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粥粥

1、第 1 章

　　书眉坐在窗台边乱翻书，手上是一本植物图谱，玫瑰的那一张写着：“玫瑰，又名蔷薇、月季。。。。。。”书眉想：“难道蔷薇和玫瑰不是两样东西？”她转头看外面，雨已经小了很多，油绿的叶子被雨水冲刷过，洁净明亮。书眉伸手推开窗子，含着水汽的微凉的风掠过来，撩起她柔软的长发。
　　爸妈一大早和朋友出发去郊外钓鱼，书眉觉得身子倦怠，不愿意去。她起床收拾了房间，炖了一锅响螺汤，拿了书坐到窗前她最爱的摇椅上。
　　忽然就乌云密布下起雨来。明亮的闪电划过远处的楼群，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玻璃上，书眉把脸贴在玻璃窗上，看楼下的人四散找躲雨的地方。
　　德钦这个时候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书眉放下书，缩进摇椅里头，手遮住眼睛，让含着小雨珠的风吹在她的雪白睡衣上。
　　书眉大学毕业已经两年，可是毕业那年严重的贫血症，让她无法做任何工作，好在爸妈身体和经济条件都能允许书眉回家做个养病的小鸟。
　　表妹清蓝在北京读硕士，体贴书眉寂寞，说要给她介绍一个笔友。
　　书眉笑：“现在还有笔友么？再不时髦也有网友啊。”清蓝说：“你又不能看电脑，还是写写字来的好。”
　　书眉微笑，不说话。自小她在家族的姐妹里头就是沉默的一个，奶奶常捧了她的小脸说：“书眉真是我们家的瓷娃娃。”书眉不知道怎么和别人做过多的沟通，看表姐妹们亲热地说体己话或者看表兄弟们呼啸穿梭，她都觉得疲倦和无法理解。
　　大学里头也是沉默的孩子，一到周末就回家和父母依在一起，寝室里头的姑娘对她冷淡，虽然让书眉惶惑，可是她也不知道该如何示好来挽回关系，也就愈发地沉静下来。
　　德钦就是清蓝介绍的笔友。
　　书眉第一次收到德钦的信，整整看了一个上午，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句话。德钦的字非常好看，是书眉最喜欢的瘦长型，字体端方，遒劲潇洒。
　　他写到：“书眉你好，我是清蓝的师兄，名叫德钦。清蓝向我描绘了你，让我觉得好奇，冒昧地提笔写信给你，自告奋勇做你的笔友。希望我能够给你带来远方的消息和问候。我学的是材料科学，研究超导材料，这个学科很有意思，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跟你详细说说。书眉，愿意的话给我回信吧，第一封信不知道说什么好，所以就此停笔了，你有回应，我们再说多些。”
　　书眉把每一个字都研究了一番，去文具店买了最心爱的宣纸，端正的坐好了，用毛笔写了一封小揩的回信。
　　书眉凝神回忆自己的第一封信里头都写了什么，却什么都想不起来，无非就是介绍自己，并讨教超导材料问题罢了。
　　慢慢和德钦就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他的每封信书眉都要仔细读一天两天，直到德钦的另一封信来到为止。等到通信到50封的时候，书眉买了一个漂亮的大盒子，把用丝带捆好的信一扎扎放到里头，微笑着看了一天。
　　清蓝放暑假回来，看见书眉忍不住叫起来：“书眉，你真漂亮。”书眉从书桌前抬起头，盈盈的笑颜水汪汪的。
　　书眉的变化是那么明显，她胖了一些，过去雪白的脸也有了一丝血色，甚至和爸妈筹划要出去找工作，身体是好了很多。
　　清蓝和书眉晚上在一个房间聊天，书眉含笑给她看装信的盒子。
　　清蓝看了看，抬头看了看书眉：“你和他通信多久了？”
　　书眉想了想：“第一封信是3月20号来的，离现在也有3个月了。”
　　清蓝小心地放下盒子，转移了话题。
