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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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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殡是一件太过繁琐而累人的事情,徐文慧的妈妈年纪已经大了,加上丧女之痛,肯定是无法支撑起出殡的事情的。徐文军和许文斌两兄弟商量了一下对丁欣说:
“我们会找殡葬公司,他们会有一条龙的服务。大姐她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出殡那天小秀会披麻戴孝,而你,就和她一起吧。”
按照治丧的习俗,披麻戴孝是长子要做的事情,不过徐文慧没有孩子,二弟徐文斌本来有个儿子,在六岁的时候下河游泳淹死了,之后他们就没有再生。小秀是三弟徐文军的女儿,丁欣对她印象很浅,只记得是个文静腼腆的小孩子。
徐家兄弟的意思就是让丁欣以“丈夫”的身份和“长子”一起送文慧最后一程。
徐文军去刻墓碑了,挑完了遗照赵玲陪着丁欣,和徐文斌一起去选墓地。
这是丁欣第一次来到公墓。
或许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她也去过一次公墓,那是她爷爷的葬礼。丁欣记得那天她抱着一面大大的相框,相框里是爷爷的照片,黑白的,让她有点害怕。
不过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再次回忆起,丁欣有点内疚,毕竟那是亲人,害怕的情绪本是不应该存在的。
青泉县的公墓叫太平岭,石阶很高很陡,没有任何扶手。
丁欣一行三人来到为徐文慧选好的墓地。烈日当头,脚踩窄窄的石路,回身望去只见脚下一片的青山绿水,凉风习习。没错,是个好地方,只是一排排寂寞的墓碑多了一份悲壮之色。
从这里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县城,从今往后的日日夜夜,文慧就会在这里凝视家的方向,和这一片锦绣隽美融为一体。
徐文斌看丁欣又哭了,心里感叹女人真是脆弱的动物,没完没了的哭,哭什么劲呢?哭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啊。可是想到大姐他也很难过,只是没办法像丁欣那样哭。
如果是老婆死了,他应该也会哭出来吧?
徐文斌稍微想象了一下,鼻子就酸了。
徐文军买了一套的石碑,一边是徐文慧的照片和名字,另一边还是盖着的,但是隐隐约约丁欣能看见,那是属于自己的名字。
丁欣的唇颤了颤——这里那么多的墓碑,埋葬了多少人,那一对墓碑上连在一起的名字不是夫妻呢?
尽管丁欣和徐文慧早就是情侣,可是始终没有给对方一个名分。丁欣曾经以为她们一辈子都要这样下去,没想到……
人心,总是仁慈的。
出殡的前一晚丁欣守灵,小秀也跟着一起。小秀有点害怕,不过幸好赵玲也在,陪着她聊天。
殡仪馆的人派来一个遗体美容师过来帮徐文慧上妆。
遗体美容师是一位年轻的女性,不到三十岁的样子让丁欣有点惊讶。遗体美容院师没什么太多的言语,表情也是冷冰冰的,但是徐文慧那具没有头发已经变形的模样经过她化妆之后好看了许多。只是那脸上的皮肤就像是蜡像,嘴里塞了东西可是还是无法完全闭合,戴着的帽子也是陌生的滑稽的她本人绝对不会买的款式。
夜深了,小秀困了,坐到一边去休息,趴在椅子上闭着眼。赵玲拿来了吃的,丁欣却不想吃。
“那我吃了啊,这么多年没回来太想念家乡的拌粉。”
丁欣瞄一眼:“这是早餐啊,这时候你是去哪里买的?”
“我大嫂家开早餐店的,我之前缠着她让她给我留了几份。”赵玲把塑料袋打开,掰开一次性筷子,搅拌那放了花生酱、榨菜、酱油的米粉。熟悉的香味扑面而来,丁欣想起徐文慧似乎是爱吃这拌粉的,特别是喜欢吃丁欣父母家旁边那家店的。只不过徐文慧不喜欢放花生酱和酱油,喜欢用豆浆泡来吃。丁欣每次都对此吃法表示抗拒,嘲笑徐文慧口味怪异。
想起来,好像已经是近十年前的事情了,后来她们很少一起吃早饭,这件事情也就慢慢淡出了她们的生活。
赵玲招呼小秀一起来吃,说等她垫了肚子再慢慢布置灵堂,丁欣缓缓摇头。
“真不吃?”
“不吃了。”
房间并不大,乱七八糟明天要用的东西都堆在角落里,丁欣的眼神涣散地看着摆在徐文慧透明棺材前面的遗像,那张照片好像是四年多前拍的了,已经很胖了,一笑,脸上的肉都把眼睛挤没了。
“这些年,文慧过得开心吗?”
