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一生》史南桑

102、梦醒

　　齐璐好像挺有自知之明，弄脏幸福的白裙子以后，她再没有招惹过幸福。高二开始的两个月，学生们的生活还是红红火火，直到老师在班上宣布会考将近，气氛才逐渐紧张了起来。
　　高二的孩子是怎样学习的，一边追高三的课，还有分班，大大小小的考试。幸福和齐璐都选了理科，并且还留在原来的班级。
　　幸福选理科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叶生读理科啊，这几乎是想都不用想的事。她从初中开始就一直努力地想要追上他，每一次考试进一个名次，每一个星期少问他一个小时的问题，这都是幸福前进的动力。

　　后来回想，那段时间也是快乐的，虽然被一大堆功课和考试压得直不起腰，但只要一想起，向叶生抱怨时，他吃不消的表情，幸福就很想笑，无论何时，她永远都会想笑出声。

　　小松音像店的老板有好一阵子没见到俩人来了，这会儿打起了招呼，秋天的脚步就像周老板声音，沙沙的，然而，叶生淡淡的微笑落进幸福眼里，却让她觉得温暖。
　　幸福叹口气，齐璐也不和她说话了。齐璐的妈妈赵以娴也没再打电话给幸福。日子平静得忽然有点不真实，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离开的时候，和周老板聊了几句，幸福还是话说得比较多的那一个，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在不大的店铺里回荡。周老板说，“你们算是乖的，现在的孩子成天钻网吧。旷课，逃学，真不像话。”

　　因为要准备会考，幸福在家里的时间很少，她很紧张自己的物理，担心会考会不过。高二那一年，班上有些同学已经着手准备海外留学的事，市里有几个保送名额，幸福一听到保送二字，心里便惴惴不安。可以保送去哪所学校？英国的，还是美国。
　　叶生会去吗？
　　张鸣说，“傻了吧。要是能保送，肯定去。”
　　去国外上大学也意味着新的机会，这对家里情况不好的叶生来说，是千载难逢的。有好几次，幸福都想开口问叶生，只是看着他专注的神情，又不想打扰他，决定再等一等。
　　幸福没有料到的是，这一等，居然久到连自己都忘了。

　　事实上，融嘉转学回索海后，成绩一落千丈。像大多数青春期的男孩子一样，融嘉开始变得反叛。家人起先并没有察觉，因为融嘉本来就是个不太爱说话的孩子，直到班主任打电话到家里说，融嘉好几天不去学校上课，偶尔几次，也是睡觉打睏。好不容易等到儿子回家，钟立言疾言厉色地质问儿子，这才知道，他和妈妈拿了钱，到街上的网吧里玩电脑。
　　一向望子成龙的钟立言怎么受得了。九月底，暑气还没有退去，幸福家里已经乱成一团。叶生也同样得到一个震惊的消息，淑夏在单位里晕了过去……

　　是肝病。需要移植……
　　医生是这么对叶生说的，仿佛回到了四年前，那个无预警的冬天，叶生觉得世界一下子失去了色彩，只有黑色和白色，他很讨厌来医院，唯一的几次也是来陪幸福的。他万万没想到，还会有这么一天，需要亲自和穿白大褂的医生打交道。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孩子了，他懂得冷静地思考，尽管满怀不安，但叶生还是听医生说完母亲的病情，通知大伯一家。秋芳心急如焚，说要赶来，却被叶生阻止了。
　　他已经在医院配过型，他捐自己的肝给母亲。
　　叶生在病房里削苹果，淑夏的眼睛还是红的，她静静地交待他，把房子抵押了，作为手术的费用。
　　他知道对母亲来说，这座房子有着很深的意义。淑夏勉力笑了笑，“以后慢慢还吧。妈想陪着你。”
　　她是一个没用的母亲，淑夏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倒在沙发上的叶生疲惫不堪的模样让她心如刀绞，肝移植手术会不会伤他的身？尽管有医生的保证，淑夏还是很担心。
　　“傻孩子，你怎么不说呢？”淑夏抚着叶生的眉心，她好像很久没有见叶生笑过了，除了刚刚听到她说同意手术时，叶生微微的那一笑。她一直努力着想让儿子过得快乐，可是，却事与愿违。

