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5、燕燕于飞 ...

  •   身体完全恢复,已是夏末秋初。去年这个时候,大燕危在殆息。光阴转瞬而逝,眨眼,已如前生。那时候,我也一样在等待,而冲远在晋室,遥不可及,风雨飘扬,大厦欲倾,于绝望中尚不肯失了信念,只为那一丝牵挂。我尚记得当时的愿望——只要他平安,一切便可不再计较……

      结果我们都平安了,却生出更多希求。

      伤口愈合后反倒病倒了,高烧反复、药石不进,进而呕吐腹泄,一时添全了,鉴中的自己虚弱苍白,眼泡微肿,像另一个陌生的人在糟蹋我的生命,也不觉得可惜,或许心理上总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很多次。

      桂宫像与世隔绝的孤岛,这次,连只送信的鸟儿都飞不进来,只有荣珠日夜陪着我,却也打听不到什么,白日强掩欢笑,黑夜里急得直哭,泪流尽了,阵阵恶心涌上来,一个人坐在床上干呕,像要把心也呕出来。不过三、五日,眼睛便红肿得只剩下一条缝,御医诊断:心力虚空、五脏难安,长此肺衰心弱,不可保全。

      这次,苻坚声色不动,将五叔请来,坐了半日,五叔苦笑道:“你要这么折磨自己也没办法,不过我们都陪着你罢了。”

      我不答话,谁爱怎样便怎样吧,我既救不了别人,也救不了自己,都是案板上的鱼肉,躲过今天还有明天,永远没有尽头,我想丧手,让这摊子烂下去,想看看结果究竟会坏到怎样的地步。

      “这次是我出的主意,说出来大家都赞同。皇上于你有情,虽是联姻,比别人不同,否则对不起你娘,我也断不会提。”他继续道,将前因后果一并道出,“皇上厚待慕容氏,但你也看见朝中反对者众,毕竟是亡国之族,一个错步就灰飞烟灭。”

      真可笑,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侧着脸看向五叔,他那样老,不像这个年纪的人。“所以娘说,慕容家的人……”说时一顿,自己也不由凄凉“都只爱自己。”

      五叔坐在那儿,头也不抬,苦笑道:“阿离又何尝不是……”

      话像大石落在水中,掀起一片水花,我板着脸忍住不曾流露出心底那点震动,反复安慰自己,不是这样的,如果是,也不会有今天这步……一个华美的借口,遮掩心里那点自私,努力抑制着,依然感觉那自私逐渐放大了,占领整个身心,像横生的枝蔓将我捆牢——我要看见世间终于因为我起了变化,一切因由只为我全改了面貌。

      思及此,露出一丝阴沉的笑,向五叔道:“五叔请回吧,让我那三哥等着,他就要如愿了。”

      “嗯?”

      “等我死了,他就如愿了,反正眼下,兄弟姐妹们也快散得差不多了……”我说着声音弱下来,垂目看着放在膝上的双手,青白没有血色,如玉的假肢。话说得狠,也不过想逼他说到冲的近况,然而五叔绝口不提,这世上好象根本没有冲这个人,一场幻梦,真实得令人心悸。

      “阿离。”他从席上站起,转身欲走时突然又回头,似不经意道:“有泓的消息。”极快极轻的语速,甚至不看我惊诧的脸,紧接道:“日前有密函,他已结集旧部,于边地养精蓄锐,肆机……”

      “五叔!”我打断他,难以置信。“这是秦宫,无论消息真假,还望五叔代为秘之!”

