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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红尘

      记得那天,他忽然一时兴起跑去北方,年少的自己,想试试看,若不停步能够一路向北,走多远。

      他去了。那时的他,玉崔嵬,鬼面人妖,只是刚刚称艳江湖,小荷露芽之势,却可见未来的倾国倾城。他的马车停在一座村庄外,路边一个小石碑上,委婉柳体——“小梅”。他静静记下这个名字,不起眼的名字,有些触动他心底的某个地方。

      路,是古旧的,北方的路没有滑溜溜的青苔,干净而坚硬,走在青石地面上,两旁是交织错落的腊梅,红梅,白梅,疏疏密密的开着,宛若少女翘起的纤细指尖,未融的白雪便是那指甲上淡淡的染色。芬芳扑鼻,万梅簇拥,他有些醉了,半仰起头,呼吸那略微稀薄的空气,掺着梅花香。

      ——然后他看到他。很年轻,却白衣似雪,长发似雪,肤如凝脂,全身唯一的色彩便是那灰色锋利的眸子。这个仿佛随时会死去的男人,混在梅花与白雪中,定定的,定定的站着,似乎是在看他,又似乎不是——

      玉崔嵬看到了男人的眸子。

      他有些忘记呼吸。

      里面什么也没有,梅花,雪,他,都没有,那眸子里只有一片冰川凝成的背景,冷冷映着世间万物,冷冷的反射所有阳光。他想,这人一定很寂寞,一定很孤单痛苦。他这样想。走过去,团扇遮面,那天团扇上绣的是二蝶戏花,他记得清楚,那柄扇子多年之后他依旧放在身边,旧了黄了,都不曾丢弃。

      他问,“你是谁?”

      男人身高与他相仿,却瘦弱的可怕,但身上的气质与这满山遍野的梅花相似,仿佛,仿佛,他就是应该从梅花丛中走出来一般。

      他道,“我姓康。双名,映梅。”

      玉崔嵬笑,“我姓玉,玉崔嵬。”他发现男人并不似外表那样拒人千里之外,侧过头,微微的很愉快,笑得满山梅花白雪失去了光彩。

      康映梅点点头。“你很漂亮。”灰色眸子剪过一片蓝天,稍浸了一些光彩,“你来小梅作甚?”

      玉崔嵬问他,“没事不能来?”

      康映梅摇头,“虽然可以,但是这里不会有人来。”他转身走向另外一条路,又想起了什么,转过身,道,“真的很美。”

      玉崔嵬咬唇轻笑,笑意漫上了眉梢,“我,还是梅花?”

      康映梅张了张嘴,却娓娓叹了气。“人面桃花相映红……梅花的话,只能用雪来映。”他叹气的时候,吐气成霜,洁白的雪与殷红的红梅围在他身侧,都像一种蹩脚的摆饰,“你比梅花美,也和梅花一样寂寞。”

      崔嵬挑挑眉,团扇轻摇,“梅花是指你?”

      映梅后退了一小步,道,“不是。可你信吗?”

      崔嵬点头,“我信。”

      康映梅笑了,“和一个不相干的人说这些……在下失礼了。”

      他躬了躬身子,歉意的一笑,顺着那条路走了下去,不消一刻,便消失在梅丛深处。

      小梅没有客栈。没有多少人家。

      玉崔嵬在村子最北面的偏僻角落找到了康家,像残败的院子,水塘里种的莲花早已凋谢,一只衰老的黑狗唔叫着,冲他呲呲已经松动的牙齿。残败的院子,他依旧是顾盼着,顾盼生辉啊,再如何破旧的院子,只要他站在那里,都是刹那便金壁辉煌的。

      但是有一种人,再怎么繁华美丽的东西,到了他们面前,都不得不推下繁华的金粉,慌张的萎缩。

      康映梅是这种人中的异类。他不会咄咄逼人,永远不温不火,面具是冷漠。他不会去点破什么。

      玉崔嵬又是繁华美丽佳人中的异类。他不会慌张失措,他是一日看遍长安花的从容不迫,心里是渺茫的希望。面具是轻佻。这种人,看穿人情冷暖,心里总是隐隐企望着真心,他们活得很苦,看上去却很快乐。

      此时他们面对面坐着,喝着梅花清酒,映梅望着窗外白雪,玉崔嵬看着男人眼神苍艳。

      “你——”手指撩起一束白发,团扇拍了映梅脸颊,“很奇怪。”

      映梅没有阻拦这种动作,居然还很舒服的眯起眼睛,“……哦——”他是那种长得很清傲的男人,眼梢很长,斜斜挑起,“奇怪……?”

      玉崔嵬点头,“对,奇怪。”

      他转头看着那团扇精致的绣花,研究着,“哪里?在下还没有问你为什么私闯民宅。”

      玉崔嵬抿起嘴角,笑,“这不重要。”

      映梅看他,“那么重点呢?”

      玉崔嵬托着腮,直视他的眼睛。

      “秉烛寺上任寺主……就是在这里失踪。”

      映梅叹气,“我不是武林中人。”

      玉崔嵬道,“你说我该不该信?”一边手还不安分,居然想给映梅打麻花辫。

      映梅错开头,“我不知道。”他站起了身子,“那是你的想法,我不知道。”

      玉崔嵬学他那样娓娓叹气,“若你是,就很尴尬了。我——要杀你。”

      映梅苦笑,“我手无缚鸡之力。”

      玉崔嵬打量他,然后正色道,“那我就把你掳回去,当我男宠。”

      映梅嘴角抽动了下,很快又坐回椅子,“你不会。”

      玉崔嵬道,“你这么确定?”