　　早上难得见到母亲精神很好的样子，叶生也放心去了另一间病房。
　　和学校请了假，就说自己的病了，需要住院，后面连着国庆假期，他都算好了，只希望手术一切顺利。

　　幸福以为，他们只是短暂的分离，她想假期一到，就去医院看叶生，然而，这一年的国庆都不如往年的平静，父母之间不断的争吵，不仅是幸福，融嘉也忍无可忍了，“为什么姐姐有钥匙，我没有？我也要有零花钱。为什么你们总是把我锁在家里？”
　　家里爷爷，奶奶，特别是妈妈都到他身边安抚他，钟立言手里甩着皮带，“你还好意思说？就是防着你出去鬼混！书也不好好读，你给我滚回房里去！”
　　而后又对廖茵说，“都是你惯的！你教什么儿子，我告诉你，从今天起，不准他踏出房间一步！”
　　幸福上前劝了一句，没想到钟立言的火更大了，拿起皮带就往一动不动的儿子身上抽，奶奶用手挡着，眼泪直掉，真正吓住幸福的是很久没听见妈妈尖利的嗓音，廖茵把女儿拖了出去，“你是不是故意的？”
　　她说什么？幸福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妈妈说，“你想害死融嘉是不是？我就知道，你就盼着这一天……”
　　有条鞭子一下又一下地在抽她的心脏，寒意从脚心冲向头顶，她百口莫辩，也许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吧。
　　融嘉被关在家里三天了，幸福也一直没有出门，整个钟家像被笼罩在一片乌云底下，死气沉沉的。
　　融嘉敲了敲姐姐的房间，见她正想出门，他说，“我能一起去吗？”
　　幸福看了弟弟两眼，他已经不像前几天那么激动了，她摇了摇头，“融嘉，爸爸如果看见你出房门，会生气的。你快进去吧。”
　　融嘉一屁股坐到姐姐的床上，“我不去！”幸福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陪他坐着，“你怎么不去上学呢？”
　　“我不喜欢读书。”
　　“家里不是有电脑吗？你为什么要上街？网吧……”
　　“姐……”融嘉打断她，“我真的不是去网吧，我想出去透透气。你帮帮我。”
　　“你帮帮我，好不好？”幸福游移不定地看着弟弟，她想要去问一问爸爸。融嘉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紧接着哀求，“你如果和爸妈说了，他们一定不会让我去的。我求你了，就一会儿。不然，你跟着我。就十五分钟，行不行？”
　　“姐……求你了。”
　　那一刹那，幸福心软了，她从包里取出钥匙，她想就十五分钟，融嘉已经被锁在家里三天了，她跟着他……
　　“幸福！你做什么！”门口有人斥一声，幸福手一抖，钥匙落到了地上，融嘉的动作显然快了一步，他拣起钥匙就跑了出去。
　　廖茵跌坐到了地上，眼睁睁看着儿子到楼下开门跑出去的她瞪着过来的女儿，扬手给了她一巴掌，幸福甚至还来不及解释，当她感到脸上的疼时，她觉得说什么都已经太迟了。
　　奶奶捶胸顿足地问她，“你为什么要给融嘉钥匙？为什么？”
　　要她怎么解释，他们才会相信，她不是故意的，这个家里，她唯一可以说话的人就是她的父亲，连他投过来的目光都冷到了极至，他说，融嘉如果走了就别回来，那只是气话。
　　同一天的下午，除了年迈的两个老人在家，钟立言和廖茵都出去找融嘉了。廖茵找到深夜才回来，幸福的爷爷奶奶一个晚上都没睡，幸福则是坐在花瓶后面的墙角，她不敢相信融嘉真的骗了自己，他不是只出去十五分钟。

　　第二天，太阳照亮了城市里的每一条柏油马路，融嘉还是没有回来。

　　幸福的奶奶勉强吃了两口饭，又开始抹眼泪，已经过去两天了，弟弟还是没有回来。家人都担心他在外面是不是出事了，幸福只要一想起就这个可能性，就不禁浑身发抖，她不敢抬起头，她宁愿失踪的那个人是自己。
　　钟立言回家就看见妻子正在打女儿，廖茵就是不想见到幸福，“融嘉呢？”
　　“找不到。”钟立言说，“我说了多少次，不要打幸福。你打她有什么用？”
　　“我叫她回房，我不想见到她。”
　　“幸福，你回房。”钟立言随即不耐烦地对女儿说，可她还是一动不动。廖茵忽然站起来，把她从客厅拉到了门口，用力把幸福推了出去，“找不到弟弟，你也别回来了。”
　　门虽然合上了，还能听见父母争执的声音，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有些事都仍然没有改变，不是一句随意的问话，一件白裙子，可以改变的。可是，从眼睛里流出的泪水，还是一样的烫，一样的伤人。

