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五衰》绿光

2、第 2 章

　　本多在学校里遇见了五井，在本多向他借用过汽车以后，俩人逐渐成为了朋友，又进了同一所大学就读。本多认为五井是个好手闲游不学无术的家伙，但又不自觉被他身上那种满不在乎的气质所吸引。五井常常拉着本多去夜游。
　　“一休假你就不见了，本来想介绍你去个有趣的地方的。”五井露出近乎狡猾的笑容，“去见房子了吧？”本多只是笑笑而已。房子是他为了借车而用来作借口的表妹，五井却信以为真。五井把手搭在本多的肩上，继续说道：“是真的有个有趣的地方，一定要去见识一下。”
　　“不会又是满是外国人的酒吧之类的吧？如果是那样就算了。”本多对那种地方敬谢不敏，五井却十分喜欢那种热闹的放浪劲。
　　“外国人嘛，也许有几个。不过确实是个特别的地方。”五井仿佛说着哑谜似的含糊，“怎么样，有兴趣吗？”本多依然摇头。
　　五井说的地方是位于有乐街一角，一家名叫“鲁顿”的外表普通的咖啡馆，那里是男色爱好者们的聚集地。老板是个穿着夸张的礼服的中年男子，大家都叫他卢蒂，也是此道中人。
　　本多对五井这样毫无顾忌的游乐行为感到些许不安，但最终还是去了。同去还有个叫石田的人，是五井的朋友。
　　所有进入“鲁顿”的男人们都无一例外的被人以爱慕和审视的双重目光打量着，具体是哪一种成分居多，则要看进来的人如何了。本多他们显然属于后者。本多那平凡的容貌，和过于老成的态度，都不能立刻引起人们的注意，用“鲁顿”里的话说就是“没有性的魅力”。
　　在“鲁顿”光线阴暗的店内，男人们的谈话声淹没在留声机发出音乐中，形成一股模糊的声浪。五井和石田对这模糊的暧昧感到好奇不已，眼光四处打量着。只有本多保持了他平静的态度，默不作声的啜饮着侍者送上来的咖啡。身形苗条的少年们穿着带有金色纽扣的黑色制服，灵巧地穿梭在客人之间。他们并没有太大的动作，但那好似无意拂过肩头的手，眼角随意间散布的风情，却有着说不出来的暧昧。
　　就在五井他们四处打量的时候，一个少年忽然在本多身边坐下，十分亲密的把身体靠向本多。五井和石田都吃一惊，本多也不解的看向少年。一个外国人紧跟在少年身后，用英语快速对他说着话。少年只是一个劲的摇头，外国人失望地离开了。
　　“阿念，在干什么呢？这样可不太好啊。”卢蒂那故作尖细的声音从柜台后面传来，引起一阵轻笑声。被叫做阿念的少年也笑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五井他们为少年的大胆行为而吃惊，全都默默的看着他。阿念目光一转，立刻就判断出来，这三个人并非同道中人，不过是好奇而来的家伙们。一股恼怒混合着蔑视袭上了少年的心，想都没有想，阿念倚着本多，甜甜地叫了声哥哥。本多的耳后立刻红了，五井和石田瞪圆了眼睛。
　　“哥哥是第一次来呀？”少年柔韧的身体紧紧靠着本多。
　　“啊---是的，恩。”本多无所适从，身体有点僵硬地正坐着，求救似的看向五井。然而，五井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津津有味的看着这一幕。
　　阿念原本想稍微戏耍这些家伙一下就够了，但他透过本多的肩膀发现纠缠自己的外国人还没有离开，依然盯着自己，不由感到一阵心浮气燥。阿念今年十七岁，在一家杂货商店做学徒。他对杂货店那死气沉沉的环境感到说不出的厌恶，一心想能早点离开那里。“鲁顿”有条不成文的规矩，看上某人的客人们可以通过卢蒂向对方提供一定的礼物，以此要求交往。直接索要金钱会招来对方的反感，通常都是高档西服、大衣和鞋子之类的，贵重一点的也有手表和首饰，其实就是变相卖春。阿念就是通过这种方式，积攒着离开所需的金钱。但阿念讨厌外国人，无论对方提供多丰厚的礼物，也不愿意。
　　“哥哥，”阿念在本多耳边低语，“我们出去吧。”他一边说着，一边挽着本多的胳膊站起来。本多心想如果现在拒绝少年，势必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而越发的尴尬，只好也站了起来。