      映梅道,“对。你不会那样做,我感觉得到。”他又像在说服自己一般,加上句,“我们是一样的……同类……”

      玉崔嵬听着,心头一颤,未再接什么,忽的听见瓷杯破裂声,惊起。

      映梅跌坐在地上,喘着气。

      地上有一滩血,他的嘴角也有血丝。苍白纤细手无力捂着嘴,却掩不住血腥味。

      一语。一语是小梅唯一的大夫。

      大夫通常脾气都不错,性格很温和,能够安抚病人,能够在任何时候保持冷静。

      当然你被一个笑得玉珠生晕的美丽男人用团扇架住脖子时除外。一刻之前,这柄扇子华丽的滑碎他家的花瓶。

      “去治病。”男人说话的语气很柔媚,有一种像针一样尖锐的语气在一面,以及不容人反抗的霸道,他是一种能够将霸道转化成温柔的美丽男人,“康家,映梅。他病了。”

      映梅躺在床上,看到林一语进来,脸色也不是很好,叹了口气,“你用强的?”

      玉崔嵬倚在门边,道,“这样比较快。”

      映梅咳了一声,“一时半会死不了。”他努力想起身倒些茶,“林大夫经常来的。”

      林一语有些欲哭无泪,“康公子,你的朋友……”

      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不是朋友。”

      气氛尴尬。林一语在两人之间来回看看,得出结论是暧昧。终是不敢多想,他还不想成为第二个被扇子劈开的花瓶。

      康映梅话不多,伸出手让林一语把脉。玉崔嵬清楚,若果映梅是“伤”,那么不用请大夫,江湖人处理伤口的能力比郎中高明。

      可映梅的是“病”。所以他只能急急给男人塞了颗小灵丹便去找大夫,顺着药草味。

      林一语喂了映梅几口热茶,“康公子,在下还是那句……”

      映梅摇头,“我不走。”他睁大眼睛的时候灰色眸子像盛了某种澄清的液体,“不走,我不去南方。”

      林一语叹气,“那么……还是那老方子,在下明的抓药来。”

      映梅点点头,“劳驾了。”他撑起身子,整理整理头发,苍白手指在月光下显得瘦骨嶙峋,但其实他不是特别瘦。

      玉崔嵬看着。

      林一语走出院子。那只老去的狗无力呻吟。

      他转过头,看着映梅。

      “是你……对吧?”

      映梅忽然笑了一下。如同阳光散开阴翳,虚弱而清晰的笑。

      “是我。”

      玉崔嵬坐在了床上,手指缓缓,缓缓扣紧他的脖子。

      稍稍用力。带回映梅的尸首,他便名正言顺统领秉烛寺。

      映梅的脸色微微有些发青。

      但他的眼睛柔和的,近乎于纯洁的睁大。玉崔嵬的影子倒映在里面,亮的撩人。

      玉崔嵬莫名的,松开手。

      然后他吻了映梅。

      第二天的早晨,玉崔嵬走出了康家。

      抱着映梅。

      映梅不会武功,自然是乖乖被带上马车。

      而且他没有说话。他把他的一切,交给了玉崔嵬。

      他说,“你是个好人。”

      玉崔嵬摇头,“我不是。”他笑笑,眼睛眯起来,“我是个大恶棍。”

      映梅也笑笑。

      他看出,玉崔嵬怕别人对他好。别人对他好,他便有了歉意。便有了弱点。

      这是个属于秉烛寺的男人,但不是个属于邪恶的男人。

      所以他是个好人。映梅靠在他怀里想。

      回了秉烛寺,自然会掀起轩然大波。玉崔嵬没有直接带他回去。

      他们辗转去了江南。江南水乡,水波磷磷,连空气都带了一抹甜香。

      映梅却在叹气。

      “我想回北方。”

      他看玉崔嵬,“带我回去。”

      玉崔嵬摇头,“你会死的。”

      映梅道,“至少比死在秉烛寺舒服。”

      玉崔嵬看他,“你以前究竟怎么统领秉烛寺的?”那眼神好像看到太阳打西头出来。

      映梅笑,道,“勿打勿撞。”

      玉崔嵬道,“为什么进秉烛寺?”

      康映梅想了想,“不知道,那种事情……早就忘记了。”

      他看江南湛蓝的天。

      “忘了……就忘了吧……”

      他们在江南住了一个月。

      已是夏天。回莫言山的时候映梅很镇定。

      他一向如此。以至于玉崔嵬不敢让他一个人独处。

      有时候玉崔嵬会策划替他辫麻花辫,当然都是以失败告终,玉崔嵬言词轻佻,映梅不在意,他想如果那天这男人忽然庄重起来,恐怕天地都要变色的。

      更多时候,是无言对望。

      映梅给玉崔嵬一种奇怪的感觉。感觉他们永远可以是知己,但是绝对不能是朋友。这是种很奇怪很奇怪的感觉,也许要归功于那没头没脑的一吻。

      映梅的唇,冰冷。像个死人。他们后来又接过几次吻,每次玉崔嵬都感到难受。

      “你是死人吗?”他经常问,“就算是死人,也应该热了。”

      映梅定定看他,摇头。

      玉崔嵬把他搂进怀里,头埋进他的肩窝。

      “……你好冷。”

      “嗯。”

      “不过没关系,这样捂着总能温暖起来……”

      “用对付少男少女的法子对我,受宠若惊啊。”

      “咦?被看穿了?”

      “你啊……”他无奈弹了下那秀丽的额头,“对人好就对人好,不要总是不好意思。这样别人会把你当恶棍的。”

      “没有。”他恶意的摇摇那白皙的脖颈,“我没有对你好……我就是个恶棍。你逃得了?”