　　书眉有点为难，她很想通过清蓝问问德钦的情况，他是高瘦的么？还是健壮身材？他是容长脸还是国字脸？他英俊么？他的声音好听么？
　　他喜欢吃的桑葚是什么味道？他们学校旁边的农贸市场卖的小狗小猫可爱么？
　　可是清蓝不再提德钦，书眉也不好意思多说。
　　待书眉睡下，清蓝轻轻都敲开了姨妈姨爹的房门。
　　姨妈和姨爹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见清蓝进来赶紧招呼坐下。
　　清蓝有点不知所措，她轻轻坐下，低声说：“姨妈姨爹对不住，你们知道书眉和一个叫德钦的人通信么？”
　　姨妈点头，说：“知道啊，不是你介绍的笔友么？”
　　清蓝叹气，说：“都是我不好，我提了笔友这个事情回学校就忘了，并没有给书眉介绍什么笔友，至于这个德钦，我听都没有听说过。”
　　姨妈和姨爹吃了一惊，姨妈赶紧说：“清蓝你确认不认识这个人么？你看了信么？”
　　清蓝点头：“我绝对不认识这个人，我也看了信，字迹很漂亮，但是不是我熟悉的人写的字。”
　　姨妈的眼泪骨碌滚下来，向姨爹说：“这可怎么办啊，不知道是不是骗子啊。”
　　姨爹轻声安慰了姨妈两句，沉吟了一下说：“清蓝，书眉的病你也知道，不是贫血那么简单，她的心理问题也很严重，小时候的那件事情，她自己虽然不记得了，但是对她的心理影响很大，迄今她都不能走出那个阴影。可是这个德钦——我暂时不管他是谁——他似乎对书眉的病很有帮助，书眉现在开朗一些了，也爱笑了，起码这点就是好事情。”
　　姨妈赶紧说：“那难道就让他们这样下去？万一是个骗子，不就把书眉害了么？”
　　清蓝皱眉：“这个人写的我们学校的事情倒是八九不离十，难道真是我们学校的？姨妈先不要担心，我回学校的时候查一查，另外，我看他在信里头谈的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似乎都是谈学业谈日常生活。”
　　姨妈转头看看姨爹，姨爹点点头：“不管怎样，起码书眉有起色了。”
　　书眉早上起床的时候，清蓝已经走了，书眉撩开被子正准备起身，妈妈拿了外套过来说：“妹妹，你多穿件衣服，今天下雨了。”
　　书眉点头，把外套套在睡衣外面，转头看玻璃窗，玻璃上都是雨点，还有一片落叶粘在上面。书眉打开窗户，想把落叶拿下来。忽然头晕，眼前一黑就昏过去。
　　过了好久，书眉隐约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书眉书眉，你不可以这样一直睡，快醒醒，书眉书眉。。。。。”
　　书眉觉得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她努力地想睁开眼睛，可是力不从心，她颓然地往枕头里陷得更深，好一会才模糊听到那个男人说：“书眉，醒醒，醒醒，你不能睡，德钦舍不得。”
　　德钦？书眉觉得心重重地抽搐了一下，一股暖意弥漫在眼睛上，她颤巍巍睁开了酸涩的眼睛。
　　妈妈和爸爸的脸立刻出现在面前，妈妈的眼睛里都是泪水，滴落一滴在书眉脸上，她慌张地想擦，一碰书眉的脸就忍不住嚎啕大哭。
　　书眉想抬起身子，可是浑身疼痛，半点动弹不得，她回头看爸爸，眼神里都是安抚。
　　爸爸点点头，搂过妈妈，轻声安慰，有低头问书眉：“妹妹你好点没有？这么一昏迷就是3天，真把爸爸妈妈吓坏了。”
　　3天？书眉一点印象都没有，她迷糊地想了一会，脑子里突然闪电一样出现刚才唤醒她的声音，德钦？德钦舍不得？书眉觉得头痛预裂，德钦的名字在她脑海里嗡嗡作响。
　　过了好几天，书眉总算能够发出声音，体力也恢复了一些，她招手把陪护的清蓝叫过来，清蓝轻声问：“书眉，想喝水么？要吃什么？”书眉摇头，哑声说：“清蓝，我昏迷的时候德钦来过了？”
　　清蓝吃了一惊，说：“没有啊，一直是姨妈姨爹还有我妈我爸他们在陪护你，没有别人来啊。”
　　书眉摇头：“不对，我听见他叫我了，说他舍不得我睡觉。”
