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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杏花林(上) ...


  •   苏理廷自过了四十便睡得不太安稳,这日天未亮就惊醒了,依稀听出在外头和三夫人交涉的是管家苏忠,知道其为人老成,没有要紧事情不会这个时辰来内院,便披上衣裳,走出屋子,问道:“何事如此张惶?”

      三夫人连忙退开,心中暗怪苏忠没有眼色,她本想趁早上将苏理廷服侍得心情大好时提一提娘家侄儿入太学的事情,这下子泡了汤。

      不过是个贱婢,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苏忠的冷汗已经沁湿了额角,战战兢兢回道:“禀公子……”

      苏忠乃世代忠仆,看着苏理廷长大,因此苏理廷已过不惑之年,官居内阁宰辅,私底下他仍称其一声“公子”。

      此时天方显白,院中银霜铺地、海棠带露,苏理廷刚从浑浊的室内出来,正欲深深呼吸一口这清晨新鲜的空气,却听苏忠将话说了下去:“沈、沈姑娘去了……”

      苏理廷一口气滞在胸口,他定定望着墙角那畦秋海棠,涩声重复:“沈——姑娘?”

      苏忠死盯着脚尖,从未觉得时间如此刻这般难熬。苏理廷脸上血色一分分褪尽,因晨光暗薄,三夫人没看出来,絮絮叨叨道:“就是看守西园的那妇人,命人拖出去埋了就是,大清早的就来打扰相爷……”

      她话未说完,苏理廷已直挺挺地往前走,他走得太快,苏忠再想提步追赶,已被远远抛在后面。只见他越走越快,最后竟发足狂奔,仿佛要将一生的力气都用在这条路上。

      ****

      西园又名秋棠园,本是苏家花圃所在,极盛时也曾秀石叠嶂、奇花斗妍。但自从苏理廷入了内阁,秉持节俭之道,说这园子修葺维护太过花费,命人将园门一锁了事,只留一名仆妇带着其女儿在此处看守。

      苏理廷狂奔到西园门口,反而收住了脚步。他呆呆看着楣额上镌刻着的“秋棠”二字,仿佛整个人被定住了,纹丝不动。隔了很久,黑褐色的院门被风吹得“吱呀”一响,他的手才颤了颤。

      这时苏忠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他扶上苏理廷的手臂,低声劝慰:“公子节哀,大姑娘还在屋子里……”

      听到“大姑娘”几个字,苏理廷才像回过魂来。他推开苏忠,踉踉跄跄地往里面走。走到院中央,看到满园种着的海棠花,却再也没有勇气向前了。

      倒是屋里的其华听到动静,掀开竹帘子走了出来。她没有说话,也没有让开身子,只冷冷地盯着苏理廷。

      这眼神太像十几年前的她,苏理廷恍惚间冲前两步,唤了一声:“阿棠……”

      “棠”字尾音尚在舌尖上打颤,他隔着帘子看到了屋里躺着的那个人。

      她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只是睡着了。他忽然想起与她初识,正是秋草连天的季节,琵琶川的风将她绛红色的衣裙吹得飒飒作响,她如一团烈火,在风中抱拳朗声:“在下沈红棠,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

      自太子被圈禁以来,朝中风波不断。上月大朝会,趁着郑柳二相和各帅府为了来年的财计扯皮推诿,身为中书令的苏理廷忽然丢出一份“兵改”之策,震惊朝堂。圣上的态度先是有些暧昧不明,将兵改策留中不发,但不久,宫中又有消息传出来,言圣上每夜对着苏理廷的上书细细琢磨。正是人心浮动的多事之秋,苏理廷忽然告病,未免让人猜测纷纭。有说他趁机要挟今上的,有说他是在“兵改”之争趋于白热化时抽身而出明哲保身的,还有一种流传不广的说法,说他宠爱过的一名婢妾死了,故而伤心过度、抱恙不起,听到这种说法的人,都哈哈大笑、嗤之以鼻。