      “我说你有。”他固执的笑着,转身,道,“崔嵬,你是个好人。滥好人。如果害怕寂寞,就不要把自己藏起来。”

      那天,秉烛寺住进一位客人。带着面纱的客人。

      秉烛寺经常有人去,通常是走投无路的江湖魔头或者声名狼藉的武林侠道,进去了,便找个地方住下,然后,被杀,杀人,都不会有人管。

      人们猜测那位客人估计也是那样。

      可是他却住进一个地方,没有人敢动他。

      他住进了玉崔嵬的房里。

      玉崔嵬成了寺主。他不用杀映梅,他只是将映梅贴身的玉佩亮了出来,那是泪滴状的吊坠。

      此时的映梅躺在鹅绒绸布的软床上,睡得安稳。

      玉崔嵬正在继位仪式中。

      仪式要两个时辰。

      他微微睁了眼,看向门外的不速之客,三人持刀,六人中两人使剑,两人用软兵器,两人看起来是暗器或者用毒好手。

      两个时辰啊……足够了,让他死一千一万次。

      映梅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们——住进这里,等于诏告了秉烛寺众人他身份非常。

      等于发放了千万坛子醋。因为众人大多想到他睡在玉崔嵬床上,而不是他住在玉崔嵬房里。

      他叹了口气。其实他们还是清清白白的,就算不清白,也不至于吃醋。

      手指微微一动,他扬起了被子,借力甩开一枚铁痢疾,鹞子翻身,被子在空中展开,又是三枚铁莲子打在上面,借此掩护,他退到房间一角。他的身体已经不同以往,涣散的真气暂时可以聚集,招式也是残缺不全,打下去对他很不利。

      敌人逼了进来,他接着一些掩护,有惊无险躲过,然后他看到一样东西。

      一盏灯。长明灯。

      他的嘴角,弧度美妙弯起。

      玉崔嵬赶到时,烈火已经熊熊燃起。火焰伸着贪婪的舌头舔食一切。

      “……灭火!”他沉声喝道。

      旁边有人唯唯诺诺,“可是主人……这火势……”

      他砍下那人右臂,“灭火。”这次他的语气很神定气闲。

      人们开始灭火。

      得到九具尸体。

      没有康映梅。

      后来。后来玉崔嵬在北河渡口截住映梅。他还是那么单薄一件单衣,在风中,瑟瑟的,挺拔的站着,却丝毫没有发抖。

      玉崔嵬给了他披风,他拉住他的手,“回去,陪我。”

      映梅摇头,嘴角含笑。“让我走。让我回北方。”

      玉崔嵬问他,“北方有什么?”他不明白有什么可以让映梅不顾性命也要陪伴的。

      映梅看他,笑意如同春风过境,带着一种暖意。

      这种暖意好像穿透了玉崔嵬,穿透了莫言山的天际,穿透了时间以及其他的沧海桑田,到达一个玉崔嵬所不能够到达的地方。

      他缓缓开口,“那里有我的家,我的……回忆……”

      玉崔嵬没有说话,他静静的听着,静静的,沉静的几秒,他们只能听到树叶寂寞落下的声音。萧然而脆弱。

      “我的师父,姓康,叫做……红尘。”

      玉崔嵬轻轻一震,“难道……”

      “对……”他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孤梅晓立’……康红尘。”

      “失踪的寺主不是你,是你的师父……对吧……”

      映梅没有回答,继续说了下去,“他捡到我,教了我武功。他是病死的……或者是自杀,死前,他又废了我的武功……很奇怪吧……”

      玉崔嵬道,“你爱上他了?”

      映梅望了他,许久,“是。”他别开头不去看玉崔嵬的眼睛,“也可能……那不是爱,只是一种依赖吧。”

      “依赖……”

      “嗯……依赖。”他微笑,道,“所以我不能离开他。不能。”

      然后他拨开玉崔嵬没有用力的手,走向渡口。那时候是初冬了,雪细细的下着,落在人们的肩头,温柔而冰冷。

      玉崔嵬上前,他没有将映梅再拉回去。他并肩和他走在一起,他们上了船,一直,就那么肩并肩坐着。

      “我也依赖着你……不能离开……”

      他摸索着,轻轻,拉住了映梅的手。

      “所以……请让我陪伴……”

      他们的脚程很慢,一点一点向北走,一点一点,看白雪覆盖整个世界。世界宁静下来,映梅的手一天天温暖。

      ——我也依赖着你……不能离开……

      ——所以……请让我陪伴……

      他一直在想,牵绊住他们的,究竟是玉崔嵬一时兴起的冲动,还是这两句话中的沉重?陪伴,多么简单多么困难。

      直到许多年以后,他独自坐在最古老的梅花树下,一口一口抿着那清冷的酒,想那问题,始终都不敢相信答案。那时他们都老了。

      他不信神。

      他企望着爱。如果玉崔嵬爱的是他如果他们决定不离不弃——如果是,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这是一种赌注,将自己的身体交给对方,倾尽一生一世的——赌注……

      他们互相试探着。若果错过,便是万劫不复。

      他问他,前方便是深渊便是沼泽——你可愿意追随沉沦?

      这究竟是爱,还是由寂寞牵起的姻缘?

      映梅不知道。

      他也不愿意太早知道。后来他在惨败的院子里接到鬼面人妖死去的消息时,是在夏末,风有些大,这使得他的听力有些模模糊糊的不真切。他独自喝下最后一杯酒,微笑,向虚空的对面举杯。那里曾经有一个美丽的男人,抚媚容貌忧伤细致,鲜有人懂得那轻佻言行后的寂寞彻骨。

      映梅懂。他懂了,于是他爱上。他们站在河流的两旁,对视,然后转身各自离去,至死不肯回首。

      他们都满身伤痕。他看到玉崔嵬的心千疮百孔,像被风吹雨打后的残墙断壁。

      三个月后,他们回到了小梅。

      冬天快要过去了。

      他们一起去康红尘的墓上上了香。墓旁生长了一些不知名的野花,肆意的生长。玉崔嵬静静看这位曾经叱诧风云的男人,死后,白骨一拘,是非对错,留后人去说。

      映梅的身体一天天差下去。玉崔嵬每次看到他精神好起来都很害怕,怕那是回光返照。

      他搂着映梅,他们依偎在一起,像两个婴儿倦缩在母体温润的子宫里,相濡以沫。

      夜里,映梅摸索着爬起来,玉崔嵬被惊醒,道,“怎么了?”

