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剪影》碎夕

28、第二十八章 第三年

　　有时，以为自己记住的只是记忆，蓦然发现，是更多的细节掩盖了记忆本身。---第六年

　　B市的夏季似乎比别处要热上几分。

　　顾岚自从来到生物所便感觉在这片自小生长的土地上有着严重的不适感。

　　她从高二到大四一直生活在那片令她眷恋回味不舍的土地，若不是最好的生物所在B市，她想她是决不会考虑回到这里的。

　　这个地方承载了她成长过程中最痛苦的记忆与伤痛，她以为自己一直抗拒的是这个地方本身与对那片土地的向往，直到那一刻的遇见，她才恍然明白，她抗拒和向往的或许是自己从不知道的秘密。

　　一个连她自己都被自己蒙蔽的秘密。

　　那天打过招呼后，便传来交流会开始的声音。

　　她与他并肩而走，多年不见的生疏感萦绕在两人之间，她能感觉到他的局促，就如同高中时期那般，他总是显得有些笨拙与羞涩。

　　她不说话，他也没有开口。

　　两人一路沉默的上楼，然后在门口礼貌的微笑，分开，各自朝自己所属方阵走去。

　　很快，纸上谈兵的时间过去，接下来便是分组进行实验。

　　实验时，她没有与他分到一起，却在邻座，仅隔一个过道。

　　她在与一位陌生的化学所搭档配合做蛋白质含量测定的间歇时，会不着痕迹地望向他那边。

　　初初见面时的生疏在他身上消散，只余自信沉稳的表现。

　　她听见她的搭档用酸溜溜的口吻说道，“那个就是我们所刚来不久的海龟，被院士极力从国外挖掘回来的陈子煜，切，有什么了不起的，这年头，只要去国外镀上一层金回来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就不知是真材实料还是徒有虚表，哼。”

　　顾岚收回望向陈子煜的视线，抬眼瞟了下这个搭档。

　　一个陌生的脸孔，在她的记忆里不曾出现过，又或许是出现过她没注意过。

　　一张平淡无奇的脸上戴着一副厚重的黑边框眼镜，将他的脸遮去三分之二，她看着他用双缩脲法测定，然后看着他配制标准蛋白溶液。

　　那人见顾岚一直盯着自己手里的实验看，似乎有些洋洋得意，他让顾岚看着，不许动手，便自顾自配A280来校正纯度。

　　顾岚抿了抿唇，冷冷地看着他手里的动作，不发一语。

　　直到其他人相继宣告实验结束，完成，她的搭档还在配制试剂。

　　这时，她的搭档开始头冒虚汗了，陈子煜这一组早已结束，之前那个人的话他也听到了，却没有在意，这样的话他听得太多了，早已免疫。

　　直到看到顾岚这一组还未结束，而其他组的人纷纷开始观望这边，窃窃私语时，他忍不住担忧地望向顾岚。

　　他看着顾岚笔直站在一边，双眸看不出任何情绪地盯着那个师兄配试剂，黑沉的眼睛仿佛是看不到光亮的黑暗，令人生出一种刺骨的寒冷之意。

　　他看着顾岚多年不见，却愈加冷冽的气息，回想刚刚经过那个凉亭时看到那抹身影的喜悦与激动之情。

　　他觉得眼前的人似乎真的陌生了许多。

　　适才看到她捧着一本书靠坐在柱子上时，他的眼前立即浮现出高中时第一次在凉亭外见到她的情景。

　　两个画面重叠在一起，顿时令他有种时光穿梭回去的感觉。

　　没有想到时隔八年他们会在这个地方相遇，然后他来不及细想狂乱跳动的心情是怎么回事，身体便先头脑一步行动，走上前去与她打招呼。

　　她的面容似乎没有变过，苍白的皮肤，冷淡的面容，但周身萦绕的冷漠阴郁气息却不见所踪，他眼前的是一个收敛了所有张狂与针刺，处处透着温和的女生。

　　她抬起头的错愕，扬起唇的灿烂微笑，都是他不曾见过的。

　　记忆里的短发早已留长，被随意绑成马尾，他注意到她的左耳上空荡荡的，从前那四颗仿佛黑色星辰的耳钉消失不见，总是露在外面的，带着刺青的手臂被长袖白色衬衫遮掩，下身的浅青色纯棉长裙长及脚踝，一双白色球鞋将脚踝包裹住，全身上下看不到一丝带刺的光芒，只有被岁月沉浸后的柔和与干净。