      五叔脸上露出些许欣慰的笑,渐渐扩大了,颌首道:“如此我便放心矣。”说时不待我答,迈步出屋,听见他对外头的荣珠道:“阿离已无大碍,饮食起居不必拘束,喝酒吃肉,尽数予她。”

      泓哥哥有了消息?这话我将信将疑——五叔为人谨慎,哪怕有密函之径,在苻坚眼皮子底下,他竟敢私通逃犯?但泓哥哥自小与五叔亲厚,哪怕在五叔投奔秦国后亦常有书信来往,或许他们私下另有往来?我想不明白,迟迟不敢断定,却终于笑起来,尽管有些苦涩,多少是个安慰。

      苻坚再来时,我端着一碗梗米粥,听见他的脚步也不抬头,大口大口咽那温润的浓粥,稠白的米汤咽到肚里,不一会儿便饱了,但心却像被掏空一样怎么都填不满。

      苻坚轻笑出声,坐在我身旁,叹道:“朕也不配为阿离的知已,否则早该知道阿离有求生之念,也不会这般焦虑。”

      我不答,任他说什么都入不了耳。心里竖起一道高墙,将苻坚与整个大秦隔绝在外,他的话与人都变作空白。自欺欺人,好象自己可独活于世。

      “对了。”要走时,苻坚突然道:“前些日子慕容冲入宫见朕。”说着一顿,似还在思量。

      我嘴里含着一口粥,猛咽下去,稠滑的粥梗在胸口,不上不下。殿内有片刻宁静,苻坚沉吟着,转身时已恢复从容。

      “到底是亲姐弟!”他刻意顿了一顿,笑道:“不但长得像,连性格脾气也像。”

      不知是否心中有鬼,总觉得他的语气比平时不同,连目光也尤其专注,似乎要看我如何反应。

      扭过头,相思却涌上来,强忍着不愿在他面前哭,举勺的手却微微发颤,眼前模糊了,雾蒙蒙仿佛雨中。

      “呈了折子,恭喜两族联姻,并请愿领军赴边,为大秦开疆辟土。”苻坚的声音也仿佛隔着潺潺雨声,哗啦啦的水幕背后,他的话不太真切,晚了片刻才传到耳朵里,仍是一片嗡嗡作响,心落到底,不知如何反应。

      “传旨!”苻坚向殿外道:“在桂宫偏殿以汉白玉修凿浴池,引水入殿,为公主日后洗浴之用。”

      “诺!”众人齐声应允,他回头朝我展颜,“此乃朕送予公主的联姻之物,温泉水滑,可洗涤身心,前尘往事尽归于水,从此,便是新天新地新的……莫离。”

      不由一怔,汤勺跌落碗中,清脆一声响时,苻坚已回身迈向殿外,长长的仪仗尾随其后,走得远了,尚能听见太监在开道,尖细的噪音不绝于耳,像从另一个空间传来,绵绵不绝。

      “轰”一声雷响,惊而回头,外面秋高气爽,白云悠游,是什么东西在内心垮塌了,遍地废墟,而我,无力一一拾起,再对着棱角重新拼贴。

      齐刷刷的雨落下来时,是第二日清晨,秋雨缠绵,这次,下得又急又久,院子里白花花一片银光,水雾的后面,什么都看不清,天地茫茫。“唰唰”的雨声里,时不时听见“当当”的砸石声,侍卫守在正殿外,监工带着仆役连日赶制汉白玉池。

      整块的大石被放在枕木上,移到偏殿,偶尔能听见工匠的吆喝,高亢有力,还有枕木的吱哑、磨石的“嚓嚓”……一古脑混在一起,杂乱却另有一种秩序。

      来不及了,不归路越走越远,越走越快。我甚至看见荣珠领回各色绸缎,交予织衣局,吩咐她们做成什么样式,用在什么地方,还有金银首饰,苻坚赏的、皇后给的、各宫嫔妃送的,以及大臣们的贺礼,一箱箱,放在内室一隅,渐渐堆不下了,又移到西屋,占据整个房间。

      我的头皮阵阵发麻,躲在角落,惊慌的看着人来人往,宫婢们做了新衣裳,扬眉吐气,到底盼来了另一重天地。

      于我,是别样的绝望,然而无论怎么躲,光阴分秒向前,从不停滞,我甚至能听到时光流淌的声音,像河水一样,哗啦啦一泻千里。

      “荣珠,今儿的贺信,又是这么厚叠。”

