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和景明》陆曼

2、西瓜

　　“真tm冷。”

　　景长安走出机舱的瞬间就被严寒紧紧包裹，牙关抑制不住的打颤，忍不住的碎碎念，带着脏字。乖乖，气温显示比北京高四度，体感却至少低了十度不止。景长安不耐烦的等行李，恰附近有一个母亲在呵斥女儿，小姑娘年纪不大，九岁？不会再大了。

　　“长眼睛干嘛用的？不是看东西的啊？在飞机上跟你说好了，我带弟弟去卫生间，你来搬行李箱，咱们节约时间，还要排队打车呢，我是不是好声好气跟你说的？怎么就是不听！吃吃吃！就知道吃！我让你再吃！”

　　母亲十分强硬的夺过女儿手中的糕点，小姑娘从无助抽咽变为失声痛哭，这行李转盘围着一飞机的旅客，都在看，但没一个人去劝，家务事嘛，谁劝都没用。那糕点被母亲塞给了儿子，三四岁的大胖小子坐在高档童车里，脸蛋衣服干干净净，模样也挺招人喜欢的，肉乎乎的小手去拽姐姐。

　　“我不吃，给姐姐。”

　　“不给姐姐，姐姐坏，宝宝吃，宝宝别管姐姐，姐姐就爱装哭。”

　　景长安毫不掩饰的送给那母亲一个大大的鄙视白眼，这么偏心不公的妈，老了也别想着谁会孝顺你。女儿恨你，儿子嫌你，妥妥的。

　　她爸爸景先超的心态蛮不错，四个闺女就四个闺女吧，老天爷送来的就是福气，真要是有事儿或者以后闺女都出嫁了，还有景长青这个大侄子嘛。要说景先超多喜欢长青呢？其实他最喜欢的还是自己的亲闺女，对长青就是正常的叔叔疼侄子。

　　景先超人善，哪怕是胡同里邻居的孩子碰见了，他也会笑眯眯的招呼两句，赶上手里有个糖果点心，还会给孩子分一点，所以，这样的一个人，疼长青也是自然的，但也没啥深意了。

　　还有奶奶冷三姐，老太太从没抱怨，孙子孙女一样疼，至少当着田茹张爱英的面，俩儿媳看不出婆婆更疼孙子或孙女，都给照顾的白白胖胖的，衣服脏了裤子尿了，婆婆立马给洗了晒了，最后还不忘收进屋里叠整齐。田茹在老景家的餐馆帮忙，张爱英在工厂上班，她妯娌走出家门后从不操心，婆婆带孩子她们都放心。

　　唯独景家复老爷子，那是隔三差五的挑刺啊，一味把生不出孙子的原因归结在儿媳身上，虽然景先超也壮着胆子解释过‘男方决定了下一代的性别’，被老爹拿着拖鞋狠狠的抽了一顿，直抽的景先超跪地认错才罢休。

　　那是94年的事儿，小妹妹长婷过满月，奶奶不敢劝只会伤心抹泪，景先承劝弟弟服软，田茹小声的提醒孩子们都放下碗筷。。。长安深深记得爸爸后背的鞋印子，42码的鞋印子，皮肉被抽的泛红一片，还带着点土灰。骄阳似火的夏日，空调是遥不可及的奢侈品，男人们在家吃饭都光膀子，舒坦，也免得热出一身汗。

　　老公公有钱又有脾气，所以张爱英有气不敢对公公发，便拿已懂事的长春长平长安姐仨撒火，她的口头禅左邻右舍都听腻了，左一句‘你看看人家长青’，右一句‘人家长青怎么就能。。。你怎么就不能。。。’

　　长春长平性子较内向，就一个景长安敢跟她妈顶嘴，小嘴儿赛钢炮，宁可被打屁股也要一吐为快，非得灭一灭她妈的邪火。

　　其实孩子说出口的那些都是大实话，景长青并没比他堂姊妹强多少，有时候他考一百，长平长安考九十六七，但就是差了那三四分，放在张爱英心里就像被人拿钝刀子捅，她的女儿凭什么比不过田茹的儿子，就因为没有第三条腿？？？

　　但张爱英生气的根源不止于此，田茹长的也比张爱英好看，大伯子景先承也更疼媳妇，至少比景先超会来事儿。很奇怪，景家复冷三姐年轻时也是村里人人夸的俊俏人物，生了先承、先慧、先超却都一般般，好在俩儿子挑对象的眼光不错，所以景长青这几个孙辈都眉清目秀，基因重回正轨了。

　　老爷子老太太还有一儿一女，生在好年月里，吃的东西有油水有营养，长的也好，总算继承了夫妻的五官样貌。景先扬是74年的，参加工作不久，干啥的？戴大盖帽吃公家饭的，家里人说出去别提多光荣了。

　　景先花最小，正读高中。她比大哥足足小了21岁，景先承和田茹结婚那年，先花刚过一岁生日。景家复自己也常念叨，没想到我四十多了还能当爹，故此，老爷子一疼大孙子，二疼小闺女。

　　景先花出生时，国家方方面面都有了较大进步，骨子里不甘人后的景家复在82年进了县城。余旺村就在县城边上，不风不雨的时候骑车一小时准能到。

　　景家复这个老农民另有手艺，是同村人教他的，按辈分是景家复的侄子，但年龄比景家复大了四轮，据说十岁跟着父母进北京城讨生活，那时候大家问年月日还是光绪多少多少年呢。大侄子在酒楼帮厨，主厨是进过宫见过世面的，做出来的菜品的确美味，酒楼生意很是红火了一些年头，食客都深信在这家店吃就跟皇帝是同样的享受。

