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命》那非

9、第九章

　　春祭后，万物复苏，也是妖魔鬼怪活跃的时刻。

　　春祭在古时是除妖的祭典。妖魔鬼怪总在乱世，借由人心丑陋的欲望，战乱带来的血腥气氛中挣开被孽气腐蚀的结界降临，横行人间，祸乱作祟。因此春祭在一年春季正式来临前，重封各界通往人界的结界，尤其是妖魔界，最为重要。但这一祭典却在风调雨顺的几百年间，演化作年初祈求接下来一年丰收，以及阖家平安的喜庆节日。

　　几百年来，未曾重新封印，甚至加固的结界逐渐消弭，隐患四起。

　　如今再度一一加固，也只起到亡羊补牢的作用。天下如此之大，又从何开始一一修补——很多结界位置因地理，人为因素产生变动，不可考证。

　　而妖魔鬼怪也不与过去一般一味暴露自己，相反它们甚至比人本身更懂得如何将自己人藏得更好。

　　常言道：人心隔肚皮。妖呢？便更不得而知，因此多个心防范，总没错处。

　　久而久之，变成——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

　　但，普通人的欲望强烈，气息浑浊。因欲望和人心的不同，气息的色彩亦不同。如此一来，想要寻出有心混迹其中的异类，难上加难。

　　老者站在望月山其中一座山峰顶端，极目向下望，不同色彩的气混杂在一起，无法确切的辨别出哪个是妖，哪个是人。

　　一众人群中，最特别的却是在山脚下凉亭中休息的年幼少女，因为年纪小，自身的气息还未沾染上大人的浊气，是清澈透明的粉色，这与平常随处可见的小孩子没什么不同之处。

　　然而细细观察，会发觉这份清澈中夹杂不同的色彩，间或隐约其中——尊贵神秘的紫，闪烁变幻的银，洁净澄清的黄，端厚稳重的蓝，以及若有似无的青。

　　显然，她的周围存在非人，且已经不是一日两日。

　　她自身也在受他们的影响，是好是坏，难以定论。但就现在而言，由他这旁观人看，周围的人群，虽然都抱有好奇，却或多或少受到这份气息的制约，不敢上前。

　　作为昔亭山道人，他不能忽视不计。老者转身悄悄潜下山头，来到少女所在的山脚下的凉亭……

　　“小姑娘。”

　　“嗯？”少女回头，先看看左右，再问：“您叫我么？”

　　“是啊。”他发觉一旦靠近，那些奇异的气息又突然消失无息，如同昙花一现般的错觉。

　　“老爷爷，您叫我何事？”

　　“我看你资质不错，老衲想收你做关门弟子。”他算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搭话。

　　眼前这孩子看来颇具灵性，从面相上看带着三分福相，笑起来更添两分喜气，运势较一般人好。总体来说，这类人从命相上看是个福星，难能可见。一开始的借口，再看清楚这些后，变成真的动心想收对方为徒。

　　“啊？！”少女愣了下，马上摇头。“不了，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学武，我不在行。”

　　“不愿意么？”他呵呵一笑，明白对方领会错误。

　　“小姐——！小姐——……”远远传来的声音打断他接下来的话，抬头望去，却看到周身带着常人肉眼无法看到，耀眼明黄气息的女子跑来，顿时打住想解释的念头。

　　此，非人。却一时看不出是何种妖魔，那气息太过纯净。

　　“很抱歉啊，老爷爷！家人来寻我了。”

　　“师徒缘分不可强求。既然我们见面，也算是另一种缘分。”他将由七味解元制成的驱魔符赠出。

　　七味解元——以清明、除障的名为“七味”的植物种，以及昔亭山特有的驱邪灵药“解元”混合炼成，为一颗乌金色药丸。七味，在古时相传为天帝的女儿在人间历练尝到的人间七味，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及人情世故里的“爱、恨、愁”后，流下的七颗泪水化成，得名七味。一年开花一朵，七年得一颗种子。

　　物以稀为贵。

　　因此，驱魔符难得。

　　“时值春祭，这只护身符送你除除秽气……”他想看看这驱魔符能否逼出对方的原形。

　　“不……”

