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字文》白步漪

3、琴师

　　天刚刚下过雨，此刻又放晴，于是这一条青石的街道被映照的通透如玉。他着月白的衣衫，撑了把天青色的雨伞，就这样缓缓的从她面前走过。
　　“你是谁？”景瑟怯怯的小声道，那声音小的仿佛是自语，她确定他是听不见的。
　　他突然停顿，侧身，手中的雨伞微微上扬，露出他清瘦的脸庞，清澈如水的双眸看向前方，仿佛是在看她，又仿佛不是看她。她痴呆呆的立在梨花树下，怀抱的梨花不知何时坠下，落了一地。

　　“秦铮。”
　　知道他的名字是在两日后。
　　两日后，他抱着一张琴，坐在她的面前为她抚了第一支曲。
　　她坐在珠帘后仔细的听着，曲子还未完时，她轻轻的道：“我喜欢你。”
　　琴音一顿，随即连续，波澜不惊。
　　“你喜欢我么？”
　　白衣的侍女挑起珠帘，珠帘后的她微微一笑，灿烂的仿佛室外的春光，令他有那么一刹那的恍惚，心跳漏了一拍，曲子错了一个音。
　　她笑的好开心。
　　他长长的吐了口气，站起，长身一揖：“草民秦铮，拜见公主殿下。”
　　“我叫景瑟，小字弦儿。你可以叫我弦儿。”景瑟微微歪头，好奇地问：“你的表字是什么？”
　　“草民无字。”
　　“无字？”景瑟皱眉。
　　“你可愿为我取一个？”他淡淡的道，眼神迷离的望向窗外，窗外种了一株梨花树。
　　景瑟皱眉，旋即一笑，把心里曾经为他取的名字都叫了一遍，正色道：“默之。”
　　“默之……”他轻轻呢喃。
　　“默之可好？”她握拳，殷切的看着他。
　　“默之。很好。”他微微一笑。她也跟着痴呆呆的笑了。

　　“默之，你教我弹琴可好？我要做你的大弟子。你以后的徒弟都是我的师弟师妹。”
　　“不好。”
　　“为什么？你不要这么小气嘛。”
　　“默之，你为我写一支新曲可好？”
　　“不好。”
　　“为什么？你不要这么小气嘛。”
　　“默之，你带我出宫去玩可好？”
　　“不好。”
　　“为什么？你真的好小气哦。”
　　景瑟悄悄的跟在秦铮身后，跟着他出了皇宫。并且假装是他带她出去的。
　　秦铮进了一家教坊，教坊的女乐们三五成群的聊天嬉笑，他狠狠的骂了她们一顿，她们立刻安静地回到自己的位置，听他上课。景瑟躲在窗户下咂舌：“他真是好凶呀。”
　　秦铮走出教坊已是晌午，他匆匆走过长安街，顺手丢下一枚铜钱买了一个包子。景瑟提了一个食盒跟在他身后，快要追上他时，他一转身进了丞相府。景瑟呆呆的立在丞相府的角门边，默默地打开了食盒。“让我代表秦铮消灭你们吧！”景瑟挥舞着她的小爪子扑向泡椒鸡爪。
　　秦铮从丞相府出来直奔桃花楼，桃花楼里早就已经座无虚席，秦铮去后台上妆，景瑟好不容易挤进了人堆里，又淹没在无数的尖叫声中。
　　“你每天都是这样的么？”景瑟唉声叹气。
　　“嗯。”秦铮无精打采的哼唧一声，推了推景瑟，道：“到宫门了。你快进去。”
　　“我不想回去。”景瑟小声道，往秦铮身边蹭了几步。
　　“天色不早了。”秦铮望天，有几粒雨飘了下来，秦铮道：“我很累。”
　　“哦。”景瑟低头不语，揉皱了裙角，她磨磨唧唧挪进了宫门，忍不住又伸头出来看，秦铮也正好盯着她，冷冽的眼神让她浑身一颤，快速缩头，一刻也不敢停留的跑回自己的瑶琴殿。
　　“我这样跟着他，是不是惹他讨厌了。”景瑟将脸埋进了柔软的被子里，懊恼的责备自己：“叫你脚贱跟着他，活该，让他生气讨厌你了吧。”

