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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绿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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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华事散逐香尘
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
落花犹似坠楼人
——杜牧
珍珠十斛
正值午时,帝都洛阳繁华而热闹。长安街上人群涌动如潮汐。一阵急促的铜铃声中,飞驰过一骑,肆无忌惮地从街道正中心闯过。街上行人躲闪不及被撞的头破血流。然而,竟没有人出面制止,反而迅速搀扶起被撞的人退避到街道两旁。顷刻间,喧闹的大街就显的干干净净。
又是一对人马驰来,手持彩锦,不快不慢地跑过。所过之处便拉起了一道华丽的步障。障高一丈,绣工精美。经过皇城布坊时,布坊老板不禁大呼起来:“天啦!这可是上好的蜀锦,一尺就值百金!”锦缎绫罗,富贵者衣之。而蜀锦更是锦中珍品,加之蜀道难行,输出不易,更是弥足珍贵。而这人却用华贵的蜀锦做遮挡风尘的步障。这么奢侈的人,整个洛阳的百姓都知道他——石崇。晋朝以来最大的富商。不是富甲一方的富,而是富可敌国。有时候人们都在思考,是他富,还是坐拥江山的晋帝富。
蜀锦步障直达洛阳最有名的青楼——瑶池阁。衣饰考究的翩翩公子刚踏着奴仆的脊背下车,瑶池阁的老板娘便满脸春风地上前请安:“公子今天真是玉树临风,我的姑娘们早就盼着公子来了。”石崇眉毛轻挑:“我很久没来了吗?”语带寒气迎面扑来。金娘微一笑,用团扇撒娇地向石崇的肩拍去:“公子不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石崇拂手挡开那一扇,径直向月下馆走去。看来公子今天有些不高兴。金娘摇着团扇在后跟着。
月下馆片栽绿竹,极是清幽雅致。淡淡的月色下明烛摇曳,舞姬款款而来,香绕梁间。贵公子却只顾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脸色颓废。
金娘在屏风后看着感觉奇怪,平日公子来时哪一次不是宾从如云,欢歌达旦,这次……金娘悄悄退出门外问他的贴身侍卫:“公子今天不宴客吗?”锦衣侍卫回答:“公子昨天跟孙秀比赛输了,闷着呢。”
“哦,难怪。”金娘摇着扇子想。昨天晚上赏月闲聊时,玉翠还讲起呢。石崇的八百里牛输给了王恺,天还没黑,石崇就把那个驾牛的仆人给砍了头。我还不信。上次赛牛,石崇的八百里不是赢了吗?这次怎么会输呢?
温软的曲子,迷醉的舞蹈,让人轻易就可沉沦。突然,一记清脆的碎响,一只琉璃玉盏在舞姬的脚下开了花。舞姬吓的乱做了一团。金娘慌忙跑上去,满脸堆笑的问:“公子这是哪儿不合意呀?”石崇高倾酒壶长饮,淡淡地说:“每次都这么吵,就不能安静下吗?”金娘连连点头答道:“能,当然能。公子稍等。”匆匆的退下安置去了。
俄儿,一列装扮素雅的乐伎缓缓而来。其中一袭清妍的绿衣飘入微醉的公子眼中,像清风般吹散了炎热的暑气。石崇抬手指她:“你留下。其他都下去领赏吧。”