　　“小姐！小姐！你跑哪儿去了？让我好找……”

　　在少女拒绝的话被那女子打断的时刻，他借机悄然退场。

　　藏身暗处，却发觉比少女将驱魔符扔掉更令人惊异的事——随后出现的相貌普通的年轻男子，一看便晓得是已修练长久，甚至得道的精怪，拥有变幻莫测，看似银色却包含更多色彩的气息。

　　以及更远处，缓缓接近，似乎能吞噬周围一切，让人压抑的紫气——与残存在观迟身上的气息相同，怕是观迟就是在对方手上吃的亏。

　　今夜，势必探明一切不可。

　　他隐身在人群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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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府，由于三兄弟都在家，今年春祭前的这个满月格外的热闹。

　　月升日落，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娉婷被三位兄长赶回去休息——小孩子该早早休息，才是好孩子。真当她小孩啊？她都十五岁了。只有这种时候，她会稍稍不满。

　　一场节日的晚餐，最后变成兄弟三人对准妹夫的饯别宴——卓天渊要在春祭前赶回家为祖母祝七十大寿。如果可以，他们打算拟书信一封。期望卓家的老祖宗能看清现实，他们家的小妹同卓天渊并不合适——免去世间再多一对怨偶。

　　“阿嚏！”此刻，娉婷一边儿往回走，一边儿打喷嚏。不知道有谁在念叨她。

　　穿廊过亭，一路上仆佣稀少。他们基本上都去府内的后厅喝酒去了，少部分在前面照料主人待客。偶尔看到一两个人影，都是轮班轮值的人。

　　所以，娉婷看来，过节反而没趣。

　　“春祭那天，大概又要有很多人来吧……”她喃喃自语的设想，因为大哥二哥都在家，找着各种借口的人都会登门拜会的。“阿嚏——！”再多的想法也淹没在接下来的喷嚏声中。

　　“小姐？”举着照明的灯笼，走在前面金铃回头。

　　“没……阿嚏！”才想表示没事，就又一个喷嚏，娉婷只好拿出手帕捂住鼻子。“没事的，可能有点受凉。”

　　“那，小姐早些休息吧，回去我帮您收拾下。”

　　“好。”也只有如此了，娉婷点头，恋恋不舍的看向半空的满月，皎洁如雪，所有的星辰完全被她的光芒遮挡，沐浴在月光下，什么都会被淡去，只有平和宁静。

　　“小姐？”金铃站在院门半开的娉婷阁前，看到小姐落下很远，举高灯笼。

　　“嗯，就来。”娉婷应道，还是老老实实休息吧，这样的月光下，睡着了也会感觉很幸福。

　　先行开道的丫鬟进了院门，小姐随后跟上。

　　然后……

　　嘭的一下，娉婷没有任何准备，撞上挡在前面一动不动的金铃的后背。

　　“铃儿？”她从后面发问。

　　“小……小、小姐——……”金铃带着颤音，完全变调的声音从前面飘来，细听还有牙齿打颤的咯咯声。手中提着的灯笼，也在跟着抖，地面上方圆两米多被照亮的地方，跟着晃动，忽明忽暗，让人产生头晕眼花的感觉。

　　“怎么了？”娉婷虽然感觉丫鬟的行为莫名其妙，但也察觉她真的在害怕什么。“你看到什么？”她从一旁探头往前看……突然，眼前一花，一阵风过去，有什么紧紧攀住她身后的衣襟。定下神才发觉，金铃已经瑟缩到自己身后，并且竭力的用她阻挡自己的身形。

　　“小蛇，娉婷回来了……”泓琉笑呵呵的声音，和平常比有点点不大一样，似乎从四面八方传来，带着回音。

　　“嗯……”然后是罗炙一如平常的声音，却似乎从很深的地下传来，带着水声。

　　唉……这两个人，有时间懋在她这里，怎么晚上也不去露个脸呢？

　　等娉婷适应眼前的月光时，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距自己三丈远，假山旁的一只毛色漆黑的玄狐，一双不可思议的银色眸子，在一身漆黑中格外醒目。月光下，玄狐的毛发随着微风的浮动，产生出淡淡的银色。

