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竹林 ...
-
马车颠簸，像坐在远航的船上，船已驶离港口，却不知方向。大海在想像中是一片无止境的蓝绿，一直向苍穹延伸，墨蓝的天幕下，波涛起伏汹涌，随时会吞没海上孤独无依的船只。
“姑娘，到了。”车尚未停稳，车夫在外头催促。我反倒惴惴，迟迟不敢掀开车帘。
“快，将军在林中等待。”由不得思量，他打开车门，拉我下车，满脸慌张，左右顾道：“打这儿起，往南是九华山，往西可至西域。”他拉着我在林间跑，脚下的落叶悉索作响，眼前总是树影在晃，无人的林间，脚下亦无路，左躲右闪，永远避不开迎面而至的棵棵老树。跑得片刻，耳边有潺潺水声，车夫还在说什么，皆被那哗啦水流掩过了，焦急间正欲问他，抬眼，却见不远处一个身影，一时隐在村后，一时又出现眼前。一袭月白色的长衫，在青黄色的树丛里，袍角随风高高扬起，仿佛那个人也随时都会乘风而去，就此远离。
“姑娘，在下只能送到这儿，往后如何，但凭姑娘福份了。”见了冲，车夫缓了口气，比我还多些欣喜。
“将军，姑娘交给您，在下告辞。”一壁说一壁往来路跑，须臾便没了人影。
冲背对着我，始终不曾回头。林间沙沙的风声如凄如诉，一阵叶落，飘到眼前，细长如剑。是竹子，展眼望去，我们身处之地竟是一片茂密的竹林，那些影影绰绰怎么也躲不开的树影，只是密竹丛生，一簇簇挡住去路。
“这是长安城郊的竹林。”冲终于开口，黄绿的竹叶仍旧随风而舞，划过他的脸，像一支支利剑，锐利的，似乎可以听见刀锋一样沙沙的声音。
“真像……一场宿命。”伸出手，我接住一片叶，透过林间束束阳光，竹叶清晰的脉络呈现眼前，与自小梦中一再出现的竹林一般无二。“我总梦见这儿。”说着，声音不由低了——回忆虽好，总提醒现实的无奈，每次忆及从前，都有无尽眷眷深情，尽管一路走来，其实并不平静。
冲仰头看向半空，竹生得极高，顶端弯着一道道凤尾，凤尾之上，是高远的蓝天，澄透得恍若一池碧水。
“冲……”
“阿离，你可曾想清楚？”他打断我，声音出奇平静。再度重逢，没有想像中狂喜，但这句话才落，我不禁笑了。
“我也一直想问，你真的想……燕燕于飞？”
冲微闭目，过而方才回头。我看清他的样子，在片片竹叶后面，清朗如同一道月光，明明照在身上，却好象隔得很远，始终不能接近。真相就在他嘴边，我却忽然后怕了，凄然笑道：“其实你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阿离~”他的声音随眉目一低，苦笑道：“自你去椒房殿，外头便传开了，我只不信，从来不信。”
“传什么？”我急向前两步，迟疑的想要握住他的手，人就在面前，不知怎么那样艰难，急切间，泪即涌上。一片模糊里，冲扬了扬嘴角，伸出手，缓缓替我轻拭并未流下的泪水。
“因此远征沙场，总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他继续着，语气渐而流利，亦不容我接口。“或许从开始我就错了，我们本是姐弟……”
“冲~”我难以置信，却仍固守心底那点坚持，冲口而出道：“即便是亲姐弟又如何？我即敢做文姜，你竟不是齐襄公？”
冲也不恼，唯笑意越发凄楚。是我眼花了吗，他的目中也有泪光在闪，每句话背后，也如我一样藏着更大的心事，不能轻易出口，重压成伤。
“你也不是文姜，我也不是齐襄公。三哥的刺客，阴差阳错成全了苻坚。我此时才明白，那时候心里无端惴惴，正是为了隐隐料到这结局。可你告诉我，哪怕退回去重来，还有另一条路吗？”
说着，他激动起来，握住我的双臂道：“你知道那真凶是谁，你会不查？你知道苻坚别有用心，你来得及防备？”
一阵嘶喊过了，林间依旧寂寂，竹叶在我们两人中间飞舞，漫天漫地。我苦笑出声，泪却从他眼底滑落，一滴又一滴，灼伤我最柔软隐秘的角落，一颗心，碎成千万，抬手轻触他的面庞，那温热的泪，在我指尖瞬而冷却。
“我以为你会带我走。”心也跟着一点点变凉，却始终不肯放掉最后一丝希望——我们都是笼中的鸟，在樊笼里被关得久了，或多或少会有些迷失。但没关系，天空从不会拒绝丰盈的翅膀，若能挣脱这束缚，依旧还是那个人、那颗心，拨开云雾，天依旧湛蓝如碧。
冲轻轻笑了，泪也跟着流得更急。那张脸，比我印象中坚毅，但那些悲伤的表情却一再加深，年少如我们，却已将天真烂漫丢得一干二净。我仔细在他眉目间寻找我熟悉的那份狂傲，都化作孤寂与悲愤，再不复记忆里的少年轻狂。
“我原本，一直想带你走。”他一字一句，如同承诺，但每个字里皆有含血带泪的沉重，果然，冲继而道：“整个慕容氏都在他手上，但我不曾畏惧！可你在他心上……”他说着一顿，眸中闪过一丝狠绝后冷笑道：“我竟连试的勇气都丧失了。”