　　“那么，我们先走了。”少年露出甜甜的笑容，向五井和石田打招呼。
　　“啊，好，请...请便。”五井仿佛大梦初醒一般，结结巴巴的回答。
　　本多和阿念就这样走出了“鲁顿”，阿念依然挽着本多的胳膊。
　　“去哪里啊，哥哥？”阿念的大眼睛闪着光，露出了狡黠的微笑。
　　“啊，还是...还是算了吧。”本多想要挣开少年的手。
　　“为什么？”阿念装出一副受到委屈样子，“哥哥不喜欢吗？”
　　少年那楚楚动人的神态使本多产生了怜惜和些微的愧疚，他老老实实的说：“对不起，我并不是。”本多过于的坦白到使阿念感到吃惊了，他看了本多半天，苦笑着说：“哎呀，真是的。我就知道是这样。”本多再次表示抱歉，并从内心中感到了这次行为的荒唐。
　　“真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阿念很干脆的放开了本多，舒展了一下身体。原本笼罩在少年身上的矫饰的媚意一下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爽朗的、毫不做作的态度。
　　“真是抱歉，确实很荒唐。”本多为这种少年的天真所打动，不由同阿念谈起来。
　　“真的那么好奇吗？”
　　“啊，不，其实是有原因的。”
　　俩人顺着较暗的小路向前走，自然而然的攀谈起来。同清显那暴露在外的天性相反，本多则是完全内敛的。如果不是同他交谈过的人，是绝对意识不到那掩藏在平凡外表下知性的光芒。阿念在同本多短暂的交谈中，察觉到了这一点。其实说察觉，莫若说阿念感受到了，与自己那乏味的世界截然不同的东西。
　　事后，本多责备了五井，五井笑嘻嘻的接受并道了歉，荒唐的游乐行为也就到此结束了。
　　隔天下午，本多去了青森疗养院看望清显。到达疗养院的时候，本多正好遇见医生为清显检查身体。在房间里，医生、护士和福岛都围坐在清显身边。福岛低头向本多行礼，清显和医生只向他点点头。护士小姐急忙起身，让出了自己的位子。本多心想，也许这就是那位带红色山茶花给清显的护士小姐，真是位细心的女性。她的目光专注的投向清显，但当清显的目光转向这里时，她又立刻避开了。
　　医生照例交代了一些嘱咐，本多和福岛都用心听着。由于福岛的年纪大了，医生象似在对着本多说一样。在旁人看来，这是很奇怪的事。仅仅作为清显的友人，和松枝家没有任何关系的本多，仿佛承担着照顾清显的责任似的。自从清显入院以来，侯爵夫人只来过一次，侯爵本人则一次也没有来。也许是因为松枝侯爵还没有原谅清显和聪子的事情吧，本多这样想着。清显本人对此却似乎毫不在意的样子。
　　晚餐以后，清显和本多坐在面向庭院的走廊上，吃着作为饭后甜点的糖渍草莓，这是清显喜欢的水果。他用牙签插起草莓送进嘴里，鲜红的果肉被雪白的牙齿碾碎，在嘴唇上留下了汁液。本多注视着清显咀嚼草莓的样子，感到自己仿佛被吸附进去似的快感。在品尝甜点的间隙，本多把同五井出游的荒唐事，当作笑话一般讲给清显听了。
　　“没想到五井那家伙那么大胆。”清显笑得很厉害。
　　“才不是这么回事。”本多反驳说，“你没有看见他当时的样子，吃惊得厉害，完全不知所措。”
　　“那位少年还挺有意思的，是叫阿念吗？”
　　“是的。”
　　“如果可以，我也想去见识一下。”
　　“啊，是吗？我可是再也不想去了。而且还是少和五井那家伙来往为好！”
　　因为本多的话而发笑的清显，露出了愉快的表情。对于及没有什么兴趣爱好，也不喜欢运动的清显，长期住在这虽然优美却单调的地方，难免会觉得无趣。本多频繁的来访，也就成了他病中生活的唯一乐趣。这也就不难理解清显对本多到来的期待了。
　　本多注视这清显微笑的脸庞，心想如果这张脸出现在“鲁顿”那种暗淡的地方，散发出月亮般的光辉，一定会让那些家伙们睁不开眼睛的。同时，如果目光可以吃人的话，清显一定会从里到外被那些人吞噬的一干二净的。当然，本多是绝对不会让清显出现在那里的。