      苏理廷却是真正病了,这场病虽不凶猛,只是低热咳嗽,却总不见好。他又固执地不肯请太医,也不理朝中的风起云涌,反而搬到了秋棠园,日日坐在沈红棠的灵柩旁,有时一坐就是大半天,也不知在想什么,眼神仿佛落在很遥远的地方。

      其华总算记着母亲临终前的嘱咐,没有轰他出去,却也没有什么好脸色。苏理廷虽在病中,手下的密报仍源源不断呈上来,他看了丢在一旁,其华便拿来生火煮饭。沈红棠缠绵病榻十余年,其华五岁时便会踩在小板凳上往锅里添水煮面,但她并不做苏理廷的那份,自个儿吃完了便守在沈红棠的棺柩旁。

      两人这般不声不言地过了七日,到了沈红棠出殡的日子。其华自母亲死后一直很平静,却在看到众仆从安放墓碑时如同疯了一般,将那刻着“苏门沈氏夫人之墓”的石碑用力推倒,指着苏理廷痛骂:“你有什么资格?生前辜负了她还不够,死后还要霸占着她!有种你跟到地下去对她说,何苦在这里假惺惺做戏!”

      她骂得声嘶力竭、双眸通红,却始终没有落下泪来。

      苏理廷神情戚然地看着那抔黄土,一言不发。

      仆从们惊骇不已,他们只知道西边园子里的妇人曾与自家相爷有过一段露水情,但后来又隐约听说她对相爷不忠,生的女儿来路不明,本来相爷是要将她逐出府的,但见她罹患重疾,念着旧情,才允她留在了秋棠园。不过相爷也是被狠狠伤了心,从此对她不闻不问。故这些年来,他们也曾对这母女俩做过些跟红顶白、拜高踩低的事,此时见苏理廷这般情形,不由都惴惴不安。

      其华骂得累了,半跪在坟前喘气,但仍像一只警惕的小兽,恶狠狠地盯着众人。仆从们不知如何是好,拿眼去觑苏理廷。苏理廷长叹一口气,挥挥手,命他们远远退开。

      苏理廷走上前,亲自将墓碑竖起,其华挣扎着爬起,冲过来将墓碑推翻。苏理廷再将墓碑竖起,她再推倒。如此数番,二人终于精疲力竭,坐在地上喘气,你瞪着我、我瞪着你。

      这是苏理廷十六年来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看其华,看着看着,他忽然间笑了起来,到后来竟笑出了眼泪。

      认识红棠的那一年,他伴随尚是雍王世子的今上在延州军中,为了争一只狍子,他与同为世子伴读的发小陈鹤年狠狠打了一架。世子看着斗鸡似的二人,笑岔了气,回去作了幅画,描绘的便是当日情形。

      眼前的少女,这眉眼、这微抿的嘴角,与画中的自己何其相似。可那眼眸中露出的倔犟,又与红棠一模一样。

      苏理廷挣扎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离开,身影被夕阳在秋风枯草中拖成一道长长的印子。仆从们惊惶地发现,自家相爷才四十出头的人,怎么就显出了几分老态。

      ****

      其华没有回苏府,而是在墓边住了下来。起先她搭了个十分简陋的草棚子,第二天苏忠便带了工匠,在墓边建了座小木屋。苏忠还带来了她落在苏府的诸般物什,他多年来暗中照拂着沈红棠母女,其华心存感激,便没有令他为难,住了进去。

      跟着苏忠来的,还有其华养的猫儿乌豆和一管胡笳。其华便每晚坐在窗边吹着胡笳,她只会吹一首曲子,这曲子还是年幼之时,沈红棠为了哄她入睡,夜夜吹的那首。漫长的冬夜,只有乌豆盘在她膝头,听着呜呜咽咽的胡笳声,偶尔甩甩尾巴,“喵”地叫上一声。

      冬去春来,墓边青草在招摇的春风中开出嫩黄的花朵,满山的野兽也渐渐有些躁动不安。这晚更是有几头野猪因为春荒闯出了山谷,所幸木匠们将门窗钉得牢实,厨房里的吃食才没有被拱了去。

      其华被野猪吵得整晚都没有睡踏实,早起见廊下凌乱不堪,便盘算着要到集市上买些麦糠撒在山间,省得野猪夜夜来叩门。

      正想着,忽见乌豆鬼鬼崇崇地溜了回来,嘴里还衔着什么东西。其华定晴细看,却是一串糖葫芦,忙喝道:“拿来!”