绿衣女子持一支碧绿的竹笛,凭栏而立。笛音款款似清涧流水浮着点点桃花。他放下了酒壶,用最舒适的姿势斜靠在凉榻上,暗淡的眼眸似闭非闭。
兰气吞吐,音如鹤鸣,飞翔九霄之上,穿寻云朵之间。声似找寻,音如呼唤。细细低吟中顿发一响,惊破彩云,让人精魂一震。醉卧胡榻的公子猛然睁开双眼,亮如明月。
“何为此曲?鹤飞无侣,求之凄伤。”石崇不悦的问。
绿衣女子紧握翠笛看向楼外:“今日是我与萧郎约定之期,今日他便要来赎我。可,夜已深了,今日又要过去了。”泪顺势从如玉的面颊流下。
石崇幽幽一叹,伤心偏遇伤心人。他递过白绫手帕想劝慰几句:“姑娘莫伤心,何必为那薄幸浪子损了自家身体。”
绿衣女子接过绫帕拭泪,心存了一丝感激:“绿珠扰了公子雅兴。”
“那以姑娘聚泪之帕相赠,算是赔礼如何?”石崇笑问。
绿珠还回绫帕,石崇收入怀中。碧绿的笛子再度放上红红的撄唇。
《风入松》,这是萧郎最爱的曲子。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如萧郎的他,会和萧郎一样爱这江南明澈坚韧的曲子吗?为草当作兰,为木当作松,兰幽香风定,松寒不改容。
月是上弦月。似圆而未圆。
绿珠跪在金娘面前哀求:“萧郎一定会来的,求妈妈再宽限些时日吧。我保证,三日内,他一定会来的。”
金娘捧起那张带泪的脸道:“多好看的脸呀,怎么就这么笨呢?男人的话是可以信的吗?”香帕拭去绿珠脸上的泪珠,“你就乖乖待在这里吧。我是不会给人第二次机会的。”狠狠扔下这句话便向经过这层楼的石崇迎去。
绿珠心灰意冷,顿起,转身就向楼下飞去。众人一阵惊叫。
金娘怒不可遏,竟不顾客人就走过去给了被人救住的绿珠几记响亮的耳光。骂道:“你这贱人,用死威胁我吗?妈妈我对你怎么样,你全都忘了吗?你的萧公子若有心来接你,早就来了,何必今日!我好吃好喝像小姐一样供着你,你这个没良心的丫头……”
正要离去的富贵公子看见了这一幕,心仿佛被刺了下,生痛。他皱了下眉,缓步走向金娘。
“金娘能否赏在下个面子,放了这位姑娘吧。”
听见石崇开口,金娘心花怒放。她眼中石崇就是金山银海,就是尊财神爷。金娘故作不舍之色,艰难的开口:“这绿珠是我一手从小带大的,名是我这里的姑娘,可实际我是拿她当自己的亲闺女一样,你叫我……如何舍得?”
石崇心知肚明,微微一笑:“我替姑娘孝敬一下妈妈。来人!速取十斛明珠来。”
金娘喋喋不休的嘴立刻张成了圆形。
石崇将绿珠的身契微笑着轻轻放到了她的手中。
“珍珠十斛!”玉斗盛珠放在面前,金娘还如梦般喃喃自语,这是天价呀。那颗颗产自南海的珍珠粒大如龙眼,晶莹润泽,一颗就价值千金。
侯门似海
金谷园在洛阳城郊西北方向。建造的精致华美一时无双,堪称园中之园。去过的人都称赞那里是,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黄金铺地琉璃瓦,歌舞翩翩胜仙阁。石崇最爱此园,常在园中大宴宾客。名人雅士,达官贵胄往来不绝,唱和诗词传遍天下。
园内碧莲池边在短短的十天里就建起了一座千尺高楼,楼饰以明珠万颗。夜里光华四射,耀若漫天星子。石崇叫它,降珠楼。专为绿珠建造的楼。
绿珠一身水绿衣裙走下楼来,石崇将一领雪狐裘温柔地为她披上,细心的嘱咐:“秋气萧瑟,小心着凉。”绿珠不禁感动,对他微微一笑。华服公子连忙回应了这个如出水莲花般清尘脱俗的笑。这是绿珠进金谷园来对自己的第一次笑吧。
然而这又是多久了?他没有如此认真的对待过一个女子。在乎她的一颦一笑。此时此刻的那种感觉,让他可以抛却一切财富。
