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剪影》碎夕

26、第二十六章 第一年

　　“小顾，还没走呢？”

　　小刘经过隔壁实验室时看到半敞开的实验室里的那道身影，探头朝里询问。

　　正站在试验台前专注的注视着试管里的微生物反应的人却没有注意到门外人的存在，戴着口罩的侧脸只露出一双低垂的双眸。

　　小刘见那人没有任何反应，不自主的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轻手轻脚的把门拉上，接着便转身离开这栋实验大楼。

　　此时已是晚上十一点半。

　　炎热的空气随着夜幕降临而有所缓解，周围大多数的灯光早已暗下，惟有昏暗的路灯在林荫小道上照明，站在大门外往上看，与别处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实验大楼各处此时仍有微弱的灯光显现。

　　小刘对此习以为常。

　　他们所在的微生物所偏于郊区，周围有林林总总的公司工厂，每到晚上7点以后这里便基本没什么人走动。但只要沿着滨河大道往前走十分钟，然后向左拐，就能进入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的生活区，那里居住的大多是外地务工人员，好在这些务工人员绝大多数是这附近上班的人，加之市政府安排的巡逻警力各处都有，因此这片地区的治安环境都非常不错。

　　刚走出生物所大门，门卫大叔看到小刘便热情的打招呼，小刘与门卫大叔聊了几句之后便眼尖的看到刚刚还在实验室里的人此时正往大门走来。

　　“咦，小顾，你今天出来得好早呀。”小刘惊奇地看着虽有疲倦之意，双眼却仍旧清澈明亮的人。据她所知，小顾自来到这里就从来没有在凌晨一点之前出实验室过，被所里的人私底下称为“拼命三娘”，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位才进所里不到半年的女生的确给大家带来十分意外的表现。

　　那人看到小刘明显一愣，旋即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嗯，已经分离成功了。”

　　看到她的笑容，小刘显得也十分高兴，“啊，真的呀？这说明你的论题是正确的，没有浪费一片心血，看来导师这次没话再说了。”

　　顾岚一个月以前提交了期中考试论文以外又跟导师说了膜分离技术原理，对于才接触色谱分离的学生来说，整个膜分离技术实在超前，被导师狠狠骂了一顿。

　　“你这话说得太委婉了，你们导师那脾气也就你们这些人受得了。”门卫大叔听到她们说的那位导师，原本还乐呵呵的脸上难得的生出一丝无奈。

　　这个中字开头的微生物所是全国最知名的生物研究所之一，整个研究所光博士研究生导师就有五十多位，而小刘小顾她们的导师方导师也是整个生物界有名的导师之一，与方导师的才华成正比的是他的脾气，常常三句话下来就能听到他的怒吼与斥责，刚来研究所拜在他门下的学生十有八九都被吼哭，剩下的就是受不了他的脾气改投他人的，因此他也是整个研究所最具“影响力”的导师，没有之一。

　　想到导师经常动不动就狮子吼的表情，顾岚清浅的笑容又加深了一层，“导师很好。”

　　闻言，门卫大叔与小刘齐齐翻了个白眼，也就她一个人觉得他好。

　　即使是拜在方导师门下两年的小刘都有些受不了他的脾气，顾岚刚进入研究所被分到方导师门下时，许多人都暗自惋惜，多么干净的一姑娘啊，不久就要被方导师“辣手摧花”，甚至其他人暗地里打赌这个小姑娘能在他手下撑多久，小刘当初也暗自带着看好戏的心态围观过，但顾岚从进来到如今，却从来都没有说过导师一句不是，连抱怨都没有，这令小刘有些刮目相看。

　　一开始以为除了感觉她不太好相处以外便觉得她有些心机深沉，但随着她的观察，她发现顾岚是真的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也是真的不在意导师的脾气，她满心满眼只有实验与课题。

　　对于搞研究的，从来都是阳盛阴衰，更何况方导师的学生统共就只有五个人，而小刘从以前一直都是一枝花，现在又来了一个姑娘，她也是满心欢喜的，加之顾岚性格沉稳安静，对于议论他人的话从来就没有过，比之那些叽叽喳喳常常八卦他人的姑娘来说实在是太对她胃口了，加之两人又住在一起，她又比顾岚年长，因此她对顾岚也格外照顾。

　　“好了，大叔我们先走了，没日没夜的做实验，今天终于完成狮子吼的任务，我现在是又困又饿，赶紧去吃夜宵犒劳自己。”见时间太晚了，小刘同门卫大叔打了个招呼就挽着顾岚朝夜市走去。