一句话，重若千斤，冲颓然垂目，唯有风声的林间，我听见他压抑的哽咽。父皇的凤凰儿、大燕的中山王，我心中最后的依赖，一切都在燕国破灭时崩坏了，只是当时我们犹未查觉，抑或者，强自支撑着，以为自己总与别人不同。
心不断往下沉，以为到了谷底，却还在继续。我抬手，迟疑着抚摸他零乱的长发，丝丝乌发在我的掌心，像河的纤流，一束束无法掌握、不能挽回。
“别怕。”我缓缓开口，思绪渐而平静，说时竟笑了，“我来，不过想问你一句，不是燕燕于飞，只是我们都无能为力。”
冲的神情说不出的复杂，正欲开口，却见他目光一凛，猛将我拉到身后，四顾林中，依旧无人，但竹叶索索，似落得更急了。
“快走！”他压低声音，拉着我便跑。林间无路，崎岖坎坷，高一脚低一脚几乎每步都要绊倒，但冲紧紧抓着我，像从前，坚定而有力！但林间除了风声、自己的脚步声，还有急促的呼吸外，我听不到其他可疑的声音，冲的步子又大又快，要跟上他未免吃力。
“有人？”忍不住问，话出口就被风吹走了，疑心他没听到，直跑上一个小小的山丘，冲回身拉我，脸上并无惧色，倒比刚才更多沉稳，凤目微微眯着，借机观察四周道：“我就料到她没安好心。”
“谁？谁没安好心？”气喘不宁，我也跟着看向四周，竹林茂密，风来时，齐刷刷倒向一边，竹叶如雨，尖细的叶，急促旋转，像一场刀雨，躲避不及。
“朝水声处去。”冲顾不得答，自腰间拔出一把匕首，我认得那锋利的尖刀，是父皇留给他的利器，竟还在身边。
仿佛又回到从前，我们在逃亡的路上，邺城化作一片火海，沿路都是伤兵死尸，寒鸦嘶鸣着争抢尸体，血将河流染成红色……无数次绝境都绝处逢生，冲一直护着我，天地虽大，只有我二人相依。那时候，我差点以为我们可以逃离这场灭国之灾，逃离出生即定的身份，在同一世里，有机会做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耳畔，除了脚踏落叶的悉索声，水流也渐渐明晰。一丛丛竹拦在眼前，以为总没有尽头，但哗哗声掩没了风声，一步跨出去，竟是浩浩的江河，在眼前缓缓而奔，碧绿的河面蜿蜒向前，直通薄雾弥漫的远山，而一脚落定，茫茫突然没了方向。
“是三哥？”慌乱间我问，空阔的江边看不到人，但每一个细微的声音都藏着杀气，看似平静的水面暗流涌动，冲拉着我直到水边，河水没过脚背，一阵凉意陡然而升。
“嗖~”的一声急响过后，风声唳唳，数支羽箭穿空而过，冲伸臂去挡，短小的匕首发出“当”的回响，嗡嗡震耳。
果真有埋伏，举目望去，还是一样的竹林、碧水、远山、薄雾。
“阿离，我现在知道我护不住你……”冲一面护着我，一面竟笑了，极艳丽的笑容，带着丝丝苦触与恨意。“但我答应你，过了今日，也允你一个承诺。”
他旧事重提，眼眸一低看向我，不过瞬间光阴，竟浮出些许温柔。
脚下分明未停，我却觉得光阴定格在那一刻，也包括我二人的目光。怔忡间，我只吐出他的名字，像第一次直呼其名般，心底莫名有种悸动与冲破束缚的喜悦。
人生本来只有一生一死，但我们竟可以并肩共历这许多次生死关头。当下，连我自己也觉得无奈。
“我会在你身边的，像从前那样。”冲说着将我向后一甩，话音都还没落，我已跌进水里，水花四溅的背后，看见竹林中冲出一队人马，嘶喊着就杀过来，短兵相接，将我二人团团围住。几个来回罢了，冲左右不能周全，匕首又短，促不及防，身上已见血印。
是三哥？或是苻坚？眨眼之间，我想了个遍，仓促中，错眼，瞧见那群人为首的那个，所持长剑，却端得这般眼熟。
才思量，那剑已逼近面门，冲回身护我，我三人皆入水中，水流湍急，眼看着脚站不稳就要被水流带走。那人一个剑花直刺胸前。阴冷冷的，也不知是水冷还是剑气伤人。我瞪着他，刹时已然明了，张嘴欲喊，水却漫进来，耳边只有闷闷的呜呜声。
碧清的水下，却是混沌一片，我努力睁开眼，只瞧见冲横身向前，伸手抓住那柄长剑，血像墨汁，丝缕融化在江水里，没有半分惨烈。但我的心一滞，呛进江水，胡乱挣扎起来，就像痛，痛在我自己身上。
“来者何人？”冲一把将我抱出水面，喝道：“未见圣旨，尔等便是反贼。”
“哼！”我只听见那人冷笑一声，长剑一举，就要劈来。
双目本能一闭，由得冲将我退朝后，却在这湍湍的流水里听见马蹄声响，越来越近。
“皇上的人来了，尔等唯有死路一条。”冲一面挡一面笑，我分辨不出他此话真假由来，但来人明显一滞，稍有迟疑。
“纳命来！”他低喊一声，倒像给自己鼓气，连他身旁的同伴在那一瞬，也面面相觑，如同挣扎。却也只是眨眼，随即又围拢，我与冲，都被逼到河中央，水深了，我踩不着底，大口咽着冰冷的河水，混沌的四周围，隐约瞧见另一队人马，浮光掠影一样，出现在水面另一边，像倒影里的另一个世界。
晚了抑或早了都无所谓，我扣紧冲的手指，拉着他猛然往下一沉，竟生出私念，想亲手，毁掉自己、毁掉他、毁掉这已经发生的一切……
作者有话说
第87章 竹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