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私语》三*兔

1、第 1 章

　　我饿。
　　头晕眼花，四肢无力。
　　自从怀孕以来，我总是容易变得饥饿难耐。
　　我多么怀念少女时代，那种喝一口草汁就能变得愉快的年纪。
　　啊，碧绿的草汁。到现在我仍怀念它的芬芳。鼠尾草的草汁有些酸涩，蒲公英的花瓣，茎秆和叶片是不同的味道。然而我最爱的还是蒲苇的叶子，清新中带着香甜……
　　可是现在无论给我多少新鲜的苇叶都无法填补我的饥饿。
　　孩子，你长大了。桑麻拖着满是皱纹的肚皮，欣慰地对我说，带着慈祥的笑。
　　我无言以对。
　　从没有人告诉过我“长大”原来是这种感觉。
　　我也没有力气回答，没有力气思考这句话更深一层的含义。在这种时候和我说这种话，我可是非常有可能因为饥饿而失去理智，先吃了这个幸灾乐祸的老家伙。
　　我没有办法判断桑麻的话是不是为了我好。我无从判断它的正确性，因为我没见过比桑麻活得更久的家伙。这个老东西肚子透明得像一根空管，拖着肥大的身躯飞得摇摇摆摆，据说是因为躲在一户人家的花园暖房里，才熬过了传说中的飘雪的寒冬。
　　我这里饿得半死不活，这老不死的该死却不死，一边笑一边拿别人的生死打趣。我真的恨不得吃了它，可惜我张不开嘴。
　　谁让我只是一只蚊子呢。
　　啊，我没有说过吗？对不起，我实在是饿得神志不清了，不然不会连这么基本的礼节都忘了。但是，这难道不是很明显的事情吗？
　　我们是蚊子。
　　我想，也许我是故意一开始隐瞒的。对不起，但我实在害怕自己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先被打死了。我们是吸血鬼，讨厌的噪音制造者，打扰了你们的生活，没有人见了不想除之而后快。
　　你知道吗？这种事情，我见得太多了。
　　其实最初我有很多伙伴的。
　　一开始是丽。从还在水塘里，还是白色柔软的孑孓开始，丽就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个。她美丽，身材高大，游得飞快，成熟得也早。她是身体最早变成灰褐色的。当时所有的孑孓们都不知所措，但是我想没有人的心会比丽更恐慌。后来她翅膀已经变得足够坚硬，早就可以离开，但她却一直在水塘旁徘徊不去。晚上，她住在草夜间。白天，她会飞得高一些，然后回到水面上，给我们讲池塘外，更远的地方发生的故事。两条翅膀的人在散步，八条腿的狗在打架。
　　很久以后，等我也长出了坚硬的翅膀，我才知道丽一直在说谎。那些动物在我们的眼里只是一团奇怪的光，根本看不到清晰的样貌和细致的动作。如果能看到，就也不会有之后的惨剧发生。
　　直到有一天，丽再也没有回来。
　　像是约好了一样，没有一个孑孓提起这件事情。我也没有。但是其实那天我偷偷跟着丽游到了靠岸的地方，所以我知道得比其他孑孓多一点。
　　那是个金色的黄昏，温暖的池水包裹在周围，我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开始有一点点变成褐色。这些变化的感觉很奇妙，我急不可耐地想分享自己的心情，又不敢和其他孑孓说，于是我想到了丽。当我游到丽经常玩耍的岸边时，丽不在她喜欢停靠的那片叶子上。我一边追着水藻玩耍，一边不安地等待，这时忽然听到一声巨响。
　　“他妈的，这么早就有蚊子了！”
　　这是我第一次对未来产生了怀疑。当我还是一直孑孓的时候，我最害怕的就是池底的那两条青鱼。谢天谢地我从没遇到过他们，但是从其他死里逃生孑孓的描述里，我明白这种无知是我最大的幸运。除此以外，黑不溜秋的蝌蚪胖球也很讨厌。他长得丑，游得慢，却极其嚣张。
　　“你知道吗？你们孑孓生来就是我们的食物。不仅如此，我们长大以后会变成青蛙。即使以后你们长大了，飞出了水塘，你们仍然是我们的食物！”
　　这家伙的聒噪比他的作为和长相更令我反感。更可笑的是，就在我飞出水塘之后不久，他也长出了四支，却没有成为自己想象中的青蛙。
　　“我不是癞蛤蟆！我只是长了青春痘！”胖球因为自己的长相而感到屈辱。而令他感到更加屈辱的是，我在旁边看到了一切。
　　“滚下来，你这池塘里的贱民，我天生的食物！来这里，履行你义务，填饱我的胃！看你这么瘦小，我甚至怀疑你连这点儿事儿都做不好！”
　　我没有理会胖球的叫嚣，而是静静地伏在叶片上。我知道就像我看不清那些热血沸腾的动物的真相一样，胖球也不知道我究竟在哪里——只要我纹丝不动，然后趁胖球的注意力被一只路过的飞蛾吸引的时候，扇起翅膀扬长而去。远远地还能听到胖球的怒吼：
　　“会飞有什么了不起吗！老子抓的就是飞虫……”
　　的确，会飞没什么了不起。因为绝大多数飞虫都不知道只要远离□□两米以外，他们就没法碰到自己。因为讨厌胖球，我暗中观察这些家伙们已经很久了。
