      我咬着嘴唇,固执地摇头。
      施漳漳擦好,挥手让婢女退下,坐到我身边:“想不想听他小时候的故事?”
      我立时坐直了身子,瞪大眼睛用力点头。
      施漳漳微露笑意,拉我靠着榻角坐舒服了,方缓缓开口。
      平缓如涓的言语流淌中,我听到了一个从未见过母亲,与数个兄弟姐妹共享一个高高在上父亲的孩子在遍布荆棘的宫斗道路上,独自艰难前行,在噬人不吐骨的皇权纠葛中小心翼翼地保全自己,铲除异己,最终一步步踏上了权利的顶峰。
      一路走来,道不尽的辛酸,不为人知的伤痛,独自行走的孤寂与迷茫,这一切的一切,数年来碾化为尘埃,沉淀在心底,将那颗原本饱含七情六欲的心层层包覆,唯留任谁也无法渗透的厚重冰封与冷漠。
      这就是他,今天的模样么?
      曾以为,自己失去族人已是一场无法逆转的悲剧,却何曾想到,对于霍南朔来说,拥有所谓的亲人,虚情假意的情意下掩藏着满是狠辣的杀意,比起失去更令人寒心。在这宫里,没有一个人以真面目示人。前刻还握着你的手嘘寒问暖,倘若你丧失戒备,那么下一瞬那双手便会掐上你的咽喉。於他而言,那份溶于血液,骨肉相连的亲情,早已是一种无法企及的奢侈。

      我久久地沉默。施漳漳抚着我的发,语气苍凉:“我脸上的这道疤,便是当年太后以‘目无尊长’为由,叫一群太监拿荆条鞭挞皇上时留下的。那时我护他在怀里,拼命请求太后恕罪。皇上却把我推开,自己跪在那儿,任由荆条抽在背上,不躲不闪亦不求饶。后来要不是瑾王和沛王来找皇上,恐怕...”她叹了口气,“我还记得那日皇上身上的衣衫尽数被血染透,往下褪的时候连着破烂的皮肉,一撕便是一大片血肉模糊,伺候的婢女吓得哭了,皇上却一声不吭,直到上完药裹好伤口,我看到他的嘴唇都咬烂了...”
      “我是他的乳母,也算是这宫里陪他最久的人了。后来年纪大了,他便送我去了岆山颐养,远离了皇权纠纷。每年他偶尔也会去岆山住上几日,都是一个人。他说在那里至少睡个安稳觉。那日我见到你,便知你对他是不一样的。这么多年了,总算有个真正能让他放到心里的人。”
      我愣愣地听着,只觉心里某处软软的,像被蜜水浸渍般,泛起丝丝甜意,渐渐弥漫到整个心房。
      “那个曹声凑不想他作皇上么?”我突然问。
      施漳漳脸上微现诧色,四下环视,声音压低了些:“曹丞相是当今太后的堂弟,当年太后很得先帝宠爱,使得其在朝中节节高升,势如中天。他本意是辅佐瑾王为帝,但没成想瑾王却站在了皇上那一边,令其倾盘皆输,至今仍心存不甘。皇上初登基时,曹丞相仗着他在朝中为官多年,势力根深,颇有‘代天子令诸侯’之势。这些年皇上没少受他的胁迫,为了顾全大局,有时不得不妥协。曹贵妃入宫亦是他的安排。”
      “既然他这么讨厌,何不直接下旨杀了他?”我皱着眉头反问。
      施漳漳轻轻摇头:“这宫中的事,岂是说杀就杀那么简单的。曹声凑乃两朝元老,势力盘踞朝中多年,除掉了他一人,其簇拥者也不可能一下全部除换掉。就算是皇上,亦要权衡利弊。倘若一个处理不当,授人以柄,诬个清铲忠老的污名,反倒对皇上不利。”
      我想了一会,扬头道:“如果他是自己不小心死掉的,是不是就没事了?”
      施漳漳一怔,随即摇头轻笑:“好端端怎地会自己死了呢?你这孩子...”
      “有可能啊,比如出门绊倒,一命呜呼啊,又或者天上突然掉了个花盆,刚好砸到他头上...”我绞尽脑汁,想着各种可能的“意外”。
      施漳漳只是摇头:“哪个不怕死的敢去招惹曹丞相?就算真有的,他身边护卫严谨,又怎会出这种低级的意外?”
      我不吭声,只暗自思量着。屋里渐渐安静下来,摇曳的烛光将两个人的影子拖曳、拉长,在空荡荡的房间中显得格外飘零。我跳了起来,抓了件外衣便往门外跑:“我去找他!”
      施漳漳独自站在屋中,一张脸被烛火映得晦暗不明,神情似怜似叹,良久,低喃道:“傻女...”

