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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花巷深处有梦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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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笃——
晨光未起,天际犹是一片黯白,对于以花街闻名的盈河巷来说,正是歇鼓停锣,辗转入睡的最佳时刻。敲门的男子似乎也知情,声音放得极轻,又生怕屋内人听不见般,连着敲了几下。
等了片刻仍未见动静,才失望的望着匾额上那行楷的‘梦生’二字,转身欲走。
刚提步,门忽然从里边被人拉开。
“公子是来买东西的?”走出的少女不过十七八岁,一双灵动的眸子说不出的清澈可人,一笑便如天上的弯月。
“呃……”男子略略迟疑,暗忖这‘买梦’不过是道听途说,真假未卜,一时间也不敢贸然询问。
“那是找人?”若是寻常人,大清早被陌生人吵嚷,定会不满至极,眼前的少女却是笑嘻嘻又问,不见丝毫急躁。
男子一顿,似下了决心般,微微向前跨了小步,问道:“这里,是卖梦吗?”
此言一出,便见少女眉头一挑,侧身将门再拉开一些:“公子请进,内堂相商。”
一走进便觉铺子很大。
在这寸土如金的盈河巷显然有些格格不入,没有将厅堂柜台临街而设,反倒是空出一个大院子,种满各式花草,还修缮了一座六角亭阁,旁有小片紫竹林,颇有些隐士雅居之风。
于这花街上,恐怕这样才真的叫奢侈。
男子连连惊叹,实在猜不透这间名为梦生的铺子,究竟会有怎样的主人。
“双双,有客人。”才至内院门前,就听少女提高声音喊了一句,仿似应声般,话音落,门就倏然自开,吓得男子倒退两步,面色发白。
“哎呀,你们这些个懒虫子,起身开个门不就好,把生意吓跑了怎生好。”少女秀眉一竖,话语虽是不满,口气里却还是盈盈着笑意,想来不过是为了安抚门前男子而已。
“若连这点胆量也没有,也不必来买什么梦。”
屋内却是有两人,正在对弈的年轻男子看眉目不过二十些许,答话的正是其中一个正对门而坐的男子,三人的关系顿时有些爱莫难测。
“小生许录亭,见过几位。”名叫许录亭的男子并未慌张,只稽首行礼,颇有些书生模样。
闻言,背对他的男子也回过头,举着棋打量一番笑道:“看来对‘梦生’也不是一无所知嘛,请坐,小四,泡茶。”又朝少女吩咐,倒是客气有加。
许录亭满心困惑,依言坐下,暗忖这温和一些的男子应当就是少女口中的双双。
然,念头刚起,就见少女端着茶来,笑道:“双双,你学学三儿,别老板着张脸,‘梦生’一半的生意都是被你吓跑的。”
饶是许录亭心事满怀,乍听得这话,也还是不住笑出声。双双这般孩子气的名字,再看男子不苟言笑的神色,着实不甚般配。
“小四,说过多少次,不许这样叫,”清冷的面孔霎时有几分不自在,对着小四的语气还是宠溺为多,摇头一叹,才道:“我名墨双生,‘梦生’的掌柜。”
许录亭方才明白,当是几个人捉弄墨双生才故意这般喊,果不其然,一番介绍下来,俱有名有姓。温润公子名叫墨三醉,少女唤墨四年,想来约莫是兄妹。
这般亲密无间还真是让人钦羡不已。
“不知许公子要一个什么样的梦?”墨三醉有双细长的眼睛,一说话眉梢皆含情,说不出的醉人。
听得这寻常一问,许录亭那揣测的心思也不由缓下几分,好似自己要买的当真是极为普通的物什,沉吟片刻才询问:“不管什么梦都可以?要怎样买?”
墨三醉一笑,指了指对面:“那就得问问我们墨大家了。”
“第一,”墨双生放下茶盏,有条不紊的说起来:“这一梦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但只有一梦,一旦你想要的梦境已经结束,小四会以箫声为提醒,无论接下来是什么样的情景,你必须回来,否则便永远沉于梦中。”
“沉于梦中?是指……”
“天地有三界,梦就是连接人间与冥界的虚幻之所,人类的灵魂只要脱离身体都会徘徊于此,而后,或返回人间继续为生,或去往冥界一世已死,”这回解释的却是墨四年,挨着墨三醉坐下,说的仔仔细细:“但也有例外,比如我们送去的人,若困于其中,则两边都无法跨越,便是不生不死。”
“呵,我倒是更愿如此,墨大家的请继续吧。”
倒是很久没见过许录亭这般镇定的客人,墨双生平静的脸庞上也现出赞许之色,道:“第二,我不要你一分一毫,只需拿你过往一段记忆来交换,除非是你沉于梦中,否则你一旦醒来,就必须将记忆交付于我,至于是什么样的记忆,由我选择。”
许录亭这次点点头,未有异议。
“第三,梦中有真有假,醒来万物依旧,不管之后事态如何,我概不负责,如是,公子若能接受,便请告知要我织一个怎样的梦。”
墨双生说完,忽而勾唇笑起,像是一湾不见底的池水,诱人深入。
许录亭几乎是想也未想的答应了。
呵,于他而言,什么样的要求都不算过分,本来就想一死,只不过想在死前梦一场罢了。
能见到音儿,即便是梦,此生亦无憾。
说出这个名字时,无不意外看见墨家三兄妹眼中的悲悯。
是啊,自古困于情的人,都傻。
可那些深于情而不困于情的人,都怨。
红尘烦恼有三千,一旦跨入,不经历肝肠寸断,哪能勘的破,放的下,求得自在。世人百态,依托有异,而于他,要忘了这样一段情,除非是死。
二十三年,他与音儿青梅竹马二十三年,情深堪比沧海之水,音儿能狠心斩断情结另觅姻缘,他却做不到。
懦弱也好,无能也罢,外人的劝诫不是不懂,只身临其境,难以独善其身。所以,他要的这一梦,便是与音儿相守一生。
“许公子,梦已织下,可以睁眼,请尽情享用,”墨双生沉敛的声音忽而响起,依旧是诱惑无限:“时辰一到,再来迎接公子。”
墨双生似乎已远,耳旁渐渐有嘈杂声起,许录亭微微拧眉,片刻后才睁开眼。
哪里是梦,分明就是实实在在的情境。日头当空,长安城西大门斗山街,转个弯,便是他的家。
白墙黑瓦,走街小贩,触手可及,俱是真实的存在。即便心中早有准备,乍一见,许录亭还是愣了半晌。
如若是这样一场比回忆还要真切的梦,无外乎会有人愿意去换。一辈子也触不到的东西,在这里通通能够变为真。用一段记忆就能换来人无限贪婪的欲望,倒真是不小的诱惑。
许录亭摇摇头,提步向前走去,暗自劝诫,这是在梦中,不可浪费时间。
刚迈出一步,就听熟稔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相公,等急了吧。”素玉柔荑轻轻挽上,动作熟练地犹如儿时玩闹的亲近。
“音儿……”垂鬓换成环髻,开襟变上连裙,眉眼间尽是举案齐眉的温柔徐徐,近在眼前却又仿佛隔了千山万水。
“相公,怎么了?”
“没有,”许录亭摇头一笑,反握住林音,道:“回家吧。”
相守一生。先有相守,才有一生吧。墨大家的梦虽是突然,织的倒也无错。
林音没有嫁给别人,林音还是他的林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