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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车马一路向南,去往那个新建的城池。玄霄被安置在马车中,每日有随行的军医熬制好针对他这一身病痛的各种伤药送入,再由负责照顾他起居的小兵服侍他依次服下。那具铁筝的弦也被续上了,放在榻边,他却忽地没了弹奏的兴致。

      车行十多日,有天自假寐中醒来,车正经过一个小镇,玄霄突然喝令车夫停车,让小兵下去到街角的香纸铺子买来一沓纸钱。镇外便是一片广袤原野,他立在车辕上径自将纸钱燃了撒开,也不理会旁人询问——即便答了又如何?就算这些后辈肯谅解当年的屠城之失,可这荒野上的草枯萎又重生了几十载,哪里还找得到那座无碑的坟茔,将夙瑶的尸骨迁回故土?

      披风被小心地送到身侧,玄霄摇摇头,将手抚上铁筝,却终究是没有弹奏。

      早春三月正是乍暖还寒时候,虽然风还料峭,可山头原野已隐现青碧,听赶车的士兵说,琼华新城地处南方山谷,此时城里应当已有桃花开放了。

      “也亏得是这样的好气候,我有个妹妹在城主身边当值,听她说,城主当年战乱时候受过重伤,之后又忙得厉害,拖到后来,也只有靠着药慢慢调理着,好个大概。可就算大夫说了,万万不能受寒,城主每年冬天还是怎么都要亲自去旧城祭奠,带的人又不多,等回来了,好几天都出不了门,整日里咳。”

      玄霄皱眉,不答。那车夫以为这将军大人是嫌自己话多烦人,嘿嘿一笑就闭了口。他可哪里知道,让慕容紫英沉疴至今的元凶,此时正坐在自己身后呢。

      传令官的蹄声嘚嘚跑远,此时距琼华新城,终于只剩下一日的路程。

      玄霄不是没有想过慕容紫英会用怎样的态度来对待自己。于他看来,慕容紫英不惜倾尽兵力攻陷九天城救出自己,不过是为了挽回当年琼华失掉的颜面而已——当年浴血奋战的将军还被囚禁,新任的城主又怎么能让他人信服?

      他沉默着,直到半日之后,传令官折回,带回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慕容城主……方才已在城楼上去世。”那个士兵不过是个孩子,红着双眼,说这话时隐有哽咽之声,“城主、城主他临去前吩咐说,请玄霄将军继任第二十七任城主之位……还请将军先回城里,慕容城主的后事,还得由您来操持。”

      手臂在失神中撞上筝弦,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传令官还在马车外小声禀报着什么,而他脑海中反反复复的,依旧还是方才的那两句话。

      三十载后,玄霄第一次清晰意识到,自己此生,恐怕从未,也再也无法了解慕容紫英。

      “这便是城主……是先代慕容城主的卧房。”那个小婢子拭着粉妆花得乱糟糟的一张脸为他开了门,才换上的丧服袖口已经泪渍斑斑,“城主是在城楼上去的……明明又呕血了还要出门,说是算着日子去攻打九天的军队该回来了,想去等着……”

      玄霄却只是沉默以对。不同于慕容紫英一贯的温和,这个大半生都在沙场与囚牢中度过的男人是冷硬的,宽大袍袖下露出的手腕上隐隐可以窥见疤痕,是当年被押送至九天时一路锁镣碰撞留下的伤。瑶筝被这个气势完全不同于前任城主的人吓着,渐渐连哭都不敢了,道了万福就小心退了出去在门外候着,将玄霄一人留在这一方空间里。

      卧房不大,床榻被屏风隔住,外面一张书案临着半开的窗,案角细瓷花瓶里一枝新桃是这屋子里唯一鲜亮的点缀。玄霄上前,果真在窗外看见了一树盛开的桃花——恐怕就是今晨才从那树上新折下的。

      笔架上还留着支狼毫,墨已经被风给吹干了。铺开的宣纸上寥寥几行,夹杂着几点溅上去的血沫,书了一半,却突然停笔。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竟是玄霄最爱吟奏的那曲水龙吟。

      字迹工整,应是这卧房的主人仔细写就的。常年在军营中的人哪里需要有那么一手好看的书法,能写得让人看懂就了事,士兵们往往打字都不识几个,可宗炼教出来的慕容紫英自是事事都不肯松懈的。玄霄突然就忆起当年琼华军营,他深夜自城楼归来,少年戎装未解,犹自在营帐外练剑。他停在暗处里看着,不知怎么的还是让对方发觉了,急忙上前行礼,包裹在冷硬铁甲中的袖口上居然还洇着团墨渍,那样不伦不类的场景,搁在慕容紫英身上,反倒是让玄霄觉出了点携书弹剑的快意潇洒来。

      可那仅仅只是他一时的错觉罢了。玄霄望着那盏端放在棺木一角的长明灯,有些慨然地想着。灵堂设在正厅里,此时并未正式对外发丧,一众侍卫婢女们又对这位新城主多少有些惧意,不敢大声嚎哭,故而四处都是静悄悄的,只听得见纸钱被投入火盆中的声音。

      慕容紫英一生未娶,死前一股脑的将所有事都推给了他,连后事规格居然也要玄霄来定。他皱着眉批下“依循琼华旧制”后就将人都赶出了殿门外,火盆里纸钱燃尽,火便渐渐熄了,玄霄大步上前,在棺旁停住。被包裹在一袭华美礼服中的人倒有五成还是记忆里的样子,只是发丝雪白,眉间亦是有了细纹。慕容紫英的表情是如释重负的欣慰,他这三十年,以至那算不得是漫长一生,何曾有过这般的安逸清闲。

      “慕容紫英。”

      玄霄从袖中抽出张被自己补好下半阙后叠起的宣纸,俯下身,将它压在慕容紫英枕下。随身服侍了城主许多年的两个婢女并未远去,见玄霄推门而出,连忙行礼:“城主有何吩咐?”

      “去取我铁筝来。”此时已至正午,日光极盛,玄霄扶着门,似是有些不能直视地阖了阖眼,“他那具古琴也一并拿来,放进棺里。”

      他曾恨极了他。可三十年岁月冲蚀而过后,终究是慕容紫英向他证明了自己的那番话。

      “城为守护百姓而建,城安而百姓安,城破,则百姓流离失所。元帅此次以全琼华人命相搏,激怒九天,恐怕城破之日后果不堪设想……元帅就不能替城中百姓想想?大家最希望的,难道不是永远安定的生活?”

      铁筝架在灵前,玄霄一震袍袖,席地而坐,伸手抚上那弦。

      在前几日的旅途上,他甚至还想过,那人害他深陷监牢,又救他出狱,这回归来,便旧账勾销,新账另算。可韶华白首,须臾成空,他毕竟还是算不过这莫测天意。

      从此再不能两清。

      “水龙吟。此曲祭你。”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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