　　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

　　初见时的惊艳，局促，羞涩到现在的平静，他想，他错过了太多她的成长，他们彼此之间的八年空白令他无所适从。

　　此时再一次见到记忆里熟悉的表情，他刚刚还有些不适的心情得到缓解，还好，她变化不大，还好她还是那个她，只不过是被掩盖起来，惟有丝丝细节才能窥探。

　　最终的结果是顾岚那一组失败。

　　这引起一片不小的波动。

　　事实上，这对于长期从事实验研究的人来说，只是一个小小的简单实验，而顾岚的搭档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他在得意之时犯了他们这一行最不能犯的错误：粗心。

　　顾岚亲眼看着他在校正纯度与配制药剂时多加了0.1毫升的容量。

　　既然他不许她出声，那么她便不出声。他做得如何只能自己承担后果。

　　交流会结束，化学所这边安排了午餐，大家陆续走出实验楼，经过顾岚身边时还能注意到生物所与化学所一些人的轻视目光。

　　小刘即使不问也知道事情是怎么回事，她原本想冲那些人大吼却被顾岚拦住，看着顾岚云淡风轻毫不在意的表情，她只好压下愤愤的心情，同顾岚一起往外走。

　　这时，一个化学所的男生过来找小刘，原本小刘还在踌躇自己此时丢下顾岚不好，顾岚见是她的熟人，便一再说自己没事，直到顾岚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小刘这才反应过来或许顾岚是故意不作声的，便也就放心地同朋友先走一步，临走之时叮嘱顾岚下午集合时一起回去，得到顾岚肯定的回答才放心地飘然而去。

　　刚步出实验楼，顾岚便听到身后有人喊她，回头见陈子煜踏着热烈的阳光朝她轻快的走来。

　　“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陈子煜笑着说道，对刚才实验室的事只字不提。

　　如今的陈子煜个头比之顾岚要高上一个头，他留着一头清爽的短发，身材略显清瘦，原本就清秀的五官如今看来愈加清隽，干净的浅灰色衬衫袖口被挽起，露出他纤瘦的半截手臂。

　　许是长期泡在实验室的人都会这样，他的皮肤白皙却不见病态的苍白，周身透着清爽儒雅的气息。

　　顾岚注意到他微笑时像从前一样眼睛会微微眯起，如一只吃饱喝足的慵懒猫咪，令人有想弄弄他下巴，替他顺毛的冲动。

　　“嗯，没想到你也在这里。”顾岚点点头。

　　“我的心愿一直都是为祖国效力，在国外留学是为了吸收他们的知识。”陈子煜说这话似乎像是解释又似乎只是陈述，但眉眼间的笑意却是真实存在的。

　　顾岚仍旧点点头，却见陈子煜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了看，然后他敛眉思索片刻，就转过头对顾岚说，“我们出去吃吧，一会儿带你见几个老朋友。”

　　顾岚一愣，她这些年根本没有什么老朋友，如果说除了李蓉蓉以外的老朋友，那便是实验室了，但很快她便反应过来，自己与陈子煜都认识的，能被称为老朋友的，大概也就是高中那群人了，想想自己的确与他们多年未见，便点头表示赞同。

　　两人打车来到CBD中心区已是一小时以后，站在豪华气派的酒店门口，两人面上不见一丝动容，径自直奔包房。

　　还未进门便听到里面吵吵闹闹的劝酒声，两人对视一眼，从各自的眼底看到一丝无奈与笑意，接着便推门入内。

　　就好像吵闹得令人发狂的地方突然被人按了消音键，原本还在拉扯劝酒的几人因为进门的两个人顿时定格，齐刷刷望向两人，面上一副见鬼的恐怖表情。

　　许久，一直被灌酒的张乐峰瞬间反应过来，他立即起身来到陈子煜面前，先是扫了一眼顾岚，“你们两个居然一起来的！”然后搂着陈子煜的肩膀招呼，“来来来，快坐，就等你们两个了。顾岚就不用我招呼了，有李蓉蓉在就没其他人的事儿，咱们哥几个好多年没见，必须得好好干几杯。”两人差不都是一米七八左右的个头，陈子煜被张乐峰搂着倒真没什么不协调的感觉。