赵玲的一句话勾起了丁欣太多太多的回忆。
狭小的房间里蔓延着香火的气味,混合着拌粉的香味,纠缠住丁欣的神经,让她的思绪慢慢飘走了。
很多细节不记得了,也很久没回忆了,丁欣以为自己老早也忘记了她和徐文慧的初遇,可是回忆起来,却还是历历在目。
丁欣和徐文慧、赵玲是高中同学,80年代的中国,和现在是完全不同的风气。街道上几乎看不见车,大家穿着的也是颜色朴素的衣服,邻里间关系融洽,春风吹拂大地。
丁欣从小就是不起眼的小孩,上了高中也没什么改变,只埋头读书。她妈妈是个很强势的女性,告诉她只有读书以后才会有出息。丁欣读书读得很辛苦,但是一直没有起色,最后老师让徐文慧和她同桌帮助后进同学一起进步。
那时的徐文慧还是清瘦少女,长长的头发用黑色皮筋束在脑后,眉目清秀,也很有耐心。无论同样一道题丁欣问她多少次她都会再说一次。
丁欣没有多想,只是单纯的喜欢和徐文慧待在一起而已,加上她们回家顺路,每天她们都会一起上学放学。
青泉县本身就小,从家走到学校不过二十分钟。丁欣记得当时自己背着一个绿色的书包,每天早晨都会站在徐文慧家门口等着她从三层楼高的红砖房里出来。
她还记得徐文慧家楼下过道里停着很多自行车,有些坏了就被丢在那里,布满了灰尘,可怜兮兮地扁着轮胎。她还记得二楼阳台上养了很多漂亮的花花草草,却没有一样能叫出名字的,可是后来它们都败了,听说主人搬走了却没有把它们带走。
大太阳,大雨天,刮着风,绵绵小雪。
被晒黑的前臂和脖子,被雨水溅湿的裤管,头发乱七八糟地贴在脸上,冻得拿不住雨伞。
黑色的短袖,的确凉,内里口袋破了洞的外套,最喜欢的粉红色棉衣。
长头发,短头发,再是长头发,又想要剪短了。
丁欣站在那个楼下,那么久那么久,周围的事物变了,她也在慢慢长高。
她站在那里究竟有多久,记忆里是个漫长的过程,可是回忆它,却又显得仓促。
花开了又败,雨下了又停,只要徐文慧的身影出现在二楼的过道里丁欣就会露出笑容,徐文慧也会对她莞尔。
迈着轻快的步伐,碎花长裙飘扬而起,穿过那些没有主人的破铜烂铁,把盛开的花花草草也抛在脑后,唇红齿白的少女向她小跑而来,绽放出甜蜜的笑容,挽住她的胳膊说,我们走吧。
这只是躲在记忆里很小很小的一部分,而且是愉快的,直到转校生赵玲的出现。
那天丁欣来到教室,见一个陌生女孩坐在她身后,带着发箍正对着她笑。
这是谁啊?
“这是新转来的同学叫赵玲,大家掌声欢迎。”
一片热烈的掌声间丁欣发现这个女孩有着和以往见过的任何女生都不同。高挑优雅,宠辱不惊,脸上永远含着明了的笑意。
赵玲和徐文慧怎么熟络起来的丁欣不记得了,但是赵玲每天放学都要站在教学楼楼下等徐文慧这件事丁欣是不会忘记的。丁欣觉得三人行特别没劲,走了几次之后就跟徐文慧说以后不用一起回家了。
那时丁欣得了一场大病,脸色蜡黄身形瘦削,时不时就会剧烈咳嗽怎么也缓不过来。
徐文慧又回到她身边照顾她,一直到高中毕业她们俩都没有再分开。
“你知道当时为什么她会再回到你身边吗?”赵玲点支烟,饶有兴趣地看着丁欣。
丁欣抬眼凝视赵玲。
“文慧跟我说……她说赵玲,你家庭条件不错,人也长得不错,要什么有什么,你看你头上的发箍,扎辫子用的头花,只要你高兴今天一个样明天可以另一个样。但是我不行,丁欣更不行。你可以没有我,你可以找到更好的,但是丁欣不行。我们本身就拥有的不多,没法再失去。”
丁欣难以置信,那个傻文慧真的会说这样的话吗?在丁欣的记忆里徐文慧从来都不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嘴笨是她的特点,绝对不会安慰人是她一贯给人的印象。
“如你所知,我们和文慧有过交集。当年我只是把这种感情当成友情来看,可是后来年纪大了,经历的事也多了,回头才发现,原来当时我和文慧是彼此喜欢的。”
是,丁欣知道徐文慧喜欢过赵玲,赵玲对她也有好感,但是最后两个人并没有走到一起,这是一件让她费解多年一直没得到答案的事。她想过去问徐文慧,但又不愿让徐文慧再想起赵玲,于是便作罢了。
“高中毕业,她可以跟我走的,但是最后她选择了你,她怕你无法一个人面对生活,她要留在你身边照顾你。”赵玲说到这些事情的时候发笑,像是在讲一个多么荒唐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