      映梅道,“我有些渴。”

      玉崔嵬道,“喝些热茶。”

      映梅点点头,接过茶杯,手却一颤,滚烫的茶水波在身上,玉崔嵬急忙替他掀开下袍,“烫到了没有?”

      映梅道,“没有,”他定定看着玉崔嵬,忽然笑了,“不过我的裤子湿了。”

      玉崔嵬道,“换一条吧。湿的先脱了。”他背过身,示意映梅换衣服。

      映梅道,“都是男人,怕什么?”

      玉崔嵬苦笑,“我怕我忍不住。”

      映梅又笑了一声。

      然后是衣物落下的声音。

      玉崔嵬叹了口气。

      “你故意的。”

      映梅伏在他背上,“你说呢?”

      他回过头,看月光下映梅白玉似的身体。没有伤痕。

      他伸出手,顺着映梅的脸庞滑下,脖子,肩窝,肩膀,锁骨,胸膛。

      手停在了胸膛,中央。

      心脏跳动的地方。他闭上眼感受着,生命的跳动,清晰而有力。

      康映梅的眼神坚定。

      这是一种虔诚,而温柔的付出。

      玉崔嵬缓缓的,吻上他颤动的眼睑。

      “我接受……”

      长夜,漫漫。

      次日清晨醒来,映梅不在床上。

      另一侧床铺凌乱冰冷。

      玉崔嵬呆呆的坐了一会,仿佛是春梦一场,了无痕。

      他喃喃着什么,然后就笑了出来。

      了无亏欠。

      他知道,映梅再也不会回来了。

      玉崔嵬就这样过了三年。

      康映梅,成了一个遥远而清晰的影子。时间是捧沙,将一切缓缓松散的埋葬掉。

      他记得映梅不经意间说的一些话,比如以前去京都游玩时丞相府三公子满月,他们夜里跃上屋顶偷看那孩子,碰巧那天府里有贼进去,护卫加强了警惕,两个人只能狼狈的逃出来。

      那天,映梅说,我想要个孩子。如果我有个孩子,我要叫他凌瞰。

      凌瞰,凌瞰崔嵬。俯视高山的孩子。

      他说好,因为玉崔嵬如果愿意,甚至可以为你生个孩子。我是娘亲,你就是爹爹。

      映梅抬起头看他,你情愿在这种地方吃亏?

      崔嵬也笑,花枝乱颤。

      我情愿为你死。

      映梅摇头,我不喜欢听死不死的,不喜欢……

      玉崔嵬拉着映梅飞身上了遇仙楼的屋顶,我希望那孩子和你一样。

      和你一样,信小爱,希望大家都好,希望大家能够永远在一起,不去管那些什么爱抑或是恨,在一起——只是要大家在一起。有这个小小的愿望。

      大家在一起,开心,快乐。就这些。

      映梅低垂着头,多好。

      ——“其实崔嵬,你不就是这样的吗……”

      汴京街上人山人海,他手持团扇,长袍似雪,顾盼生辉。

      路旁一个小乞丐拉住他的袍底,可怜巴巴看着他,那眼睛玲珑剔透,好像琉璃。可惜孩子的脸上满是污秽,看不清,“大姐姐……香儿已经一个月……不,三天没有吃过饭了……可怜可怜我吧……”

      玉崔嵬噗哧一下笑了,“香儿,你腰上这蓝田暖玉若是当了,起码三年可以衣食无忧。”

      小孩愣了愣,才想起自己出错了,也知道玉崔嵬不好蒙骗,吐了吐舌头,“不管不管,反正今天本少爷赖定你了!”说罢居然还不知从哪里掏出把扇子,学大人潇洒的甩开,可惜力道不够,甩一半就卡住了。

      玉崔嵬无奈道,“也不知道你是哪家小公子逃家出来的……快点回家,免得爹娘着急。”转身便走。

      那小孩居然还不放手,揪住了玉崔嵬的袍子,大喊,“本少爷体弱多病如果你拒绝本少爷的请求搞不好本少爷伤心过度一命呜呼你这么漂亮没有想到居然是这么一副蛇蝎心肠古人云唯女子小人难养也没想到居然是真的向你这样当心以后找不到夫家惹火了娘家最后只能加入某某庄孤老终生啊本少爷看你长得不错走这条路是有点浪费不如听本少爷的行行好积点德……”

      玉崔嵬被弄得哭笑不得,只得拎起“香儿”的脖领子,将自己左脸颊的长发撩开,露出伤疤,故作凶像,“你再吵,我就把你卖了!”

      香儿终于不吵了,玉崔嵬刚想放下他,怎料脖子被人抱住,顿时一股糕点气扑面而来——这孩子果然出生大户人家。

      香儿看了那小半边残面之后,没有露出害怕的神色。还拍拍玉崔嵬肩膀,“兄弟,你也太小瞧本少爷了。不就是一张皮相吗……”

      玉崔嵬傻了。

      他这次彻底败在一个小娃子手里。

      遇仙楼今日生意依旧火爆。

      玉崔嵬颇带好奇的看面前这个狼吞虎咽之际还努力保持优雅吃相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嘻嘻一笑,“本少爷叫圣香。”

      玉崔嵬嗯了一声,“快些吃吧,吃完了我送你回去。”

      圣香玲珑眼睛睁的大大,“不要!不好玩!”

      玉崔嵬团扇边敲在桌子上,“甭给我来这套,吃完我送你回去……你家住哪里?”

