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长梦多》Solitia

1、第 1 章 回城

　　大学毕业后在城市打拼了两三年，我还是回了老家。

　　这时候手上已经有了点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小钱，供我做个什么养蜈蚣或者六块钱童装店的小本生意还是够的，不能说是衣锦还乡，但总算是比较坦然。
　　家里的房子前几年被市政府收做公共厕所，我一听就知道这落寞的小地方也要开始往城市化的方向发展了，厕所越多，说明这地方人越多，人一多，消费肯定要被带动起来，经济也跟着上去了，所以说别小看一间公厕，里面反应出来的问题绝对能写出本书来。

　　车一到站，我就给大志打了电话。大志大我几岁，但却是不折不扣的开裆裤兄弟。听到我要回沪川，便非常热情地表示要为我张罗一切。
　　一起从火车站出来的没多少人，我提着两个大皮箱慢悠悠地走到大厅门口，茶色的玻璃外面栽着几片开得不错的花树，虽然叫不出名字，但总感觉是回来对了时候。

　　火车站跟我离开的时候比起来，明显是翻新过了，但总体感觉并没变，是在城市里很难找得到的悠闲。我要等人来接站，于是先在大厅门口的休息椅上坐下来，活络了一下因为长途颠簸而全身酸痛的筋骨。门口还有几个来接站的中年妇人，我一想，现在初夏，也正是在外读书的学生放假回家的时期，心里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空荡荡的，但也没做多想，就仰着头闭目养神。

　　妈妈级的人物总是能很快跟身边的人熟络起来，我眼睛才闭了没一会儿，她们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来，我也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久违的家乡话让我觉得舒心，紧绷了好些年的神经，渐渐的就放松下来，随着模糊的意识，一起消失在初夏暖湿的空气中。

　　“真可怜呀，我早上去看，地上还有印子。”

　　“清明过了还收人啊，收的都是年轻人，我听我老头子说，是早上去公园打太极的人看见的，吓得腿都软了。”

　　“那女孩大概是外地来的，要是我女儿，绝对不许她半夜出去。估计本来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小姑娘。”

　　“谁知道呢，我们这地方就那么点大，哪条街出点什么事，隔天就全传开了，本来没什么，张三说李四说，说的我心里蛮怕的。”

　　“哎哟，要害怕也是那个开车撞人的人怕，你瞎怕什么。”

　　三个女人咯咯地笑起来，只不过那笑声里掺杂着不安和压抑，听起来十分古怪，让人头皮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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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过了多久，身周所有的声音都渐渐小下去了。

　　裤子口袋里面的手机突然不断地震动，发出嗡嗡的响动。我一下子从意识游离的状态里醒过来，伸手去掏摸裤袋，一接起来，大志就在那边吼，问我人在哪里。

　　我睡眼惺忪地从长椅上站起来，环视了一下周围，发现刚才还在身边接站的几个女人不见了，候车厅的茶色玻璃里面也只剩下清洁工悠悠晃动身影，再看了看时间，已经过午，距离我出站到现在，竟然过了将近半小时了。

　　“我在候车厅的大门口啊，大门口外面的椅子边上，你在哪儿？”

　　大志声音依旧粗糙高亢，一听就怒了，“屁，我现在就在大门口，椅子上面只有条狗，你别告诉我城里一去五六年，连物种都变了。”

　　“你留点口德行不行？那条狗还能打电话吗？”我用肩膀和脸夹着手机，一手一边提起两个皮箱，掂了掂分量还行，就把它们归拢到一个手上，腾出手拿手机，顺便就周围的景色环视了一圈，看看有什么标志物，“我都说了，下了火车直接去诊所找你，你偏要来接什么站，我又不是第一次回来。现在好了，两头找不到人。”

　　“你现在可算是无家可归人员，我这不是关心你嘛？！别废话，看看你周边有什么招牌路牌没有？”

　　我干笑了两声，又毫无意义地转了一圈，这附近偏偏什么都没有，除了树还是树，正面就是火车站的玻璃门，一下子就意识到，这里会不会是个偏门侧门什么的？可是如果我出来的地方不是大门口，刚才又怎么会有来接站的那几个中年女人？
　　一般需要人来接的，大多是人生地不熟，选择走标志性的大门口才是正常的逻辑，怎么会有人在偏门接人呢？