　　娉婷突然明白金铃的心情，这只狐几乎是正常人的两倍大，身后晃动的数条尾巴，让它的体形看来更加惊人。尤其是它正裂着嘴巴望着这边儿——那……是在笑么？白森森的犬齿露在唇外，有那么点点可怖。

　　“泓琉……”罗炙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什么都没做，不过笑笑而已啊……”玄狐泓琉讪讪的收起“笑容”，有点无聊扭过头，他又没有用媚术。这不行，那不行，小蛇的毛病真多……

　　假山旁那掬方圆两丈的活水哗啦一响，半身蛇半身人的罗炙破水而出。

　　被水浸湿的长发，和躯体，反射月光，头发似乎不是以往的乌黑，而是散发出如同荧光般的银蓝色，连同躯体上的鳞片也是如此。他慢慢从水中滑行而出，蛇躯在地面上盘踞，一头长发帖覆在躯体上，蜿蜒而下……总之，与平常看来不一样。

　　娉婷瞬间反应过来，挣开身后躲避的金铃，反手关上大开的院门。

　　“你！”她伸出一指，来回点着两人。“你们两个在做什么？！”生怕别人不晓得你们的存在？不晓得你们是异类？不……太震惊了！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啊？”一双狭长的凤眼和一对带点桃花的狐眼对上，带着疑问。

　　“月光对灵界的生物很有用，益于修行，而且也很舒服。”泓琉晃晃自己的尾巴，说的理所当然。

　　“总是人形，很费力。”罗炙考虑了下，补充道。

　　问题，这里不是灵界……娉婷动了动嘴，话到口，说不出来。

　　她看着罗炙随意抖落了下湿漉漉的长发，一点点从发稍发出淡淡的光芒，慢慢上延，直到发根，长长的发丝包裹在如同月光般的荧光里浮起，飘荡在空中，而后从上到下一展散开，回落到他身上那刻，已然干爽如初。

　　真方便，好像她，如果淋浴过后，头发总要两个时辰以上才会干。她又总会在头发全干之前，困到睡着，所以才会在天冷的时候着凉。

　　“阿嚏！”才这么想，就又接续刚刚停下的喷嚏。

　　“小姐……”作丫鬟的这才从后面蹭上来。“去休息吧。”

　　“哦。”她点点头，用手帕擦擦鼻子，没力气再计较太多了。“你们别让人看到就好了。”和这两个我行我素的家伙，讲得再多也没用。虽然府里这时候来往进出的人不多，小心些总是好的。

　　“不会的……泓琉下了结界。”罗炙来到走廊下，娉婷身旁。

　　“啊？”结界是什么？她抬头看身旁的“人”。

　　“就是让普通人进不来的方法。”讨厌的东西一样。泓琉捋过身后尾巴，为她言简意赅的解释。

　　她不算普通人么？娉婷皱眉。

　　“不过……也有些不正常的人……会不请自来。”泓琉的耳朵动了动，随即放开尾巴，端坐起来。他昂首面对西侧的院墙，叫道：“既然这里的主人已经回来，客人再不现身，不显得无礼么？”

　　呵呵的朗笑声从院墙另一侧响起。

　　有外人？！娉婷吃了一惊，跟着看过去。原来，她家来去这么简便自如……

　　一个人影轻松越过月家小姐娉婷阁的院墙——来人是名花甲老者，一把白色的胡须垂直腰间，一身青衣，很面善……

　　“啊！”是下午在望月山下……

　　“哟，小姑娘，我们又见面了，看来的确有缘。”老者不急不缓的向院子的主人打招呼，对胆子小的人只看一眼就会下的魂飞魄散的精怪，似乎见怪不怪。

　　“老道，昔亭山没人了么？派你一个老头来收妖？”泓琉一笑，鉴于还是原型的模样，那个“笑”狰狞可怖。金铃又没用的缩到主子身后去了，她是看一眼都会哆嗦。

　　“老衲还未这么不识相。”经过观察，老者已然清楚这院中明理暗地存在的精怪，每一个都不是吃素的。“只是……”