      我抄近路跑向知典阁,绕过假山时忽然听到有人低语:
      “刚刚可吓死我了,你是没看到,曹丞相那架势,怕是不给曹家一个交代誓不肯罢休啊!”
      “唉这次事可闹大了,那贾贵妃数九寒天掉了冰湖,曹丞相岂能善罢甘休!我看刚刚皇上的脸色也是很难看啊。”
      “曹丞相做事的手段,那可是耸人听闻啊。要是这次皇上还包庇那女子,搞不好真的会...唔...”
      “我说你不要命了,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讲!”似乎一人捂了另一个人的嘴。
      先前说话之人挣脱,声音压得更低:“就算不说恁谁不知?自打皇上登基以来,受曹丞相胁迫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只是这次牵扯到了曹贵妃,怕是大大的不妥,我看咱们还是早作准备,这宫里怕是要有一场大风雨喽。”
      脚步声渐远,我呆立原地,直到一阵风掀起衣角,才念起自己来此的目的,缓缓抬步往知典阁走去。

      知典阁里灯火通明,一众太监宫婢见到是我纷纷施礼,我轻轻推开梨木门,看到满屋狼藉,条案上的笔挂砚台被尽数扫在了地上,那个挺拔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负手站着。
      我看了一瞬,便轻轻关了门,退了出来。
      我踏着月光游荡在黑漆漆的花园中,回想起从相识到相交的一幕幕。战场上的他,是强大无以匹敌的;受伤的他,是别捏而可爱的;金殿上的他,是高高在上生人勿近的;床上的他,是邪魅爱欺负人的;今夜的他,是压抑而沉郁的,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他的样子。
      如果这么多年只有你一个人战斗,那么从今以后,我会陪在你身边,替你清除所有障碍,扫尽一切烦恼。
      我不懂琴棋书画,亦不通音律歌舞;我不够美,也不温柔;我唯一拥有的,只是一双夺命的手。从此以后,便让这双手成为你的利刃,纵容浸染鲜血,身负万千悖论,我亦甘心情愿。
      看到你过得好,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翌日。
      “禀皇上,姑娘出宫了。”
      沉潋的黑眸中闪过一丝波澜,稍纵即逝。
      “小心跟着,她很敏察,不要被发现。”
      “苍五明白。”
      正欲离开之际,低沉的声音再次传来:
      “一切当以她的安危为先。”
      “属下明白。”

      “游海,我...是不是做错了”低沉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
      游海看着那个年轻英挺的身影,当他还是小皇子的时候,在他面前也常常用“我”自称。那时幼小的皇子早已明白,自己虽然贵为皇族,却从未拥有过所谓的富贵无忧,谁对己好,谁藏二心,小小的孩童心如明镜。
      他曾在伤痛满身时拉着他的衣袖,一字一字吐出:“我不会输的。”
      也曾在率军亲征时沉稳笃定地宣告:“我不会允许那些蛮贼踏入我大杲半步!”
      这么多年,在他已一步步坐稳大杲帝位,一次又一次不动声色地将佞臣的居心叵测拆解于无形,这个坚韧如磐石,手握天下生杀大权的男人却带着困惑的表情,质问,迟疑,犹豫,仿佛迷失了方向的孩童般彷徨。
      那样一个天真稚嫩的女子,却成了他心中解不开的结。
      游海无声地深深叹气,斟酌着言语,谨慎开口:“若儿姑娘生性不羁,有想法便会付诸于行,反之,她不想做的事亦无人能强迫。老奴以为,若儿姑娘必是循着自己的心意而为,且有苍五等暗中维护,陛下不必过于忧虑。”
      回答他的,是久久的沉默。

      五日后。
      大杲惊爆出建国以来最大秘闻:势可遮天的权相曹声凑只着亵衣被捆吊在南岗荒野郊林吹了一夜的凄风,天明才被砍柴人发现,回府后梗发心疾暴薨。
      秘闻在杲国上下以超风速传播开来,前因后果也渐渐明朗:据说曹声凑原本是去胭脂居找名妓林婉婉。据闻这位丞相不论是有烦心事还是开心事,都喜欢去林婉婉那里排遣。没想到半夜醒来人便挂在了郊林一棵百年槐树上。有人说是寻仇,更多的人却在悄悄传言曹声凑乃是犯了仙忌,招惹了神仙,不然怎么可能避过众多护卫,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一个大活人吊在了树上?随即便有人绘声绘色地讲,说半个月前曹府翻新宅院时,曾挖出一个狐狸窝,里面有一公一母两只狐狸,公的被曹声凑命人乱棍打死,母的趁乱逃走,这次便是狐仙回来复仇了...更有人声情并茂地描述,那晚午夜时分,有一道白光从胭脂居穿出,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而那林婉婉被狐仙附体,一代名妓变了痴儿,口不择言目不识人,于当晚之事更是全无印象...
      流言漫天盖地疯传的同时,朝中亦是波澜汹涌。曹声凑的猝死惊煞了一众幕僚,种种猜疑质问纷踵而至,然霍南朔并没有给他们时间筹谋,威逼、利诱、招安、撤换、发配...在极短的时间内抓住每个人的软肋把柄,将一众人等打了个措手不及。没有人想得到,皇上竟然连自己借寿辰之义广收银两,强霸了几个民女,自家儿子买官卖官等等肮脏行径都了如指掌。众人在惊警的同时意识到,曹声凑心怀逆意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倘若自己与其同谋的事迹败露,怕便不是罢官发配这么简单的了,而今曹声凑已死,又有谁还愿担这个黑锅?眼见着皇上本着既往不咎的豁明态度,识时务之人早已诚惶诚恐,大表忠心。
      明眼人看得清楚,皇上韬光养晦这么多年,其城府之深无人能测,加之几次御驾亲征大破胥军,在民间声望如日中天,帝位根基牢稳,就算曹声凑在世,怕也不是轻易能撼动的。自此,嘉杲八年仲冬,伴随着一代权相曹声凑的意外暴薨,其一众余党同僚在年轻的杲帝大举雷霆打压下瞬时土崩瓦解,朝中局面彻底重洗,虽难免有些暗潮细流遗留,但大表之上已是一派归和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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