　　吃完夜宵回家已经是凌晨一点了，回到家小刘已经满身是汗，她朝顾岚招呼了下就赶紧回房间拿睡衣洗澡去了。

　　顾岚将刚从外面买的零食袋子放在干净的玻璃桌上，然后拿出手机朝阳台走去。

　　这栋公寓是研究所统一配给学生的宿舍，两室一厅配备阳台厨卫，家电齐全，只需要搬来自己的行李就完全可以入住了。

　　夜晚的微风很凉爽，落地窗的轻纱窗帘被吹得扬起落下，阳台上有两张竹椅，竹椅中间放着一张很小的小圆桌，放一本书两只茶杯刚刚好。

　　这些都是小刘从二手市场淘来的，她说人生不仅要前进还要懂得停下享受，于是偶尔双休无事时，她也会和小刘一起惬意的坐在阳台上喝着茶读着书，吹着微风吻着星光，安然度日。

　　揉了揉有些疲惫的眼睛，顾岚坐在椅子上静静躺下，片刻才拿起手机开机。

　　她做实验时不喜被打扰，因此最近一段时间她的手机几乎都处于关机状态，偶尔开机也是给妈妈和叔叔报平安，好在妈妈最近几年开始转变，没有像以前刚在外地读书时那种带着些许神经症的担忧与紧张，加之她与叔叔后来传来喜讯，有了宝宝，因此注意力便不再只放在自己身上了。

　　对于妈妈怀了宝宝的事，顾岚除了替妈妈开心之外也带着一些失落与惆怅，好像妈妈真的已经淡忘了爸爸与哥哥，全身心投入新的生活了。但想到妈妈要告诉自己这个消息时的异常表现，欲言又止欲语还休的样子，她还是忍不住微笑，妈妈其实还是在意自己的想法吧。

　　那些失落与惆怅随着年纪的增长而慢慢淡化，她想，妈妈有权利过新的生活，她没有任何权利逼迫妈妈沉浸在过去，但随着她常年在外读书，极少与他们团聚，加之孩子出生到现在已经有三年了，可是她却只在出生那日与满月时见过，后来她的学业愈加繁忙，连过年都无法回去，妈妈也生气过，无奈过，但到底，还是与妈妈慢慢生疏起来。

　　开机以后，意料之内的是妈妈关切的短信。

　　顾岚按着键盘一个字一个字的敲下，然后发送。

　　屏幕提示发送成功之后，手机进来一条新的短信，她看了看屏幕右上角时间，凌晨一点半，这个时候还有谁没睡觉？

　　李蓉蓉：亲爱的，开机了没？

　　看到这条消息，顾岚唇角一扬，按下呼叫键就打电话过去了。

　　高中毕业以后，与她一直有联系的或许就只有李蓉蓉了。

　　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你不要告诉我你刚刚才从那鬼地方出来！”

　　“刚和同学一起去吃夜宵回来。”顾岚微微一笑。李蓉蓉对实验室这个地方随着顾岚的拼命变得深恶痛绝，就差每天揪着她的耳朵劝导她不要踏入那个地狱一般的地方。

　　“也就是说你刚刚从那鬼地方忙完。这么说的话你的论文是完成了，否则你也不会开机吧？”李蓉蓉轻哼一声。

　　“嗯。完成了。”顾岚点点头，虽然对方看不到。

　　那边传来轻微的碰撞声，然后李蓉蓉闷闷的声音传了过来，“哎，我睡不着。”

　　“因为张乐峰？”

　　李蓉蓉迟疑了片刻，“……嗯。”

　　闻言，顾岚也不知道该如何劝了。

　　李蓉蓉与张乐峰是自高中时起就结下了渊源的冤家。

　　高中生张乐峰爱逗弄李蓉蓉，偏偏李蓉蓉的性格又属于一逗弄就炸毛的那种，于是两个人时常斗得不可开交。

　　高中毕业那晚的班级聚餐，张乐峰又蓄意给李蓉蓉灌酒，好在顾岚那时替她挡下，否则李蓉蓉那晚绝对会在医院里度过，因为她对酒精过敏。

　　但班里从来就没有人知道，那时为了避过张乐峰灌酒，她坦白她酒精过敏，但张乐峰不信，认为这是她的托词借口，她的自尊心又强，忍着喝了几杯。

　　但不过片刻，她隐藏在袖子下的手臂开始发红，然后起红疹子，她实在痒不过就开始隔着衣袖抓，但越抓越痒，这时，张乐峰的酒杯又靠了过来，她刚想拒绝却见一直坐在对面的顾岚忽然站起身说帮她喝。

　　那一刻李蓉蓉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她忽然发现其实大家都不了解这个外表冷漠眉间总有一丝阴郁的女生。

　　也是在那次之后，李蓉蓉开始与顾岚变得亲近起来，好在她考的大学就在本地，距离顾岚考的那所全国重点大学不过十分钟的车程，于是，她的大学时光基本是在自己的学校与顾岚的学校来回穿梭而过。

　　而张乐峰这个冤家也正好在顾岚的学校，于是，有一次她来找顾岚时碰巧遇到张乐峰，再然后，她的生活就多了张乐峰。

　　她也不知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喜欢上他的，总之她觉得张乐峰就属于那种没心没肺的混蛋，他能在这一刻对她温柔体贴，下一刻便能因为别的女生打击她，她想，她的心如此起起落落，最终会坏掉吧。