　　清蓝心里隐隐觉得古怪，但是也不敢说什么，只好说：“书眉，别瞎想了，德钦又不知道你住院了，就算知道，他也不知道在哪间医院啊。怎么会跑过来看你。再说，你们没有通过电话，你哪里就知道是他的声音。”
　　书眉不说话，心里坚定地觉得那就是德钦的声音，那声音那么熟悉温暖，似乎含着抚慰人心的暖意，轻柔急切的呼唤似乎一直萦绕在她的耳边。
　　她摇头拒绝了清蓝递过来的水，蒙胧睡去。过了好久，似乎听到爸妈的声音：“妹妹这个病，陈医生也觉得古怪，贫血虽然是厉害，但还不至于造成这么严重的昏迷，妹妹那天早上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他们开门出去，声音也模糊了。书眉迷茫地想：我受了什么刺激？她艰难地回想，一时似乎在梦里，一时又似乎醒过来。
　　她忽然回到了那个早晨，窗子上一片落叶也出现在眼前，她伸手去够，忽然看到楼下站了一个男人。书眉的心咚咚地跳起来，在梦里也不敢细看，过了一会，她仔细地看了一眼，心脏再次觉得揪起来的疼，脑海里哗啦啦过去无数影像，似乎看见一个小女孩站在马路中间哭泣，一辆汽车画出长长的刹车印，一个男人躺在落满落叶的柏油路上。一切纷繁的画面都定格在那个男人的脸上，一张非常英俊的脸孔，仿佛一个雕塑。
　　书眉觉得心痛得无法呼吸，似乎马上就要死去，可是突然有人把她推醒。
　　书眉醒过来，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清蓝焦虑的脸近在咫尺，她轻声说：“书眉做恶梦么？冷汗出了这么多。”
　　书眉疲惫地退回枕头，低声说：“清蓝，我小时候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过了一段时间，书眉的身体总算允许她出院了，爸妈把她接出医院，安顿好。书眉拉了妈妈的手，说：“妈妈，我小时候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你告诉我吧，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情，我从小就做一个恶梦，一个男人躺在柏油马路上的梦，我知道这一定和我小时候的事情有关系，你告诉我，省得我觉得悬着心。”
　　妈妈抬头看着爸爸，爸爸点点头，把书眉揽在怀里，帮她把被子拉了拉，说：“书眉，现在阳光这么好，我们就坐这里说吧。”
　　“你小时候，大概5岁吧，特别爱吃糖，妈妈怕你牙齿不好，不准你多吃。你赌气自己抱了小储钱罐跑出去，说要买糖吃。那时侯我们住在城东，楼下面一条柏油路，旁边栽着梧桐，那是一个秋天，刚下过雨，路上很滑。”爸爸掠掠书眉的头发，书眉仿佛看到了那条马路，和那个抱着储钱罐的小姑娘，她问：“储钱罐是只红色的小猪么？我当时是穿了蓝色的衣服么？”妈妈紧张地抓住爸爸的手，爸爸也诧异地看看书眉：“是，你难道想起什么来了？”
　　书眉仔细想想，又似乎不记得了，她摇头，说：“对不起，一时似乎有这个画面，可是细想又不真切，爸爸你继续吧。”
　　“你跑下去，我们就发现了，赶紧追出去，可是你已经跑到马路中间，我们正想把你抱回来，忽然来了一辆小汽车，直冲你开过去，我们使劲跑也来不及，突然从旁边冲过去一个男人，一把推开你，可是他自己就被汽车撞到旁边去了。”
　　书眉脑袋里仿佛出现了那个画面，她立刻觉得自己就象回到了当年，那个被吓傻了只知道哭泣的小女孩，那个躺在不远处英俊的男人。
　　她紧张得全身僵硬，爸爸立刻觉察到了，和妈妈一起搂住她：“妹妹，你被吓傻了，后来大病了一场，醒来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你非常的害怕出门，害怕和陌生人说话，整个人都变了。我们不敢提起这件事情，怕再次刺激你。”
　　书眉轻声问：“那个男人死了么？”