      圣香眨巴眨巴眼睛,“相府。”

      “……”玉崔嵬对这小子刮目相看——相府公子居然逃家……

      刚想说什么,楼下一阵骚动,接着一个长相文秀的孩子走上来,腰上系着一个玉佩。

      玉崔嵬他们坐的是雅间,要进雅间的人必定是特殊人物。这孩子非富即贵。

      圣香一缩头,“聿木头……”

      长相文秀的孩子明显不善言词,“丞相在找你,快点回去,圣香。”

      玉崔嵬送了口气,终于有人接手了。

      聿修也注意到了他,“这位……”他犹豫不决是称呼姑娘还是公子。

      玉崔嵬一笑,“我是男的。”

      聿修定力明显不错,一拱手,“圣香他给公子添麻烦了,真是对不住。”

      玉崔嵬摇头,“无妨,”他想了想又问,“汴京有叫小梅的画坊吗?”

      聿修考虑了一会,道,“城北有一间。”

      玉崔嵬看他,“记得很清楚嘛。”这个孩子小小年纪便是如此了得,长大后必能成一番事业。

      映梅将早上刚刚折的梅花插进花瓶,又检查了下笔墨,整理了一些画轴,刚刚想休息一会,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小店寒酸,请进内……”他话说道一半,才看清来人,“原来是谢公子……”

      谢柯微笑,“今日又来叨扰。”

      映梅道,“本便是商家,没有什么叨扰不叨扰的。还请公子随意。”他沏了一壶茶,“请用。”

      谢柯点头,“康公子的确是妙笔丹青,可每日都这般,不会感到寒苦吗?”

      映梅道,“不会。有个孩子每天都回来这里学画,在下也不孤单。”

      谢柯感叹,“这年头……穷人家的孩子真不容易。”

      映梅转身将画轴收进柜子,“他不是穷孩子。是丞相公子,圣香。”

      玉崔嵬是六个月之前听到映梅的消息。

      可他没有料到,那人会离开小梅,来到浮华不可方物的汴京。这意外使得他花费整整六个月去搜寻。

      汴京城北,白发人,画梅花。

      他知道,自己想见映梅,他不允许永不相见。就算那夜的火热已成往事,也依旧忘不了映梅青涩的身体在月光下散着微光。

      玉崔嵬看到那间小屋。看见旁边种着一株双色梅,在这种温润季节依旧盛开——只有他才种得出——只有他!

      脚步,却忽然停了。

      他愿意见自己吗?

      映梅是对红尘的执念,愧疚,还是单纯的难以相守?

      相思相望不相亲,相思相望不相亲。

      玉崔嵬感到嘴角有一丝苦涩,慢慢的,湮满心头。

      ——至少,那是爱了。

      抚上一旁树干,他静静的想,初春温和的风吹过,散落一地惆怅。

      ——崔嵬,我要一个孩子。

      ——他叫凌瞰。凌瞰崔嵬。

      “……你……总是什么都不肯说。”

      他站直了身子,微笑,自言自语。

      “我要我们在一起。我要的就一定能够实现。”

      映梅看窗外春色,谢柯看着他的背影。

      “……映梅。”

      “谢公子怎么了?”

      “其实最近……我府上缺一名画师,若映梅你肯赏脸去那俗地……”

      “谢公子抬爱了。映梅不过一平头百姓而已。”

      “无妨。谢府自来门下食客众多,在下一直有心招揽映梅。”

      映梅了然一笑,眸子依旧是清冷,“这……明白的……”

      “是吧,既然答应了,在下……”

      “呵……他的意思是,你•做•梦。”

      谢柯一惊,看来人明明是男子,却香风裹身,团扇轻摇,笑得如花嫣语,半倚着门,俏生生一站,使清寒的草屋也金壁辉煌了起来,丝毫不显做作。谢柯一时说不出话,只能呆呆看着。

      玉崔嵬没有理那呆子,朝映梅走去,“随我走。我们回去。”说罢便拉住映梅的手。

      映梅没有挣脱,只是叹了口气,“回去了……又能怎么?说到底,我们这究竟算哪门子……”

      玉崔嵬看他,眼神含笑,“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这么傻。”

      映梅道,“哪里傻了?”

      玉崔嵬干脆打横抱起他,“回去之后,当然是——成亲。”

      成亲了?!

      对。成亲。

      玉崔嵬依旧是长袍,用三月的杜鹃染色,火红一片,金丝钩出牡丹,富丽堂皇。

      映梅也是红衣,宽袖,衣裾绣蝶,大气华丽,玉崔嵬拉住他,“要上盖头吧?”

      映梅摇头,推开那鸳鸯盖头,“别闹了。玩也该玩够了。”

      玉崔嵬撇撇嘴,“我是认真的。下月初八是个好日子,真的……一定可以白发齐眉……哦,忘记了,你已经白发了,那就子孙满堂吧……”

      秉烛寺的亲事的确是蹊跷,一大堆江湖魔头皮笑肉不笑,“祝寺主与寺主夫人永结同心,白头偕老,子孙满堂。”以至于那西席大喝一声“礼成”后,映梅才反映过来——自己居然就这样——就这样——被骗进洞房了!

      春暖花开的时候,城北的画舫又搬进两个人。一个手持团扇,妖媚不可方物,另一个白发如雪,清丽温柔,眉似远山。

      圣香把玉崔嵬的团扇转着玩,“师父你失踪这么久居然带个大美人回来……不愧是师父啊……”

      玉崔嵬咬着嘴唇吃吃的笑,“应该是大美人抱回你师父才对。”他那天和映梅回来,还没进门圣香便扑出来,惊的玉崔嵬险些一剑“轻生”掠过去,幸好被映梅一个侧击错开,扑空的相国公子笑眯眯坐在地上,不知道自己刚才差点被喀嚓成两段,在阎王殿前转个圈。

      映梅依旧独自弄丹青,“你们两个一个为老不尊一个倚小卖小,再不住嘴我明的就搬谢家当门客去。”

      玉崔嵬柔声道,“你莫要这样。”他眼波粼粼流转,“不然……我真的只能千里寻妻了……”

      映梅举起朱笔做势要划他,“圣香,你架住他!”

      玉崔嵬心情很好的被圣香抱着,“要划哪?”