　　李蓉蓉也反应过来，立即起身朝顾岚走来，然后抓着她的手就朝餐桌走去，招呼着她坐下，开始如妈妈一般给顾岚拿碗筷，然后夹菜。

　　一系列纯熟的动作看得众人嘴角一抽一抽的，早听张乐峰说过李蓉蓉与顾岚关系好，但不知道是如此之“好”，跟喂自己女儿似的。

　　顾岚倒对大家的抽搐眼神没有注意到，反而是开始扫视在场的人。

　　坐在自己对面的是沈佳斌，他独自一人座在那里饮酒，无人劝他酒，他也不劝别人酒，仿佛自成一个世界，多年不见，他的气息愈加沉稳，大有翩翩孺君子的书香气息。

　　钟明估计是被灌酒灌多了，满脸通红，一张娃娃脸与高中时期没有多大变化，只不过五官更加深刻，少了年少时的青涩。

　　此时他正歪着身子靠在椅子上，眼睛半眯着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嘴里念念有词的说着，张乐峰你个小样，也想把爷灌倒？爷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爷的酒量。

　　一众人等听到以后立即扭头，默契的选择了无视。

　　这些人中还有舒晨，还有一些顾岚不大记得名字却认得脸的人。

　　最令她意外的是大忙人王墨妍居然也在场。

　　她的周身聚集了一些人，纷纷叽叽喳喳的奉承着她，而她在看到陈子煜的出现后，虽然隐隐有不耐却仍维持着完美的笑容应付着大家。

　　比之高中时期的任性，如今的王墨妍学会了隐忍。

　　中途也有几个人过来劝酒，皆被李蓉蓉凶神恶煞的挡了回去，期间，李蓉蓉小声说，“我也不知道今天是高中同学会，张乐峰那厮拉我来的，之后他说要我喊你，我想着你跟大家都不认识应该没兴趣就推了，不过后来钟明和沈佳斌来了以后就打了个电话，现在我才知道是打给陈子煜的，也难怪他们三个人走到哪都是一起的。”说着又瞄了眼王墨妍，见她的视线不时飘向陈子煜，“你和陈子煜怎么在一起？”

　　顾岚显然也注意到王墨妍的视线，自从高中毕业聚会那次她对自己说的话，从那以后两人便没有再碰过面了。

　　偶尔李蓉蓉会与王墨妍如做贼般碰面，后来李蓉蓉嫌太累，而王墨妍也越来越忙，因此她们两人也很少再见了，电话短信倒有联系，但李蓉蓉仍然会时时关注王墨妍的消息。

　　因此，顾岚偶尔也会听李蓉蓉说起王墨妍又参加了什么活动，得了什么奖之类的消息，关于高中时期那懵懂暧昧青涩的感情，却只字不提。

　　“我们所和他们所交流会。”顾岚慢慢吃着李蓉蓉夹给自己的菜，边吃边答。

　　“这样啊。”李蓉蓉若有所思。

　　抬起头瞟了眼李蓉蓉，顾岚未再接话，继续埋头吃着，她很饿。

　　不久，大家在寒暄过后开始回归座位，边吃边喝中大家开始聊自己的近况，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生活。

　　如今的大家快要步入而立之年，大部分都已成家立业，唯有为数不多的几人仍然孜然一身，例如王墨妍，例如李蓉蓉，例如张乐峰，例如钟明，例如沈佳斌，例如陈子煜，例如顾岚……

　　这几个人的单身似乎引燃了某些禁忌话语，学生时期的那些青涩暧昧渐渐被人挑明。

　　“哈，张乐峰，我记得你以前喜欢李蓉蓉的，现在人家是单身你怎么不追求啊？”一个顾岚叫不上名字的男生率先起哄。

　　闻言，李蓉蓉的表情一呆，然后不可思议地望着张乐峰因为被人挑破窗纸而尴尬的面容。

　　“王飞，你还没喝够是吧？峰哥的玩笑也是你开的？”说完便一手撂起一瓶白酒，一手抄起面前的白酒杯朝王飞走去。

　　张乐峰如今是一家国内五百强企业的项目部经理，平常大家开玩笑便称呼他峰哥，语气里带着一股子匪气。

　　李蓉蓉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弄晕了，低着头紧盯着饭碗不停的嚼着白米饭，仿佛要把那碗给瞪破。

　　顾岚忍不住笑了笑，这时又听一个人喊道，“切，也许人家李蓉蓉也正在等峰哥也说不定。哈哈。”

　　顾岚面色蓦的变得微妙，这个说话的人倒是歪打正着说了大实话。

　　却不想张乐峰被那人的一句话弄得呛住了，不停的咳嗽，表情犹如见到鬼一般狰狞。

　　众人见状，纷纷哈哈大笑，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沈佳斌开口了，“我怎么觉得陈子煜一直喜欢着顾岚呢？”

　　一句话顿时镇住了全场，连拼命咳嗽的张乐峰也安静了，原本还迷迷糊糊叫着喝酒的钟明也清醒了，瞪着饭碗的李蓉蓉也呆了，连带着，刚刚还在参与围观的陈子煜也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