　　爸爸叹气：“唉，医治无效，他第二天就去世了。他姓况，叫况良文。”
　　书眉眼泪骨碌滚下来：“我一次都没有祭奠过我的恩人。”
　　爸爸说：“我们一直和况家保持联络，后来5年前他们搬到北京去了，就很少联系了，他的夫人姓张，是个很大度宽容的女人，对你也很好，还来看过你。”
　　书眉忽然问：“他有孩子么？叫什么？”
　　“他有一个儿子，比你大几岁，叫况棱。”
　　书眉叹了一口气，眼泪汩汩流下来，爸妈相视一眼，爸爸说：“好孩子，你接受得很好，我们就放心了。等你身体好点，我们就去北京看看况夫人，你也该见见她了。”
　　书眉多年不解的心结忽然就这么解开，让她又叹又迷茫。她等爸妈出去，自己走到窗前，往下面看，是，晕倒的那天，就在底下这棵梧桐树下，站着一个男人，他正仰头往书眉的窗子看，他们的目光忽然碰撞在一起，书眉因为那脸孔而晕了过去。
　　那个脸孔当然不是丑陋，而是英俊非常，有雕塑般立体而生动的轮廓。
　　那个脸孔是在书眉内心深处藏着的躺在柏油路上的脸孔，是她的恩人——况良文的脸孔。
　　书眉曾经在梦里见过多次，不敢跟任何人提起的梦中的脸孔。
　　书眉扶着窗棂颤抖起来，眼泪忍不住流下来。
　　德钦的信一直没有来，爸妈去看了好几次信箱，也没有等到德钦的来信，怕书眉难过，都软言安慰她。书眉说：“爸妈，不要紧的，德钦一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或者他也放暑假了，去什么地方旅行，见识名山大川，一时想不到写信也是有的，没有关系。”
　　书眉不停地回想自己在昏迷时听到的那个声音，那个温厚急切的声音，她觉得混乱迷蒙，心神俱疲。
　　过了一个礼拜，清蓝来家里说要邀请书眉出去喝茶逛街，书眉虽然打不起精神，还是顺了她的意思，两个姑娘手挽手去了商业区。
　　到了茶馆，书眉觉得有点气喘，清蓝担心地问：“书眉你行么？”书眉笑：“清蓝，表姐妹里我们感情最好，可是我也没有怎么和你一起玩过，我知道我的血液和心脏都有问题，又受过一次惊吓，整个人都虚弱的要命，和我这样没有用的人在一起，很乏味吧？”
　　清蓝赶紧说：“书眉，别这么说，谁说感情好，就必须在一起疯狂玩乐了？你生下来的时候，我在摇篮边看见你就喜欢了，你是那么漂亮弱小，真是让我这三岁的孩子都动心。”
　　书眉和清蓝低声笑起来。
　　忽然，书眉听到后面有个人说：“清蓝，我来了。”她的心脏重重地跳了跳，就是那个声音，就是那个说“德钦舍不得的声音”，书眉觉得紧张得全身颤抖，无法握住杯子，她慌张地把杯子放到桌上，还是溅了一身水。
　　那个男人蹲下来给她擦水，轻声说：“这裙子染了茶叶水能洗掉么？”
　　书眉低声说：“你是谁？”
　　那个男人仰脸看她，目光温暖爱护：“我是德钦。”
　　书眉觉得全身冰凉，她紧紧地盯着德钦的脸，是，是，那么英俊，那么柔和，就是梧桐树下站着的那个男人的脸。
　　德钦拉了椅子坐到她旁边，说：“书眉，你还好么？”清蓝也探身过来：“书眉，你脸很白，要紧么？”
　　书眉轻轻摇头，眼泪止不住掉下来：“德钦，你是况棱么？”
　　德钦垂下眼睛：“是。我就是况棱。”
　　书眉和况棱一起去北京看况妈妈，爸妈和清蓝都陪同一起。一路上，况棱一直握着书眉的手，不肯放开。清蓝跟所有的亲戚解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弄的口干舌燥。她并不知道况棱就是况良文的儿子，一次聚会跟况棱说了书眉的故事，况棱立刻意识到这个书眉就是爸爸舍命救下的女孩子。
　　他给自己取名字德钦，以表达对爸爸的敬意，尝试给书眉写信，没有想到就这样成就了他们的一段因缘。
　　也许，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都是注定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