　　“阿岚，我觉得他有喜欢的人了。”李蓉蓉带着沮丧的心情闷闷地说道。

　　顾岚的视线望着远方的星空，不知在看什么，久久不语，就在李蓉蓉以为她没有在听自己说话而感到生气时，却听见顾岚用极淡的语气说道，“那你觉得遗憾吗？”

　　李蓉蓉一愣，“遗憾什么？”

　　“遗憾在你没有告诉他你喜欢他时，他有了喜欢的人。”

　　不知是不是李蓉蓉的错觉，她总觉得顾岚的语气里带着些微惆怅，“遗憾是有的，只不过更觉得难过，不知道这些年来自己的暗恋是为了什么，心里空空的，好像缺了一部分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想知道他喜欢谁，又怕知道……”

　　“那就告诉他吧，告诉他，你喜欢他，已经喜欢很久很久了，久得你都觉得经过几生几世，不可能忘掉了。”顾岚的语气很轻很轻，仿佛在告诉李蓉蓉，又仿佛在自言自语。

　　李蓉蓉回想大学至今，从大一到大四毕业，然后她参加工作，顾岚继续读博士研究所，六年，她的感情已经积累了六年，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一种深入骨髓的药。

　　“也许，你是对的，我应该勇敢一点。”李蓉蓉不得不承认顾岚犀利的眼光。

　　以前她告诉她自己对张乐峰的感情时，顾岚就说过，让她勇敢一点正视这段感情，或许对方也在等待她的回应，却被她以各种理由借口避开。如今两个人这样借着友情的名义玩着恋人的游戏，她累了，或许，她这些年来一直积累的除了感情以外还有勇气，而如今，只需要顾岚的一句话，她便能鼓足所有的勇气，为这一次的告白倾尽全力。

　　她想，她这些年来收获最大的是顾岚的友情。

　　她一直知道顾岚自高中毕业以后便没有主动联系过任何人，连之前与她关系极好的钟明，陈子煜几人也未联系，而那些人也从未主动联系过她，即便是后来的高中聚会，也鲜少能看到顾岚，陈子煜等人的身影，仿佛高中时期那几个光彩夺目的人就这样消失在大家视线里。

　　若不是她死皮赖脸的缠着顾岚，她想，她也如同其他人一样对这几个从前仰望的人一无所知，最后抱着些许惆怅的心情对别人说那些人好像都消失了。

　　直到后来经常与张乐峰在一起，她才知道陈子煜大学之后也考研了，然后去了常青藤联盟，那个全球汇聚八所顶级大学的联盟，听说他选择了宾夕法尼亚大学，之后便极少有他的消息了。

　　而钟明沈佳斌二人随后也一起去了常青藤联盟。

　　与顾岚接触以后她便觉得这个人眉间的阴郁仍旧存在，只不过随着年纪的增长而隐藏起来，原本总是面无表情的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开始与人不远不近的维持着疏离又不冷淡的关系，开始懂得人际关系的交往。

　　但她骨子里的淡漠依旧存在，只不过她的淡漠却又带着温暖。

　　她对人不过点头之交，却又细心不着痕迹的照顾别人，这样一个矛盾的人只会让李蓉蓉愈加想靠近，想了解。

　　与顾岚相熟许久以后，李蓉蓉忍不住问起高中毕业聚会那次，她问顾岚为什么替她挡酒，却见顾岚面无表情地盯着显微镜下的实验标本，平淡无波的说，你酒精过敏。

　　语气理所当然的就像每天应该吃饭喝水般正常，李蓉蓉想，她再也遇不到像顾岚这样淡漠又温暖的人了。

　　将思绪拉回，李蓉蓉打了个呵欠，顾岚仔细听去发现那边还传来细微的音乐声，轻轻皱眉，“还在看电视？”

　　李蓉蓉抬起埋在枕头下的脸，扫了下电视，旋又转过头来继续埋着，“嗯，这会儿电视里正放王墨妍的MV呢。她这几年可火了，到处都是她的脸。”

　　顾岚知道她并不是嫉妒王墨妍，相反，她也很在乎王墨妍，看到王墨妍有如今的成绩，李蓉蓉经常说她打从心底里为她开心，她说她忘不掉高考前王墨妍给她的安慰。

　　李蓉蓉就是这样的人，谁对她好，她就一辈子忘不掉，然后倾尽自己所有的对对方好，她说她不愿意欠别人的，但顾岚知道，她只是个懂得感恩的善良姑娘。

　　“快睡吧。”顾岚说。

　　“嗯，你也早点休息，我先睡了，晚安。”

　　房间传来小刘洗完澡出浴室的开门声，顾岚抿了抿唇，收回望向远方星空的视线，然后起身进入房间，在放在书桌上的日记本下写道：或许，任何一段感情只要动了真心，便刻骨铭心，即便是……也一样。---第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