      映梅转了转朱笔,“脸。”他的笔在玉崔嵬残艳的脸上,点了一颗泪痣。“不过这次饶了你。”

      圣香蹭在玉崔嵬肩膀上吃豆腐,“师爹……这就叫打情骂俏啊……”

      他们就这样,过了一年。

      知道第二年落雪纷飞,寺内来了急报:“寺主速归。”

      玉崔嵬挑了挑眉,不以为然,此时的秉烛寺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我不回去了。明天开始收拾收拾,把东西当了换银两,我们回小梅。”

      映梅没有赞成没有反对,只是幽幽道,“历来寺主私自退位,后果只有……死。”

      玉崔嵬愣了愣。

      “……红尘,也是吧?”

      映梅苦笑了一下,“他是被逼死的。”

      玉崔嵬许久没有再说什么。

      他只是问,“你恨他们吗?你——恨我吗?”

      映梅没有回答。

      事实上,他只是吹灭了灯。

      然后,他们驱车到了小梅。

      玉崔嵬有个习惯,睡得时候总会紧紧抓住映梅的手,映梅说过很多次,但他就是改不了。

      他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那日夜晚的对话已无人提及,可到了小梅以后,映梅的话明显少了。

      玉崔嵬开始逗他说话,什么细碎的事情都说,说他小时候,说他疯狂的母亲,说他如何在秉烛寺跌打滚爬,一切一切忌讳回避的。

      映梅只是笑笑,他说,你别这样。

      你别这样。

      玉崔嵬忽然笑不下去了。

      他知道,从认识映梅开始,一切的主动权就不在自己这里,永远不在,映梅甚至不用任何强硬的话语,玉崔嵬只能迁就他。

      “师父他……讨厌这个世间。”映梅垂下眼,道,声音似一波流水一般娓娓,“所以才走了,我也讨厌。”

      玉崔嵬摇头,“你不许走。”他闭上眼近乎沉重的摇头,“我需要你,不管你要毁了我,毁了秉烛寺毁了这个世间……不论你的来历,你的目地,我不准你走,执着于仇恨执着于死人根本毫无意义!”

      我不管,不管你是谁,我们可以在一起,活人死人不能阻止,我不是君子,为了你我可以杀掉所有碍事的人!

      我们找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塞外,作小生意。没有人会知道,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江湖,恩仇,秉烛寺,权势金钱统统不要!我们安静的生活,不再打打杀杀,刀光剑影——多好。什么地位什么钩心斗角全都留给其他人!

      映梅的脸色很苍白,但是他的眼神中有光点闪烁,那是一种期待,可是他放不下,他远没有玉崔嵬那么潇洒。他的嘴唇有些颤抖,喃喃道,“圣香……也说过。”

      不要为死人活着。

      不要为死人活着。

      玉崔嵬没有逼他,他问的平静。

      “你做的到吗?”

      映梅也看他美丽的眼睛。

      那眼神凛冽。

      “对不起……对不起……崔嵬。”

      他看到玉崔嵬的眼神,泯灭了下去。

      他的心也碎了。

      这个局,谁又打的破?

      秉烛寺寺众夺权的消息,玉崔嵬收到了。

      那天映梅倚着门,他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可是他的眼神始终清明。

      他道,“去吧。自己保重。”

      他的身影成了一个疤,固执清晰的萦绕在玉崔嵬心头。

      三个月后,篡位之事平息。

      玉崔嵬准备动身之际,映梅寄来了东西。

      是一瓶药。

      装了执手偕老,以及忘忧的药。

      于是他吃下。他相信他,一直到这种境地他依旧那么坚定的相信映梅。

      赌上性命。以及整整六年的记忆。

      李陵宴喝了一些酒,“我初次看到执手偕老,所以不太确定……很神奇。”

      地上躺着一个七窍流血的死人。旁边的人偏过头,叹气。

      李陵宴抬头看他,“康公子是第一次杀人?”

      那人一脸平静,“不是。”

      陵宴将酒杯放下,他并不喜欢这种液体,“您的手……握的很紧。啊……可能流血了。”

      映梅摊开手,指甲嵌进手心,殷红一片,血一点一点流着。

      他忽然笑了下,“你信报应吗?”

      李陵宴笑得干净,“我信。”他看那尸体,神情有天真的忧伤,“就是因为信,所以我什么都不怕。我信报应,但我不信命。”

      映梅道,“你是个自私的孩子。自私的很聪明。”

      李陵宴起身,他的娃娃脸让人感觉他是个不韵世事的孩子,“康公子也很自私。”

      映梅笑着看他,“你不能杀我。因为你的酒里,已经有执手偕老了。”

      李陵宴有些难以置信,“你不可能碰触到……”他刚想问,忽然发现——

      他们坐在一棵古老的枫树下喝酒。

      叶子纷扬着落下。有一些飘落到酒里。

      那叶子上闪着蓝光。

      迎梅伸出白玉似的手,接住那叶子。

      “对——”

      他看李陵宴。

      “我为了师父的遗愿作恶,你为了你的辉煌刹那作恶——好了,说吧,”他释然一般抬起清冷的眼,“我怎么配合你?”

      玉崔嵬看着前方拥挤的人群,“怎么了?”

      人们看见他,纷纷让开道,一层层人让开,风暴中心,居然是个年轻美貌的女子。

      那女子身穿夏季荷叶碧色衣衫,眉目秀丽温婉,长发两鬓挽起,用同样碧色丝带束着,后面长发扎成一束,自右肩柔柔的披着,宛如一捧清莲,娇柔的盛开。

      ——这样的佳人,这样的气质,来秉烛寺?

      少女见了玉崔嵬,好像有些好奇,玉崔嵬也被瞧得有趣。“这可不是小姑娘该来的地方,来这作甚?”