　　其实我总觉得自己应该感谢胖球。如果不是他我未必会那样毅然决然地离开水塘，也许就像丽一样因为恋旧而死在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即使变成现在这副见鬼的样子，我仍感到庆幸。
　　然后我遇到了如风。
　　会和如风在一起是件很自然的事。我曾经遇到过很多礼貌的和不怎么礼貌的伙伴约邀，也曾经尝试过集体生活，但总觉得怪怪的。直到遇见了如风。
　　那天是个晴好的天气，细细的微风，湛蓝的天空上飘着大朵的云。一只蚊子站在一片破损的草叶上。甜美的汁水从叶片的裂缝中流了出来，他却只是一动不动。我好奇地凑过去。
　　“你在干嘛？”
　　他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
　　“我在闻草叶的清香。”
　　我也闻了闻，的确很香。
　　“可是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
　　“不一样。”
　　他说：
　　“只要阳光照射的强度不同，香气挥发的速度就不同。今天阳光好，香气特别浓烈。还有风。风向不同，香气中的杂味就不同。从水面上吹来的风带着湿气和一点点腥，不太好；而从陆地吹来的风会带来其他的香气，比如花草和泥土的香气。风速不同，香气滞留的时间就不同。风太大了香气散的快，没有风，香气会沤烂的……”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柔和，渐渐与阳光融为一体，向我露出金色的笑容。
　　“所以你看，怎么会一样呢？”
　　就这样，我终于找了伙伴。
　　那是一段多么快乐的日子啊，简直难以用语言来形容。我们一起品尝各种草汁的味道，一起飞翔，无话不谈，就像从出生就一直在一起一样。双胞胎在母亲的腹中时也不会像我们那样亲密。
　　你能想象吗？从出生起的种种不安，包括对生命的疑惑，对未来的恐惧，即使和亲人在一起是也会有的恐惧，那种如影随形的寂寞，这一切，那个时候统统不见了！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到冬天来临。我们会相拥着倒在雪地里，身上覆盖着洁白的冰晶。但结束的那天却提早到来了。
　　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对如风说。我们从来无话不说。我以为我们彼此都是对方的灵魂，所以尽管最初担心会给他造成困扰，但最终我还是选择了如实相告。
　　“亲爱的，我想要血。”
　　如风平实而宁静的反应让我做出了错误的判断，我以为他接受了我所说的，于是进一步说出了真正的原因。
　　“我怀孕了。我们的孩子……它们需要血。亲爱的，我很害怕……”
　　我搂住如风的腰，他却将我的手臂一条条搬开。他的力气很大，他的眼神那样冷酷，我不能想象它们在前一刻还在温暖着我的□□和灵魂。
　　“真恶心。”
　　就这样，我失去了如风，失去了阳光和草叶的清香，像一片落叶，失去了凭依。
　　你可知落叶的心情？落叶也并非都相似。有些枯黄老死了却依然挂在枝杈上，任寒风吹打，直到新春来临才掉落。有些在还是绿叶的时候就掉了下来，却仍然活着。望着头上参天的树干和其他繁茂的枝叶，看着自己被人践踏，一点点枯黄腐烂。
　　这份心情，自然不会相同。
　　我原本不知道丽的死因，直到遇到了桑麻。我并不担心自己会有同样的遭遇。我不喜欢血，这一生只要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消磨时光就好。没想到怀孕改变了一切。
　　我的肚子里塞满了草汁，我的心是空的。
　　我饿。
　　我讨厌吸血。那东西味道不好不说，还会被人追着打。有些蚊子明明不需要血，却成天飞来飞去捕猎，炫耀自己有多勇敢。所以我不喜欢群居的生活。当一群蚊子在一起，社会性总是试图泯灭天性，不论那是否必要。同样的，当一群蚊子聚集在一起，总会有些蚊子为了更耀眼，占据更重要的位置而做一些无用又浪费资源的事情。例如那些跑去吸血的公蚊子，无聊而又可笑。
　　所以，我想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我还是会选择如风。他从不会用一些众口交赞的做法来隐藏自己。
　　如风并没有抛弃我，是我离开了他。他曾经找到过我。
　　“如果你想听好听的，那我就说好听的。”他有点气急败坏，“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是我宠坏了如风，他才对我说话从来不假辞色。这正是我想要的。我并不想听什么好听的，我只是由此发现了他的自私，还有他不像他说的那么爱我。因为在乎对方而说一些违心的话，那也是一种真心。这样的真心，如风没有。
