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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回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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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出突然,佛迹寺早早就关闭山门,被劝说离寺的众人还聚集在寺门前议论纷纷不肯下山。无真被带到天王殿悔过,那怀胎少女被带到了香客寮。
满山青竹随风瑟瑟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水汽,山上一向都是比山下冷许多,雾水也重,一些清修的僧人正在小心的擦拭佛像,有的还悄悄的往天王殿里偷看。天王殿大门敞开,大殿中间供着弥勒菩萨,弥勒菩萨像后供着韦驮天尊,东西两旁供四大天王像。无真跪在弥勒菩萨像前,嘴里不停念着佛经。
“无真!”苍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无真回头一看,一身穿皂色驾驶,手里拿着佛珠轻轻捻动的白须老僧站在门口。
“师傅!”无真忙跪着转身。
面容慈祥的老僧示意其他僧人下去后缓缓走到无真身前,和蔼问道:“可曾受伤?”
无真摇了摇头,脸上的五个手指印消淡了许多,只留下一片红晕。
“起来说话!”这老僧正是佛迹寺的方丈,空净大师。他走到香案前,燃了三只香,轻插在香炉中。
“师傅!”无真站到空净大师身后,双目平静、面容祥和,“那姑娘……”
“受了轻伤,问题不大。刚才听无语说了经过。”老僧转过身,细看了无真一眼,道:“为师知道你的为人,你可想好这件事情,如何解决?”
无真是空净最喜欢的弟子,自收养无真起,无真就从未下过山,寺里又从未收留过女客过夜,无真怎么可能和那少女做苟且之事?那少女一口咬定无真是孩子的爸爸,若为无真辩白,那少女口出诳言毁人名声,以后必定被县里的人逼成死路一条。
“师傅,弟子小的时候常常在想,为什么弟子的父母会抛弃弟子。”无真眼神一凝,“佛曰:缘来天注定,缘去人自夺。那少女既然一口咬定弟子是她肚里里孩子的爸爸,一定有她的原因。弟子见那少女一脸悲愤,想必她是受了极深的伤害,弟子当时在讲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是希望听经的人以后多做善事,那少女就是这时站出来说弟子胡说。”无真想了想当时的情景,接着说:“她说她怀孕了,孩子的爸爸却不认这个孩子,她问弟子她是否做恶?弟子答她:有此因,有此缘,则必生此果,百不失一。施主何必执着。”
“她觉得自己是个善良的人,却有此遭遇,心中不服,所以她就迁怒与你?!”空净大师总算明白了来龙去脉,“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她也是个可怜人。”
“命由己造,福自己求。只是她不明这道理!”无真淡淡一笑,那风姿超然于一切。
“哦?”空净大师微笑问:“你觉得这件事情,怎么解决才好?”
“佛祖释迦牟尼和割肉饲虎的萨硾那都是王子,他们没有用手中的权利去普度众生。弟子以为,渡人应当身体力行,弟子愿帮她度过难关!”
空净大师终于动容,他深深望了无真一眼,“罢了,既然你已决定,好自为之。”
无真垂下眼,双手合十,“红尘十丈,却困芸芸众生。仁心虽小,也容我佛慈悲!”
“人在莲台上,不动即佛!哪里都是修行!”空净大师淡淡扫了一眼昏黄的落日,“先领了责罚再走!”
“谢师傅成全!”
“无真,若你以后想回寺里,就回来吧......”
空净大师的话随风飘散在风里,他凝视着那个他一心保护,一意教导,看着长大的少年,眼神温柔到了极处。
……
……
吱呀一声,香客寮的门被推开,坐在凳子上的少女受惊般的站了起来,她瞳孔一阵收缩,声音陡然提高,“你,你,你想做什么?”那担忧的、恐惧的、羞辱的、愤怒的......种种表情糅合在一张小脸上,无端的让进来的无真心一紧,忙和善的说:“你没事吧,我和你下山。”
少女愣了一下,将缭乱的长发顺到耳后,结结巴巴的问:“下,下山?”毕竟做贼还是心虚的,
被带到寺里后,少女冷静了下来,她觉得自己当时一定是被猪油蒙了心,怎么会做出这样冲动不负责的事情来呢?就算遇到再不公平的事情,也不能将怨气发泄到不相干的人身上呀!若寺里的和尚帮着无真做证,她一个人可怎么面对寺外那些乡亲父老?
无真看着少女被人扯出几道口子的衣服,柔声问:“你家住哪?”
“你想干嘛?”少女警觉起来,将桌上的茶碗抓到了手里。
“你不是说我是你肚子里孩子的爸爸吗?我当然要照顾你们!”见少女一副防备的姿态,无真笑了笑,眼波流转间,笑容如圣洁的白莲开放。
夕阳西下,霞光万丈,佛迹寺被晕染得更加神圣。无真收拾了几件衣物,有些眷恋的摸了摸山门,就和那少女下山了。
崎岖的山路由石块垒成,无真背着一个小包袱,少女跟在他身后。山里起了雾水,青苔有些滑脚,少女走起来颇为吃力。无真发觉了,回头伸出手,道:“我扶你。”
少女犹豫片刻,看着无真后背渗出的斑斑血迹,问:“你不怪我?”任谁受了这天大的侮辱和委屈都不会这般平和,无真是被方丈逐出师门的,临行前他被空净大师亲自拿着竹片抽打了两百下,整个背部被打的血肉模糊。虽说空净大师知道无真是被冤枉的,但是不当众责罚,如何对不知道真相的满寺僧人交代?