宝马雕车香满路。绿珠想看一看沿途的景色,石崇命人撤除了蜀锦步障,只留护卫两侧随行。
繁华喧闹的街上人山人海,推推嚷嚷地争看石崇出行的冗长队伍。多年那深藏名贵步障内的神秘景象终于露出了真容,人们又是惊叹又是羡慕,不时发出惊奇的呼声。
绿珠的眼睛在人群中找寻,找寻那熟悉的青布衣裳。翩翩的青衣也在寻找,找寻那心爱的绿色裙裳。隔着人海茫茫,两人的目光突然相遇,凝定了时光。萧郎……绿珠几欲脱口呼出这个曾经山盟海誓的名字。萧郎的嘴唇只是默默无声的动了一下,侧头将目光看向了别处。绿珠生生地将名字逼回了心中,心骤然冷了。萧郎啊萧郎,你忘了我吗?我是绿珠呀,你发誓要于子携老的绿珠呀。你怎么可以用陌生人的眼光看我呢,你可知那冷漠的眼神如乱箭射碎了我的心。绿珠不觉泪盈满眶,她立刻闭上了眼睛。萧郎,记忆是一幅画卷,色彩在点点剥落,却久久的飘零,身体也随之如同流云。石崇轻轻将她拥入怀中,问道:“怎么了,不舒服吗?”绿珠靠着那温暖的胸膛喃喃:“闹的慌,我们快些走吧。”石崇轻轻拍了拍绿珠,低声对左右吩咐:“让那些人闭嘴。”
一阵秋风,吹起满地黄叶如蝴蝶纷飞。
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北国的山怎比江南,八九月份已是满山苍黄,不见青枝绿叶。而此刻绿珠放眼望去,无处不是春光明媚,无处不是繁华似锦。谁做了司春的神仙,如此扰乱了天纲?山顶之上耸立着一座宽大的可移动观景台,美丽的仕女,飘逸的高士穿梭其间不时传来朗朗的笑声。
石崇拉起绿珠的手,缓缓步上观景台,人们纷纷聚拢前来道安,不停的称赞石崇手段高明,竟将这一座山都装扮的如此春光无限!绿珠暗暗吃惊:这些都是装扮成的吗?那些红花绿树又是那里来的呢?石崇得意的悄悄对绿珠说:“那些花草都是假的,没看出来吧?”假的,绿珠更是吃惊。
实在受不了人们的恭维之声了。这奢侈的富贵公子忍不住大笑:“这哪是我的手段高明,是那三千匠人巧夺天工才对。”
那些飞舞的蝴蝶,欢鸣的小鸟,也是假的吗?绿珠仍在思考。
衣饰华贵雍容的孙秀站起了身,向石崇举杯道:“季伦贤弟,今日精神不错啊,看看愚兄这株珊瑚树可还入眼?”满脸炫耀之色。
仆人立刻将一株七丈高的血红珊瑚搬到了台上。一路引起惊叹的声音。珊瑚产自深海,采之不易,一丈高就是难得的宝贝了。而这株还是皇室才有的,晋帝特意赐给了孙秀,助他将石崇比下去。
石崇手持宝石镶嵌玉如意向珊瑚踱去,不屑的一笑,一锤击下,珊瑚立刻化为红色沙砾。众人发出如涛的惋惜声。孙秀大怒,青筋暴起。石崇广袖一挥翩若游龙,大笑道:“此物何足惜,赔你七八株就是!”八株火红的珊瑚树被陆续搬了上来,株株都有八丈之高,令人叹为观止。孙秀惊讶万分,眼睛瞪的大如铜铃。这次,他又输了,连带着晋帝。
众人的惊叹赞美声中石崇越发的得意,他大声说:“我还有一宝。举世无双!”众人响应,都想一观。石崇看向绿珠,“此宝乃我爱妾,绿珠。”绿珠一愣,即而从席上起身向大家微微一福。“绿珠之笛可比当年弄玉之箫,引凤来仪!”说着示意绿珠为大家吹奏一曲。
翡翠雕琢的莲花台上,美人举笛,花面交映,绿影成辉,更似仙境中人。
声裂金石,惊破梅心。那珍珠串成的朵朵梅花也要从那金打的寒枝傲骨上坠落。
声喷霜竹,摇曳情长。那南飞的大雁都不忍离去,绕着观景台不停的鸣叫徘徊。
然而,没有人懂绿珠此刻的心情。
“萧郎,那天是你失约了。”
降珠花落