      “放在那儿,去跟他们说,前日送来的扁玉钗颜色太沉,样式也老,再取别的来。”

      “诺。”

      “得了,我跟你去吧,还得到司衣局知会她们一声儿,公主独爱百折裙,多做些以备日常穿戴。”荣珠也忙得脚不沾地,说着便与几名宫婢出去了。

      一番喧闹,那叠贺信高摞在琴案上,红彤彤的格外刺目,我坐在案前,想拨弄琴弦,却连这点心力也无——曾经,也是这样隔绝的,却因为两相牵念,以琴传声,彼时尚有心绪,如今他竟撒手,我只觉空茫,弹不出哪怕一个音符,仿佛那绕梁的乐曲也成了讽刺。

      红色的贺贴参次不齐,露出其中一张,潦草的字迹像一堆乱云,起初怎么也看不懂,俯在案上目光沿着那图案转动,渐渐生成完整的字,依旧是个“贺”字罢了,却那样熟悉。

      心猛地一沉又陡然高场,我扑上前翻开那张红张,一旁的婢女诧异回头,也瞧不出两样,又自忙她的去了,而我捧着贺信的手,居然控制不住的颤动,那一行行字,不是别人,竟是冲!多久不见,多久未听,多久不是这样真切相触。哪怕只是几行字呢,我的泪滚落,唇角却上扬,看了无数遍,终归看见在例行公事的祝贺之后,是一行极小的草书,狂乱的字迹亦如儿时,是唯我二人才能一眼即明的儿时字迹,穿过时光,乍然出现在眼前。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诗经》邶风燕燕)

      泣涕如雨,真的吗?可这分明是首绝别诗,他真的放弃了,亦如人言,我却总不信,一直不信。
      那几行字模糊了,泪不断滴落,弄花了早已凝固的墨汁,像要将它们完全抹去,连他的心意也重新退回到过去。

      我要的,不是燕燕于飞,是采采卷耳,哪怕高山相阻,也一样思念对方。以为可以那样互相思念着结束的,却终于还是要绝别。心如泣血,哀哀痛哭。婢女们惊讶上前扶,我猛然打翻案前的贺信,那一叠红散落一地,无论看向哪儿,刺目异常。

      “滚!”高声喝着,起身将宫婢们都撵出内室,门阖上了,她们依旧在外头劝,隔着一扇门,她们慌乱的情绪却不能掩盖我的悲伤,心碎成千万片,绝望如蔓一样滋生出鲜妍的花叶,在黑暗的空间里不停盛开。

      我捧着那张红艳艳的纸,不肯相信他到底不愿坚持。一看再看,被泪弄花的字迹,还是燕燕于飞……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又如何?痛哭一场后,他亲自送我离开,就像当年的二姐,也是这样命不由人。

      一瞬时,心乱作攀生的野藤,长着密密麻麻的刺,自己将自己割裂,遍体粼伤。

      哭声哽咽,无法克制,婢女们拼命敲门,不断劝解着,乱成一团。

      “何事慌张?”外头有人问,是荣珠的声音,她回来了?想都没想,我扑上前打开门,拉住她的衣袖,泪眼朦胧里,荣珠脸上闪过一丝诧异。

      “公主这是为何?”

      “求你带我出宫。”我哀嚎着,缓缓跪在她跟前,“只要一个时辰,我只要见他一面,我要他亲口对我说……”

      “公主~”荣珠恢复了平静,任我哭闹,冷漠得不像她素来为人。

      “只有你,像娘一样……”

      她一顿,声音悠远而空泛,抬眼看去,神情慢慢坚毅了,像块冰冷的大石,没有温度。“奴婢不过是因为皇上……”

      心如掉进无底深渊,不见天日。她对我好,只不过因为苻坚。五叔三哥对我笑,也只因为苻坚,如今冲亦放弃了,还是因为苻坚。或爱或恨,都只有他一个人而已,世上何来阿离?何来清河公主?早已灰飞烟灭了吧,只留一场做不完的噩梦,纠缠不醒。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燕燕于飞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