无真笑了笑,脸色有些苍白:“既然我成了因,我愿为果。”
少女眼中透出一丝迷茫,无真这是什么意思?在解释他的因果报应论吗?她推开无真的手,恨恨的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假惺惺。”说罢,大步越过无真,往山下走去。
两人一路下山,遇到些僧人,有的摇头,有的用鄙夷的眼神看着他们,并无任何的刁难。但是一到县上,不知谁喊了声,“奸夫淫,妇来了!”小县城里面的人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对着两人指指点点。有些还捧着碗,边往嘴里扒饭边问:“哪呢?哪呢?”真可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佛迹寺的淫僧无真搞大了陈家二丫头肚子这件事,转眼间便传遍小县城。
少女低着头,大步往前走,无真紧随在后。
“哟,看不出这和尚还真敢做呀!”
“这叫花和尚,你懂不”
“看这样子,该不是被赶出佛迹寺了吧?还拿着包袱呢!”
“哼!这样的淫僧,哪里能留在寺里?空净大师慈悲为怀赶他出来,要是我,早打死了算了。”
“这陈家的二丫头,啧啧,真不要脸,小小年纪就勾搭男人!”
“这叫上梁不正下梁歪,她爸就是一烂赌鬼,听说她姐是做洗头妹的,她勾引男人有什么稀奇?”一个穿着背心大裤衩的男人叼着烟,色迷迷的看着少女说,“这身子,啧啧,也不知道上了是个什么味,便宜这和尚了。”
看热闹的众人口沫满天飞,说着污言秽语,少女呆愣愣地往前走,垂在身子两侧的两手握得死紧。
“让开,让开,死丫头在哪?老子打死她!”一个胡子拉碴、头发如鸡窝的中年男子拨开人群,走到了少女面前。他瞪着泛着血丝的金鱼眼上下打量了一下少女,最后目光落到了少女的肚子上,“你,你还真敢……”中年男子鸡爪子似的手指着少女的肚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老子养你这么大,你居然……”中年男子目光一转,落到了无真身上,“好你个死淫僧,快赔钱,老子养了这赔钱货几十年,你倒好!一分钱不花,连爹都做上了!”
“哈哈哈!”围观的人都笑了起来。
“这不好吗?陈富贵,你做便宜爷爷了!孙子女婿一下子都有了,不愁没人给你送终了!”一人怪叫起来,众人笑得更欢了。
“住口!送什么终?老子又没死!”陈富贵瞪了那人一眼,又看了看无真,问:“身上有钱吗?”
无真见那程富贵五十上下年纪,瘦条条的身材,一对金鱼眼不停闪烁,精明盘算之相毕露,便知道这人不好相与。无真薄唇边牵出一抹淡笑,和气的答:“有!”
程富贵呵呵干笑了两声,伸出指甲缝里都是黑垢的手,“既然你和我家闺女都生米煮成熟饭了,咱也不是什么外人了,钱给我保管好些!”无真可是佛迹寺的和尚,佛迹寺的香火一直很旺,无真身上不可能没钱。程富贵满怀希望的看着无真,满脸的褶皱都舒展开了,望着无真的眼中带着几分讨好。如果无真能拿出几千上万的,除了还债,还可以再去搓一晚上的麻将。
站在一旁的少女低喝,“不准给!”
“啪!”程富贵一巴掌扇到了少女脸上,“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你做出这种败坏门风的事情还敢出声?老子养你这么大白养的……”
“施主!”无真见陈富贵动粗,眉头一皱,虽说父亲管教女儿他人不好干涉,但是没有搞清楚情况就在众人面前动手,可见这样的父亲并不值得尊重。
“叫什么施主,要叫爸~~!”不知道是谁出声,阴阳怪气的声音特意把“爸”这个字的音拉长,话语中的嘲弄味道显而易见,
再不走,场面一定更加的难堪,无真见少女咬着牙苦苦忍耐的样子,实为同情,于是微微一笑,“爸!我们回家再说吧!”
一声“爸”,无真喊得极为顺口,表情也非常自然,就好像他做陈富贵的女婿已经很久,两人关系还不错似地。
那少女被打后涨得通红的小脸,这时却被无真这句话说的露出讶异的神情,陈富贵见无真一脸诚恳认真,眼光在无真和少女身上打量了几个来回,笑道:“回家,回家。不过家里没什么吃的,是不是给些钱我去买点熟菜回来?”
无真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一百大钞,陈富贵立马接过。虽然觉得钱少,但在众人面前程富贵也不好多要,只得拿了钱,晃晃悠悠的走了。
打发了陈富贵,无真转头对少女低语,“我们回家吧!”夜色渐沉,但是身材修长的无真站在人群里就象个发光体,他眉梢轻扬,风轻云淡的样子超凡脱俗。少女突然间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郁闷烦燥,黑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寒意,只一瞬间便已隐去。
面对流言蜚语是非论断,谦和的无视有时候是最好的办法。无真温和的双眼中没有任何敌视和不满,他笑对众人,拉着少女的手,从人群中走出一条路。
直到少女老了,回忆到这刻,任然觉得那只拉着她的大手给了她无比的力量,就像一股热流突然涌入她干涸灰暗的心灵里。虽然,无真以后再没拉过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