　　随着天气的转暖，清显的病似乎有了好转的迹象。那天夜里，清显睡得很安稳。本多却因为必须赶回学校而早早醒来。他从榻上起来，稍稍打开一点窗户，清冷的空气立刻涌了进来，带着点新春糖果般甜美的气息。本多回头望着沉睡中的清显，他的脸浮现在晨光中。过于长睫毛在眼睑上投下阴影，这种略显女性化的气息，却为长而浓的英眉所抵消。本多不禁想到，这张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是被精心挑选过的，没有任何的瑕疵，也没有比本身存在更多的含义。
　　本多心里泛起了一阵苦涩，如果可以单纯的这样欣赏清显的美该有多好，然而他却希望的更多。面对着清显，本多完全压抑了自己内心的情感，一丝一毫也没有泄露出来。清显有个不好的倾向，那就是蔑视爱慕的自己的人。对于这点，本多比谁都要清楚。自己在清显的内心有着特别的地位，本多能确定这一点。但清楚清显和聪子交往过程的本多，知道清显在恋爱中有时近乎残酷的态度。清显所谓的爱，也不过只到那种程度而已。
　　如果，只是如果，本多向清显透露丝毫爱慕他的心情，会怎么样呢？本多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穿过客厅时，本多看见昨天吃剩的草莓还搁在桌上。他拿起一颗放进嘴里，品尝着这种被清显喜爱的水果。没有地方可以倾泻的苦闷心情，不断从内心深处涌出来，象即将漫溢的池塘。本多感到了胸口处隐隐的胀痛，虽然轻微，却是难以忍受的。
　　从疗养院回学校的路上，本多发现没有香烟。下了电车以后，他直接进入了一家杂货商店。店子不大，乱七八糟地塞满了商品，在白天看上去里面也是暗暗的。
　　“有人吗？”本多冲着店里说，“请给我包香烟。”
　　“啊，请稍等！”一个女性尖锐的声音响起来，又急切的嚷嚷：“阿念！阿念！客人！”
　　一位少年噔噔噔地从里面跑出来，立刻鞠了个躬，说：“对不起，久等了！”当他抬起头时，两个人都愣住了。这少年正是本多在“鲁顿”遇到的阿念。
　　“你在这里工作呀？”本多微笑着递过买香烟的钱。
　　“啊，是的。”阿念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似的，双手接过钱。
　　“您的香烟，请拿好。”阿念递上香烟。趁着本多拆开包装的时候，他突然靠近低声说道：“您今晚去那里吗？”那里，自然是指“鲁顿”。
　　“啊，不。”本多感到有些诧异，“有事吗？”
　　“是有点事。”阿念低下头。
　　本多想要拒绝，但少年忽然抬起头，脸上那种惴惴不安的表情引起了他的同情。少年知道自己并非那种人，所以想说的肯定是别的事情。
　　“我不想去‘鲁顿’。去别的地方行吗？”本多建议说。少年的脸在一瞬间象是被点亮了似的，重重点了点头。虽说本多不愿去“鲁顿”见面，但一时也想不出其他合适的地方，于是约在那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见面。
　　到了约定的时间，本多如约到了。阿念一看见本多，高兴的挥了挥手。本多注意到少年好像特地打扮过了，苗条的身体包裹在剪裁合体的西服里，完全展现出美少年的风采。本多那敏锐的心，立刻察觉到少年对自己的爱慕。他在感到有些麻烦的同时，也有一种模糊的愉悦，因为得到一个同性的爱慕和尊敬，尤其对方还是位漂亮的少年。
　　“真是麻烦您了，提出这样任性的要求。”阿念向本多道歉。
　　“那里，没有的事。”少年的礼貌赢得了本多的好感，“那么，有什么烦恼的事吗？”
　　“啊？哦，是这样的--”于是，阿念原原本本把自己对现在生活的不满说给本多听。本多对少年给于的信任感到高兴，但觉得自己还没有能力给于他人的生活以指导，所以选择的谨慎的态度予以回答。俩人大约谈了两个小时左右，彼此都觉得很愉快。
　　在那之后，本多和阿念又见过几次面。本多对于少年表现出来的那种天真和爽朗，由衷的感到喜爱。从阿念那方面来说，他对本多的爱慕加深了。起初，他并不喜欢这个青年身上那种过于老成的气质。到了末了，却由于同样的原因爱上了本多。阿念年纪虽轻，却可以算得上风月场中的老手，然而恋爱还是头一回，并且对方并不是同道中人。阿念在单恋中感到了绝望，仿佛自己在谈着世上最悲哀的恋情。这绝望又加深他的感情，在反复的回味中，痛苦也渐渐变得甜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