孙秀回到家中,肚内一团妒火烧的他灼热难耐。“可恶至极!这次重阳聚会又让那小子占尽了风头。”再想想自己破碎的红珊瑚,还有石崇得意的笑,更是恼怒,“竟敢让我在那么多人面前丢脸,太可恶了。”一扬手,将侍妾端来的茶水打翻坠地。绝美的侍妾脸色立刻刷白,普通跪地请罪。孙秀残忍暴烈。在家宴客时每每令美姬劝酒,客人不饮则斩杀那位劝酒不力的美姬。有一次竟然连杀了数位美姬,在场的客人无不动容,即使平素滴酒不沾的也不得不强饮至醉。倒霉的侍妾因为太过恐慌惊怕竟然晕了过去。身旁同跪的美姬立刻显的人人自危。
孙秀坐在金秀的蒲团上审视着她们。一群庸姿俗粉。绿珠清丽的身影不自觉的浮现在了脑海里,并且越来越清晰,那飘渺的笛音也在耳边真切的回荡着。孙秀挥了挥手让她们退下。众侍姬互相对望,无不欣喜,快速地退了出去。
今夜,孙秀彻夜未眠。
绢花还沾着露水。孙秀就亲自进了库房,仔细挑选了几件器物,精心的包装好。带了几名家丁,驾了华丽的马车奔驰向金谷园。
石崇颇感奇怪,孙秀这么早到访为何?居然还是带了礼物来。敢拿到金谷园的礼物,那可有些重了。
石崇把孙秀迎到齐云楼吃早点。□□歌畅舞的伶伎们刚刚睡下又不得不起身,露出训练有素的笑容。
酒到半酣,孙秀才把话题扯到正题上,问:“前日吹笛之人呢?能否再请其一奏天籁。”
石崇笑道:“好说。”随即命人去降珠楼请绿珠。
孙秀举杯,故做难言之态道:“愚兄实有难言之隐,不知如何开口。”
“但说无妨。”石崇最讨厌孙秀矫情作态的样子,脸微露不悦之色。
“自从登高一别来,我心实在放不下那日吹笛之人,还望贤弟能割爱,以解愚兄之苦。”孙秀恳切道。
石崇送到唇边的水晶杯又放回案上,冷冷地答:“兄之苦,为弟恐怕无能为力了,还望海涵。”
孙秀难舍,道:“只不过一伎耳,贤弟何惜?”
石崇怒道:“绿珠是我爱妾,非伎也!送客!”
孙秀大惊,没想到会惹怒石崇,忙起身道:“愚兄量浅,酒醉失言,贤弟海涵……”
石崇却拂袖而去,置孙秀于齐云楼上。
讨了个没趣!孙秀怀恨而出。坐上驾车,直奔洛阳城去,一路尘灰避日。
黄昏的夕阳格外的温柔,一片暖暖的橘红包裹着降珠楼。珠光闪烁的楼顶,绿珠吹笛,石崇抚琴。琴音悠悠,笛声琅琅,空灵如万里无云的碧空,澄净如山涧汩汩清泉。两人相视一笑,虚幻的仿佛这个世界就只有他和她。人间天上,生生世世,相依相伴。
人马喧哗,一队宫廷侍卫闯了进来,粗野地打破了此刻的幸福。抚琴人苍白修长的手指骤然停顿。一个略显老态的男人用阴阳怪气的声音大声说:“石崇,接旨。”
石崇,绿珠伏跪在地。
“谋反?!我怎么可能谋反,这是孙秀的诬陷!”石崇怒喉起来。
“这些话,您给皇上说吧。带走!”
石崇被两个侍卫扼住手臂,强带着往楼下去。绿珠跪在原地,她知道这个人是为了她而得罪。早上石崇拒绝孙秀的话,她在屏风后都听见了。他真傻呀,为她就什么也不顾了吗。
石崇挣扎着唤:“绿珠!”在这一刻,他还是想问那个最蠢的问题,你爱过我吗?绿珠握着碧绿竹笛出神时他总是默默走开。他不是不知道,那笛的内侧刻着一个字:萧。
但绿珠连头也没有抬一下。白衣的公子愤然,我被人带走了,你连看也不看我一眼了吗?那一句话,又何必再问!
“我今天的获罪,都是为了你。”下楼前,石崇撕声绝望地喉了这句。
“我当效死君前。”绿珠这句轻声的回答,石崇是没有听见了。
但他抬头时,看见那袭熟悉的绿衣从千尺的降珠楼上坠下。那一 袭绿影像江南温婉的碧水湿润了他的眼睛。
繁华事散逐香尘
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
落花犹似坠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