　　她去街上，走每一条大街小巷去找弟弟，这才知道这个城市这样的大，要找一个人有多难。幸福沿着河边走，灯红酒绿的酒吧，空旷的广场都没有融嘉，流再多眼泪，也不能洗去她心里的自责，她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事一次又一次发生？

　　小巷里忽然冲出一个人，扶着墙角吐起来，路过的人都不理那个人，仿佛这是常有的事。这一带真的很乱，幸福本来也想走的，却瞥见那个人的指甲油，那模样……好像是……
　　她把手伸了过来……“喂，你是不是钟幸福？”

　　没有找到融嘉，倒是找到一个喝得醉醺醺的齐璐，一路上半抱半背地把齐璐架离酒吧，齐璐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指东指西地告诉她，旅馆该往哪儿走。
　　那不是普通的旅馆，是汽车旅馆，老板揶揄的目光让幸福直想撞墙，“身份证。”
　　房间的床是大红色的，幸福碰都不敢碰，倒是齐璐，熟捻地倒了下去，没一会儿就像死猪一样睡得不醒人事，她手里握着MP3，幸福为她洗脸的时候，把耳塞从她耳朵里取了出来，房间里有醒酒剂，她喂齐璐喝了一点，齐璐立即呛醒了，她闭上眼睛，“真的是你啊？钟幸福。”
　　“嗯。我能听听你的MP3吗？”
　　“嗯。”
　　万年不变的摇滚乐，好像要把人的耳朵震聋，她听了一会儿，感觉眼眶有些湿，马上把MP3关掉。
　　“幸福……钟幸福，你怎么会在街上？是不是也像我一样，被赶了出来？”齐璐始终是闭着眼睛的，幸福看着她，想起她对自己说过的话，用袖口擦了眼泪，坐到她身边，说，“从前，我就一直做梦，想着他们会对我怎么怎么地好，弟弟有的，我也会有。有一天，我终于感受到了一点点的幸福，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抓牢它。”
　　“我是很嫉妒我弟弟，但是，我从来不想让他死掉。不是你的东西，你去抢有什么用？我以后一定会走的。齐璐，我走得远远的，没有他们，我也会幸福的。一定。”
　　齐璐没有说话，幸福想，她也许睡着了，那一刻，她有多么高兴，这个晚上，有齐璐，她不是一个人，有一个齐璐，听她说说话。

　　齐璐的眼角，有一滴泪静静地划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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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天，融嘉终于回来了，他身上的钱花完了，饿着肚子回来，钟立言和廖茵都不敢责骂他，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融嘉还是家里的宝贝，大家对他除了和颜悦色，还是和颜悦色。
　　幸福发现自己的钥匙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自己的桌面上，就放在显眼的位置，好像它从来没有离开过，她拿了包，开门，出去时，偏厅有人说话，经过那里就能听到声音，虽然不大，却清晰异常。是妈妈的声音，在问弟弟，“你是不是不喜欢和爸爸妈妈在一起？”
　　“你如果不喜欢和爸爸妈妈在一起，我们马上就搬出去，你一个人住在这儿，好不好？”
　　央求的语气，饱含的是她渴望不可及的----爱。
　　她一辈子也不可能拥有的，幸福用力眨了两下眼睛，顺着楼梯往下。

　　幸福敲了敲病房的门，她从门缝里看见叶生正在看书，他专心地一页页翻过的书本，她细细地看他的手，他的面孔，扯了一丝笑后，才缓缓敲门。
　　叶生看见幸福来了，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却板着脸问，“不是让你别来吗？”
　　“我来有事……”幸福从身后悄悄拿出一本书，“补物理。真的……”
　　他挑了眉毛，“过来！”等她走近，才拿书轻敲一下幸福的头，笑起来，“补你个头。”
　　他的笑容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幸福含着眼泪，也弯起了嘴角，张了张嘴，其实想问，你能抱一抱我吗？
　　叶生，你能不能抱一抱我？

　　然而，幸福只是把叶生的手拉过来，朝下，重重地放在她摊开的手心上。
　　这样，就能完全忘记了……
　　接着，满足地笑得更深。

　　幸福想，她一辈子都会喜欢叶生的，因为，每一次难过的时候，每一次绝望的时候，他都在她身边，给她无限的希望。如果未来，还有颜色的话，那它就是叶生。
　　是叶生，不会是别人。那个时候，幸福是这么想的，几乎是一秒钟就确定了漫长的未来。

　　她一生做过许多梦，醒来后，只希望他还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