      乌豆却径直跳上屋角的水缸,蹲在缸沿,回头看着她。

      其华颇觉头疼,沈红棠去世之后,乌豆便有些不太对劲,仿佛唯恐其华也突然不见了,总是半夜爬到她被子里,赖在她胸口才肯睡着;又或如顽童般隔三岔五惹出点事,引起她的关注。

      前日她从村民手中买来几尾鲤鱼,放在水缸里养着,只待沈红棠冥诞那日放生。可乌豆居然惦念上了这几尾鱼,今日不知从哪里偷来糖葫芦,居然还知道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其华走近两步,板起脸道:“拿来。”乌豆往后缩了缩,却仍不肯交出赃物。它歪头看着其华,尾巴一甩一甩,其华险些便要心软。

      一人一猫正大眼瞪小眼地对峙,屋外忽传来尖利的叫骂声。其华忙走出去,只见里正的儿媳妇张氏正牵着她家胖小子气势汹汹地冲来。

      “娘,算了……”小胖双脚钉在地上,死活不肯往前走。

      不过是沈家姐姐的猫抢走了自己的糖葫芦,要爹再买便是,被老娘这样拖着来寻事,让他颜面何存。

      张氏“啪”地扇了他后脑勺一记:“跟你爹一样,是个怂货!被一只猫抢走了糖葫芦,还不敢讨个说法!小小年纪不学好,就学你爹,看见妖艳女人就走不动路!”

      小胖尴尬至极,恨不得钻到地洞里。

      其华在青霞山独居守孝,里正帮了不少的忙。不管是不是苏忠打过招呼,其华都很承他的情。再加上小胖憨厚可爱,其华与他也甚为投契。她没料到乌豆竟会偷到他家去了,赶紧丢给小胖一个安抚的眼神,又向张氏陪笑道:“婶子,都是我家猫儿的不是,我这就拿来还给你。”

      她返身进屋去揪乌豆,却不见了它的身影,显然是见苦主来寻,逃之夭夭了。

      其华只得掏了几文钱以作赔礼,小胖哪好意思收,张氏却叉着腰破口大骂:“哪里来的贼猫!有娘生没爹教的小娼妇,干这下三滥的行径……”

      小胖大叫一声,掩面而奔。其华只得再掏了几文钱,够买十串糖葫芦了,张氏才作罢,提脚去追儿子,嘴中仍骂骂咧咧。

      其华听她指桑骂槐,满口污秽之言,辱及母亲,不由火上心头。待她走远了些,悄悄自山坡抄到前头,躲在草丛中,弹出一块石头,那婆娘生生摔了个狗吃屎,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嘟囔着恨恨而去。

      其华寻遍屋前屋后,不见乌豆踪影,气极而笑:“小混蛋,我看你躲到几时!”

      谁知乌豆畏罪潜逃,三天三夜都没有回来。

      其华寻遍附近的几座山头都没有找到它,这日见春阳高照,天气甚好,便往青霞山的南麓寻去。

      初春的阳光如碎金般洒遍山野,其华走出了一身细汗。不远处有山溪淙淙流淌,溪边有片杏林,杏花正恣意怒放,开得如层层叠叠的粉色云霞。她走到溪边,挽起衣袖,捧着溪水喝了几口,忽听到不远处传来几声熟悉的猫叫。

      其华心中一喜,快步穿过半个杏林,只见前方杏树下,一人身负弓羽,正单膝跪在地上,低头忙碌着什么。听到她的脚步声,那人回过头来,却是位十六七岁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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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杏花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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