      少女神色不见惊恐,反而从容镇定,“我叫宛郁成碧。”她的语气很温柔,但丝毫不见媚气,“我想见见传说中鬼面人妖玉崔嵬。不过似乎比意料中方便。”

      玉崔嵬道,“我便是。”

      成碧道,“我知道。”

      玉崔嵬问,“你为什么知道?”

      成碧笑答,“你有一双伤心的眼睛。”她像是在诉说一个悲然的故事,“你很难过。”

      玉崔嵬忽然感到心头一痛,狠狠的。

      谁的影子与她重合。

      他想和她开个玩笑。事实上,这个玩笑对他来说稀松平常。

      “我娶你,你敢不敢嫁?”

      他问。团扇遮面。

      那是一把二蝶戏花的团扇。

      然后他派人送她回去。

      宛郁成碧的亲事,在五个月后,安静,神秘的结束。

      她在家里跪了五个月,才让爹娘答应。

      她的弟弟在她上轿前拉住她的手,“姐姐,保重。”

      成碧点点头,看她温和的弟弟,从此,各奔东西。

      那天玉崔嵬在读一些杂技,忽然听到锣鼓声响,那声音是到山脚下忽然响起的。他觉得好笑——江湖人攻山会吹唢呐?又不是成亲。

      直到属下慌张的跑进来,告诉他碧落宫的喜轿已经到了,他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他急忙感到喜队前,道,“宛郁成碧,你不要胡闹。”

      那个温和的声音再次传出。

      “我不后悔。”

      “最近江湖上没有什么事。”

      屋内,油灯昏暗。

      李陵宴将那张纸递给映梅。

      “——只不过是秉烛寺和碧落宫联姻而已。你看看吧。”

      映梅没有接,他的手只是轻轻抖了下。

      那么轻的抖了下。

      “你的手烧到火了。陵宴。”

      李陵宴挑挑眉,最后笑了下,“多谢。”他越过整张桌子递给映梅密报,手不当心放在烛火上。

      焦臭。

      映梅皱起眉。

      好看纤细的眉。然后他叹气。

      “你的局,还有师父的局,全部布下,多久?”

      李陵宴想了想,“四年。”

      映梅点头,“三年后除夕,汴京城外等你的人。”

      然后他起身,离开。

      天气已转凉。

      玉崔嵬在宛郁成碧的忌日,喝了一些酒,他偏爱清冷的酒,例如梅花。

      三杯寒梅酒下肚,他有些醉。他隐约看到一个人影,瘦弱挺拔的人影,向他走来。

      哪里有暗梅香悄然过。玉崔嵬眼中有些朦胧。

      可那不是宛郁成碧的鬼。

      那甚至不是任何一个熟人。但玉崔嵬知道自己认识他。

      像梅花一样清冷的人,他走过来,站到自己面前,就那么冷冷的望着,玉崔嵬不知他是人是鬼。他就那样站着,好像江湖魔窟秉烛寺是一片澄亮的湖水,他仿佛就是来观光的。

      他轻巧拿过玉崔嵬手中的酒杯,酒还没有喝完。那人一仰头,喝了下去。

      玉崔嵬侧头看他,他朝他伸出白玉似的手,“你回来了?”

      他不认识他,可他感觉必须这样问。

      那人笑了一下,淡然的一下。他笑的时候眼睛会询问似的睁大,这使得男人看起来有些天真。玉崔嵬发现自己很喜欢看他这样。

      一阵风吹来。

      帷帘飘动,烛火泯灭。

      他闭上眼,深深呼吸,这次呼吸只为将那人的气息保留住。

      秉烛寺此地,刹那间,远离了春夏秋冬,三千软尘,成为一个与世隔绝的庭院,在温润的午后,他们面对面,一坐,一站。

      黑暗里,玉崔嵬听到一声叹息。

      然后他睁开了眼睛。世界又恢复了喧哗,那酒杯,就摆在他面前,散发着柔和的光线,他拿起,贴在唇边,冰凉的贴着,手指触及的地方尚有一丝余热,他知道,那人来过。

      他笑了。接着他放下酒杯,起身,走出去。

      李陵宴的交易,他准备答应。

      黑暗中,那酒杯依旧散着光。

      里面有一片花瓣,飘扬着幽香,雪白,雪白。

      圣香真的是一个很冷静的人。

      但是今天他真的感到震惊。一般来说,能够让作怀不乱的圣香少爷震惊的事情不太多,可他今天的的确确被震撼到了。

      在圣香少爷的脑子里,夫妻一般都是不太分开的,这种概念基本源于他那些狐朋狗友,比如浮云白发,天眼眉娘,某某两只千年老妖,再说某某两只一人一妖(其实我一直担心通微和千夕养出来的不会是人妖吧……),或者某个穿越时空的家伙还有一尼姑,某刺客某哑巴,再说某王爷和某王爷的女儿……

      那么,按照这种道理推断……

      师父怎么没和师爹在一起呢?那个华丽丽的师爹要是肯离开冷清清的师父圣香是打死不信的,那个华丽丽的师爹敢背着师父招蜂引蝶他也不信,问题在于——这些他不信的,全部……全部……华丽丽的成真了……

      “好可爱的孩子……”玉崔嵬侧头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圣香眨眨眼睛,那柔情让他头皮炸开,“本少爷坐不改名行不改姓,赵圣香。”这总该想起来了吧?

      玉崔嵬含笑看他,“可爱的孩子也有可爱的名字呢……”

      圣香想了想,道,“你成过亲吗?和碧落宫的宛郁成碧。”

      玉崔嵬笑道,“那是当然。”他觉得圣香这样问很怪,刚想说什么,圣香截断他的话头。

      “你觉得你会不会成过两次亲?”

      玉崔嵬瘪瘪嘴,“不会。”

      圣香立马追问,“你信不信李陵宴什么都不知道便来找你……你信不信他……不是真的了解你的人,而是他背后的人……”他有意要试探,“比如……姓康的人。”

      玉崔嵬一怔,圣香一扇子敲在他额前,“信还是不信?”