　　“默之，我去为你折支梨花可好？”
　　“不好。”
　　“为什么？你不喜欢梨花么，我可喜欢了。”
　　“那我为你折支白樱好了。”
　　“你就坐在我身边就好。就这样静静的坐着就好。”
　　“哦。”景瑟向秦铮身边挪了挪，感觉挨得太近了，又挪了挪，感觉又挨得太远了，再挪一挪。
　　“咳咳。”秦铮咳一声，景瑟立马不敢动了。轻扬的琴音从秦铮的指端流出，潺潺如春水。
　　“此曲名春水绝，是我新谱的曲子。你觉得如何？”秦铮缓缓开口问。
　　“好听。”景瑟点头加以肯定。
　　“那这一曲呢？”
　　“也好听。”
　　“这一曲呢？”
　　“好听。”
　　秦铮挑眉，不再问她。只默默的弹着琴，一曲又是一曲，都是景瑟从未听过的。
　　“这些都是你写的吗？”
　　秦铮点头，道：“我毕生所愿，便是做一名琴师，斫琴度曲打谱。”
　　“可惜我没有什么可以帮你的。”景瑟叹气。
　　“你就这样静静地坐在我身边就好。”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为你做呀。”
　　“你已经做了许多。”
　　“是么？”景瑟不好意思的一笑，埋头不再说话，安静的仿佛一朵静静绽放在枝头的梨花，任凭风吹雨打始终默然无声。

　　景瑟回宫时，月亮已经从她的瑶琴殿升起。
　　她哼着歌谣走在长长的宫墙下，一只白色的狸猫突然从宫墙上跃下来，站在路中央，吓了景瑟一跳。景瑟抚了抚心口，也不如往常一样讨厌这只西宫娘娘养的宠物，她靠近狸猫，蹲下身子，狸猫紧张的炸毛。景瑟无视狸猫的抗议，捏住它的项毛提起，提进了她的瑶琴殿。殿内，西宫娘娘尖叫了一声，从景瑟的手里夺过狸猫，心痛无比的摸了又摸。
　　“弦儿。”皇帝唤她。
　　“父皇。”景瑟上前行礼。
　　“你贵为公主，竟然跟一个琴师出宫，还这么晚才回来，成何体统。”皇帝怒道。
　　“弦儿知错。”景瑟抬头，给了西宫娘娘一记白眼，西宫娘娘气的瞪大杏眼。
　　“罚你禁足瑶琴殿三个月，好好思过。”
　　“弦儿领罚。”景瑟叹气。
　　“三个月后下嫁丞相之子。”皇帝冷冷的道。
　　“不要。”景瑟脱口而出，连自己都呆住，自己竟然忤逆圣意。
　　“丞相之子乃今科头名状元，还委屈了你不成。”皇帝怒道：“这是圣旨，由不得你。”
　　“我不要嫁。我没见过丞相之子，我不喜欢他。”景瑟第一次哭喊着追逐銮驾到瑶琴殿外，被侍卫拦了回去。

　　秦铮收到景瑟的信笺已经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他如往常一样教乐坊的女乐们乐舞，在桃花楼演出，进丞相府教丞相公子弹琴。只是少了进瑶琴殿为公主抚琴。
　　丞相公子英俊挺拔，温润儒雅，才气纵横，实在是挑不出什么毛病。秦铮默默闭目，听见丞相公子问他：“默之兄曾侍奉过瑶琴公主，不知瑶琴公主脾性如何？”
　　“公主是个好女孩。只是，她是公主。”秦铮默默回答。
　　“只是，她是公主？”丞相公子问道：“默之兄这是何意？”
　　“她若不是公主就好了。”秦铮轻声叹息。
　　丞相公子默然。秦铮起身告退。

　　“你若不是公主就好了。我会带你浪迹天涯。可是你是公主。天下何处不是你家？”秦铮将景瑟的信笺放置在红烛之上，火光明灭之间，所有记忆一同焚为灰烬。
　　从此后，他还是他，天下第一的琴师。
　　她也还是她，瑶琴殿里的公主。
　　只是，两个曾经交集的行人匆匆擦肩而过，沿着各自不同的路继续前行。
　　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