　　其实他气急败坏地来找我，不是因为我离开他，而是因为不是他离开我。
　　所以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
　　只是，有些寂寞。
　　如风的孩子已经出世了。不是我的。我一直没有吸过血。我讨厌血。我的孩子一直在肚子里，它们让我饿得头晕眼花。
　　所以千万别再露出你的大腿了和肚皮，我快饿得失去理智了。
　　这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情。自从我怀孕以后，天越来越热，人的衣服越来越少。我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我想过死。这世上已经有足够多的蚊子，我不确定是否应该让自己的孩子来遭这份罪。我不能想象作为一只蚊子它们能活的多开心。但是直接扼杀它们，我又做不到。我也没法轻易带它们来这个世界。我依然讨厌血。一想到这就是这些东西让我遭受这些痛苦，反而比从前更讨厌了。
　　就这样，孩子们和血一直折磨着我。我固执地一直做一些违背自然的事情，只是想保住一颗最初的心。如果不是这样，我想我不会有这么多话好说。我只是一只蚊子。
　　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我要开始吸血了。是的，就是你的血。你早就讨厌我了，恨不得一掌打死我，尽管我从没吸过你的血，而我也没有你的朋友们那么能吵。那么就由我来吸你的血，由你来打死我好了。这样才自然，我也再不用烦恼是否该带孩子们来这个世界。
　　我一直极力逃避这样的命运，但是现在想通了。其实从内心深处我一直否认自己是一只蚊子。这是我的一生，我不想那样卑微低贱地度过。我向往美好，又不能坚持。
　　我曾觉得自己不恨如风。我不想让仇恨玷污了自己的心，不想恨自己曾经最爱的一切。可我确实恨他，恨他改变了我又抛下了我……不对，是我离开他的……但是都一样，他迟早会抛下我。当然我也可以继续屈辱地留在他身边，听他呼来喝去，但我不愿过那种日子。这一辈子也许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我很清楚自己不想要什么。
　　可笑的是，我一直知道自己不愿吸血，但我现在改变了初衷，仅仅因为肚子饿。我会小心地不弄疼你，这是我现在唯一能为你做的。
　　其实我在呼救，我真的不想吸血……
　　久而久之，我也好奇。或许吸过血以后，世界在我眼中会变成另一个样子。
　　假如我运气好，没有被你打死，我还会回到水塘。离开如风后我回去过一次，第一次注意观看我出生地的全貌。水明明不深，明明很清，从外面看上去却黑黢黢的，微微地透着蓝光。靠近岸边的地方稀稀落落地伸出几只菖蒲，中间的水面上浮着几片睡莲。我走的时候还是叶子，现在已经开出了花。小小的，白色的花，花瓣的尖处一抹羞红。
　　真羡慕丽能死在这个地方。但若要我死在那里，我可能会觉得太憋闷。
　　所以还是你来打死我好了。
　　但若我没有死，我会把孩子生在那里。
　　我真的不想吸血……
　　或许吸过以后就会发现，什么都没有改变。我仍然是一只孤独的蚊子，饥饿地寻找下一个血食。如果那样，我现在的放弃又有什么意义？
　　无论如何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做一只吸血的蚊子。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其实不想吸血。
　　也许我并不想辩解什么，我只是太过寂寞。
　　或许我只是饿晕了。
　　也许我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每只母蚊子或许都有同样的困惑，只是我说了出来。我不知道。
　　我想念如风。
　　我恨不得他被人打死，除非他愿意回到我身边。
　　如果他不回来，我宁可被打死。
　　我要吸你的血了。
　　也许吸过血以后如风再也不愿见我。
　　也许吸过血以后我变得正常了，如风就会回来。
　　我不知道，但我愿意尝试。
　　我从不相信好心有好报，我只是不愿意伤害别人。但若有必要，我愿意尝试。
　　我真的不想吸血，但我想要如风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第二天我打死了几只蚊子，肚子里都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