　　“说。”

　　“老纳有一不情之请。恳请诸位告知老衲，来到人界到底为何？”老者晓得敌不过对方，因此至少要明白对方目的。

　　“为何要告诉你？”一直未曾开口的罗炙低语，尔后瞥向对方。“告诉你，你拿什么来换？”他顶讨厌被人询问。

　　“对啊，对啊！”泓琉惟恐天下不乱的点头，身后长长的尾巴摆动的幅度泄漏他看好戏的心思。小蛇的脾气一直很奇怪，说不上好或不好，没有底限。若有人能让小蛇发火，他会稍稍推波助澜一下。

　　“老衲活到如今，只有一命，尽管拿去。”老者潇洒一笑。“到是老衲临出门前，曾经交待去处，留言如若天明前不归，定是遭到意外。”言下之意，昔亭山一众门人追到天涯海角，也会纠缠到底。

　　“这个……”泓琉的耳朵抖了抖，还真一时想不出什么反驳。

　　他看向走廊下的罗炙，发觉罗炙表情严肃。

　　这一招真狠，娉婷坐在廊下的椅子上，支着下巴，眼巴巴的看着对方胸有成竹的威胁院中各位“非人”。她发觉对方三言两语，触及问题不能忽视的核心部分，不得不感叹——老道这把年纪已经活成人精。

　　厉害。真想学起来，不晓得现在拜师还来得及，来不及？

　　“娉婷……你最好不要这么想……”罗炙轻轻的声音从一侧传来。

　　啊啊，生气了。娉婷转头吐舌头，刚才的想法表现的太明显。

　　“可否告知？”老者再问。

　　“……好吧。”左思右想，罗炙点头。他最怕麻烦，他还“有事”要留在人间一段时间，回灵界有点得不偿失。

　　“小蛇……”泓琉发出不平之鸣。

　　“你闭嘴。”罗炙偏过头，瞥他。“你这副模样好看？还是，嫌自己不够显眼？”

　　“啊……”用原形能更多吸收月光。泓琉张张嘴巴，发觉修炼已经成了习惯，其实他再修炼也没什么意义。他老老实实收敛气焰。

　　银光一闪，庭院中还是那个相貌普通，一双狐狸眼，面带桃花的青年。

　　“我是无聊；他是报恩；躲在娉婷后边的那个从天界来，大概创了祸，不得不跑……”泓琉未经他人同意，擅自定下结论，反正与事实相差不远。“树上的那个历练不够，单纯到好骗；门外那个修炼很久，却是个吃素的。”随着他的话，大门打开，牛管家的身形出现在众人眼前。

　　“小姐，我来迟了。”他向娉婷请罪。

　　被众人遗忘良久的主人，月娉婷丝毫不介意的向门外招手：“没事的。牛叔，您进来吧。”就差说一句——一起来看热闹。

　　没有丝毫尴尬，牛管家慢吞吞的进来，再关上门，好像他一直站在院子里。

　　“这……”偏出想象很多，老道士哑口无言。

　　半晌，他呆在原地，愣怔的看过院中每个身影。

　　“满意了么？”泓琉笑呵呵的反问。

　　“你，”罗炙一手指过去。“也可以闭嘴了。”

　　泓琉哑然而止，连嘴巴也被罗炙封住。大意了，他懊恼的暗忖，只有捂住嘴巴，寻思久久未用过的解咒法。

　　一时间，周围安静下来。

　　罗炙直起上半身，来到院中，让全身暴露在月光下，一身青银色的鳞片闪灼生光。

　　他“站”在老道面前。

　　“嗯……”还是他习惯性的低喃，语调轻缓，慢条斯理。“那家伙言不及义，但也差不到哪儿去。你，可满意这个答案？”他面带笑容，过分勾起的唇角却在提示对方——回答啊，说错一句，你看我会让你完整回去么？

　　我是怕麻烦，不代表不会解决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