　　那几个人此时早已不在了，也不知道是接到了人离开了，亦或是根本不是来接人的；不过不管她们来车站的目的是什么，跟我都没多大关系，思绪也就慢慢从那几个连脸都未曾好好看过的女人身上抽开，又尽力去找可以确定自己位置的标志物。

　　我提着箱子往前走了一段，穿过花树成簇的林荫道，终于看见灰底白带的高速公路，中午时分车子很少，太阳明晃晃地直射着灰白色的地面。死寂的空间里，我很快找到了突兀的路牌，而电话那头的大志早等地不耐烦了：

　　“找到没有？没有你就待在原地别动，我绕着火车站走一圈，就不信找不到你。”

　　“你别急，我看到路牌了。”我把路名很快地报了一遍，总觉得自己比外乡人还像个外乡人，少小离家老大回也不过就是这样了。
　　大志不知是没听清还是和我一样有诸多感慨，突然间就不说话了。我以为电话被切断了，偏偏还听得见那头清晰的呼吸声，我心里一急，喊了两句，他还是没动静，一直等我忍不住要先挂电话的时候，他的声音才像被解了禁一样，低低地飘过来。

　　“行了，你就在那儿待着，我现在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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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果然是走错了门。
　　火车站重建过一次，规模扩大了，出了正门的出入口之外，售票厅、候车厅的两侧也开了供旅客进出的偏门，我一直以为这里始终只有一个出口，看到有门想也不想走朝外走，这才忽略了标志牌走偏了。

　　大志是开着他的小电瓶车来的，我带的行李不多，两个人一凑合就全挤了上去，前胸贴后背，热的我连话都不想多说。好在车子一开，凉风立刻迎面灌过来，脑袋也清醒了不少。和前面开车的大志胡乱侃了两句家常，问了问老家的近况，忽然就想起之前在侧门听见的那几个女人的谈话，立马就按捺不住好奇心，问他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社会焦点新闻。

　　他很专心地开着车，并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说实话，从我报路名之后那段不自然的沉默开始，我就觉得他像变了个人似的，好像有什么问题瞒着我，又不想让我发现，一旦岔开话题就极其热情地套近乎，非常有欲盖弥彰之嫌。

　　“昨晚上出了起车祸。”大志拗不过我，只好一五一十地答道，“就在前面一条马路上。”

　　我哦了一声，回想了一下那几个阿姨对话的大概内容，绝对他应该没有在糊弄我——虽然这样说可能对车祸的受害者非常不敬，不过我国每年因车祸死亡的人数不下十万，换句话说，每天都有人冷不防地就给那些会走路的铁皮箱子夺去生命，大志完全没有必要为这事情多做考虑；可既然如此，为什么我第一次问的时候，他却闭口不提呢？

　　如果是别人，不太可能对和自己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事情产生什么没来由的兴趣；不过我这个人的个性就是如此，一旦碰上了能引发好奇心的问题，会陷在里面很久都拔不出来。可转念一想，既然大志没有想再说下去的意思，我也不好硬来，毕竟刚回老家就谈车祸的话题，总是不太吉利。

　　“我在我们诊所附近的小餐馆定了一个桌，咱们先去吃顿饱饭，算是给你接风。”

　　我还在想着那桩车祸，被他这么一提醒，才发觉自己的肚子也确实饿了，甚至还很配合地发出两声悲鸣，也就暂时把那些与自己无关的问题都抛到了脑后，想着蹭完饭还得去找房子，真不像是荣归故里的人过的日子。

　　大志加大了油门的力度，很快把小电瓶开到了马路的尽头。前面就是他所说的车祸现场，此时交错比邻的街道多起来，周围的景色也慢慢脱离了阳光底下干晒的死寂，因为多起来的行人，变得逐渐富有活力。然而讽刺的是，突如其来的死亡却往往就选择这样看似充满生机的地方发生，我看见街道尽头处的十字路口还异常突兀地围着一群人，想必就是那不幸的女孩丧命的地点，一下子就有点感慨。然而大志却没有往那边拐过去，而是朝着相反的方向加快了车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