　　景家复十四五跟着六十岁大侄子学做菜，天赋异禀，赶在大侄子意外死亡前半年学出师了，那是六伵年吧，景家复二十来岁正当年，一身本领却无处施展，而且现实情况也不容许他离家打工，自家不容许，大环境更不容许。

　　曲曲折折，景家复直到85年在同县县城里站稳了脚，这一年，大儿子景先承和儿媳田茹陪着老爹在县城忙东忙西，夜里就在饭馆睡板凳打地铺，每两周歇一天回村团聚。大女儿先慧前两年出嫁了，田家顾着自家女儿田茹，所以对先慧也算过得去，去年生了田幸也没嫌弃是女娃。二儿子先超在村办加工厂干了几年早就烦透了，眼看老爹办的饭馆活了，他们老景家在县城也算有产业了，他就三天两头的进城打下手，从而结识了县城姑娘张爱英。

　　张爱英自称祖上是大户人家，她父亲也就是长安的外公张德新结结实实的吃了几年苦，撑住一口气才盼到了好日子，75年重回老本行，教书育人，深感责任重大，后来经老领导提拔，进教育局当官，手上有了点小权。

　　张爱英或许把祖宗吹大了，但至少在她认识景先超的时候，她是官宦千金，而且美貌与身材兼具。身材这一点嘛，景长安很难考证的，因为她懂事时，张爱英因连年生育而膀大腰圆皮肉松垂，景长安曾向爸爸打听真相，景先超总是说‘听你妈的，你不信她信谁啊’。

　　外公张德新有文人清高不群的一面，但也正因为读书读的多，看事情通常比较长远且全面。张爱英当时也在工厂上班，可她是坐办公室记账算账的，又读过中专，所以很是瞧不上农村傻小子景先超，还是张德新规劝闺女，说打听过景家复的人品不错想必家教也不会差，又能吃苦，响应号召开餐馆也说明思想开通，这样的人家值得考虑。

　　其实在那个年月，农村的进县城，县城的进城市，都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出身的界定并没有那么死。好嘛，按张爱英的原话‘我就这么被亲爸推进了火坑’，但其实，真的是火坑吗？至少景先超从不这样认为，他常劝张爱英，爹想要孙子由得爹去想，我对你和闺女们好不就够了吗，你哪来那么大火气。

　　景先超在自家餐馆上班是不拿工资的，有事儿就问景家复要钱，老爷子问明原因先叨唠几句‘就会花钱’，最后也是给的，先超脸皮厚点去要就是了，所以只有张爱英的工资是可以供小家庭自由支配的。

　　长春是大姐，个头也最高，总能穿新衣服，旧衣服自然是留给长平和长安。景长安根本不爱穿，布料洗半年一年早就看不出本色了，别人一眼就知道是旧衣，她不想穿出门丢人，但不穿姐姐的旧衣服就得光腚，她更丢不起这个人。

　　这曾导致景长安产生过一种很变态且极其残忍的想法，没有大姐长春就好了，她和长平就能穿新衣服了。长安曾跟景长青提过，长青笑骂她‘你是不是人啊，那是你亲姐姐’，长安懒懒的拿脚踢他‘我不是人，我是畜生，你高兴了吧’。

　　有时候，伯母田茹会给她们买花裙子花棉袄，可张爱英每收一次衣服就要发一次火，是因田茹送衣服时总说‘可惜我和你大哥没女儿，小女孩打扮的漂漂亮亮多好看呀’，张爱英背地骂田茹是讽刺她生不出儿子，借送衣服的由头故意找茬儿，假惺惺的。

　　孩子都是看着父母的背影长大的，景长安挨骂最多，却也是最像张爱英的，心气儿高、犟嘴挑事儿更是长安的专长，当然了，长安不是坏孩子，也不是说逮谁咬谁。除了对景长青，长安总是忍不住的想使坏。

　　景长青也不服啊，凭什么他就得让着长安，他是哥哥不假，但也就大了两天嘛。倒霉的生日，逢四年才过一次。只因景家复疼孙子，长平长安的生日被迫‘让’给了长青。老爷子在那天总是笑眯眯的对长青说‘今天过生日要高高兴兴的’，对长平长安说‘沾你哥的光，大家都要高兴’。老爷子亲手做一大桌子菜，全是景长青爱吃的。

　　老爷子还会准备一样玩具作为礼物，回回都递给长青，嘴上说的却是‘大家一起玩，做人别太独。’。可能，景长安终归是幸运的吧，因为景长青并不会因被长辈偏爱而霸占玩具，反而让她先玩过瘾，长安对爷爷的不满也就散了，搂着长青亲来亲去‘谢谢哥哥’，之后呢，长青带着一脸口水陪长安玩。

　　听了伯母田茹的话，景长安在心中比较二人手中的西瓜，啊呜啊呜的咬了三口，她龇着小牙向长青挑衅：“我剩下的还是比你大！”

　　长安每次使坏，长青必须比她更坏才能解气，脖子伸过来，啊呜，咬掉一大口，脸蛋沾了一溜西瓜汁，眉眼弯弯：“还大吗？”

　　“景长青！”

　　好嘛，这就扭在了一起要开战。

　　田茹赶紧劝架，又怕被厨屋里的公公婆婆听见：“不许闹不许闹，切大切小一样甜！井里还存着两个，等客人走了，让你和安安吃个够，我也不切了，你们捧着直接啃！”

　　景长安赶紧低头查看自己的小粉裙，是田茹新给买的：“还好，没脏。”

　　而景长青雪白的短袖染了一片果汁，和小堂妹长婷的手儿差不多大小，很扎眼：“我怎么办啊！”

　　田茹把儿子拉起来，着急忙慌的要出门：“回家换啊！还能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