      玉崔嵬道,“我信。”他说得勉强但不犹豫,“我知道的……一些事情。”

      圣香问,“你怕吗?倘若那些记忆……忽然回来……你怕吗?”

      玉崔嵬叹气,“我不怕。”他摇头,“我不怕推翻从前的自己,不怕。”

      他说服的不再是圣香,而是他自己。

      圣香微笑,这一笑,不似玉崔嵬的媚气,不似映梅的冷清,那是如同春暖花开一般的笑,任何人见到,都会不由自主的温暖。

      “他叫康映梅。”

      他说得不急,不缓,他是在“说”,而不是“提醒”。

      他相信玉崔嵬记得。

      “你和他成过亲,和他去汴京城的画舫,和他去过很多很多地方……你——爱过他,他也是,可惜他不说。”他的眼神如同琉璃,透彻,“你不可能忘记——仔细想想。我不信你会忘记我们。我不信。”

      玉崔嵬没有马上回寺,事实上,他甚至很少回去。

      他知道李陵宴会采取一些行动,即使不是针对他,也会针对秉烛寺。

      玉崔嵬往北走。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往北走。像多年前,那次尝试。可他完全忘记了为什么去,去看望谁。

      他到了一个地方。有一块石碑,用委婉柳体雕的“小梅”二字。

      可那里如今只有一片荒芜。

      因为三天前,北汉残军从此经过。

      他们的世外桃源,已经被移为平地。没有了梅花,没有了白雪,没有了院子,只有雪花静静飘落,竭力埋葬这一片狼藉。包括情,恩,恨,爱。

      千里之外的康映梅抬起头,想起圣香告诉他的一句话。

      ——“师父,不要为死人活着。”

      千里之外的玉崔嵬,也抬起头,平静看着这片土地,他想微笑,他努力扯动弯起嘴角,只是徒然。

      数日后,等到玉崔嵬收到焚寺消息后南下,映梅已经被李陵宴接走。

      ——大明山•青竹红墙

      夏天的时候,那里的后院住进一个男人。一个白发如雪,灰色眸子的男人。

      映梅总是觉得李陵宴很闲,比如现在,要是所谓枭雄都可以整天在这里闲坐,天下也许会太平很多。

      “为什么焚寺?”

      李陵宴不答。

      “为什么?”

      李陵宴慢条斯理抿了口茶。

      “没有伤到他,请放心。”

      映梅道,“我警告过你。”

      李陵宴侧头,道,“康公子觉得在下怕死?”

      映梅道,“不。但是我可以让你生不如死。”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带笑。

      李陵宴眨了眨眼。

      “爱……很神奇呢。”他道,“我理解不了。但是康公子不会傻到以为……经过那么多事,你们还可以在一起吧?”

      映梅道,“我不信。等事情完结,我会赔给他一条命的。”他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再说别人的事情。

      李陵宴看他一会,摇头,“我不会赔给别人什么。”

      映梅笑,道,“你很幸福。”

      李陵宴道,“幸福?”他有点觉得好笑,“——幸福?”他摇头,他努力让自己不那么难过,“我们也许同病相怜。”

      映梅看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感情。

      “但是我爱他。”

      大明山下不是很热闹,只有屈指可数的几间店铺,酒家。

      此时是炎炎夏日。可是酒家里有一个人。一个穿着蓑衣的男人。男人握着茶杯的手很白,而且纤细。

      他的眼睛却看着外面,含笑,含情。如果你看他的眼睛,一定会忘记呼吸——那是一双太过于美丽的眼睛,看了只叫人叹息,这种红颜,竟然要沦落在人间。

      远处的森林,风吹着。瑟瑟的不祥。

      李陵宴的弓箭,稳稳,顶着圣香的背。

      玉崔嵬靠在一旁的树干上,三人中,论武功他最强,但他赢不了。首先他就斗不过圣香。

      李陵宴说了一些什么,弓箭的弦已经满了,随时都可能夺人性命。

      他那双碧波似的眼睛眯起,许久,突然猛地睁大。

      下一秒,他已不在原地。

      树干上有一点痕迹。那是春风十里独步拼尽全力的飞身。

      然后玉崔嵬接住那要命的箭。

      “康公子,会主刚刚回来。”

      “知道了。”

      “嗯……他说要你少出去。”

      “怎么了?”

      “因为玉公子,圣香公子,随他一起回来了。”

      他缓缓的舒了一口气,大明山的夜空是漆黑的暮色。

      玉崔嵬……他细细轻吟这个名字,崔嵬,崔嵬……

      他欠他太多。为什么他还要回来?

      整理了烦乱的思路,他起身,由后门下了山。他连夜往京城赶,像逃跑一样。

      至于后来的残军围山,火烧山顶,暗河破裂,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后话了。

      那时候,映梅只是微笑,然后摇头。

      “……总之,刘妓这丫头家里,绝对不可能没有出路。”圣香扇子摇摇,笑道。

      上玄点头,“可是地下暗河交错相通,就算找到,也不清楚是那条。”

      “这个嘛……”圣香眼睛转了转,拍拍玉崔嵬,“大玉肯定知道!”

      玉崔嵬点点头,“找水位最低的河。”

      上玄问,“为什么?”

      玉崔嵬道,“他们应该不可能在暗河中用船,那么就一定是步行涉水,刘妓又从外处导水,所以出路肯定是水位最低的河。”

      玉崔嵬忽然一震。然后他抬起眼,目光抚媚飒爽。

      “我很高兴……我想起了什么呢……”

      圣香道,“……大玉你想起来了?是……莆珐么……”

      玉崔嵬道,“是。”

      圣香问,“全部?”

      他摇头,“不是。”他看着自己的手,“模模糊糊的想起来一些。”

      但是足够了。真的……足够了。

      莆珐,可引发人的宿疾,但是……也可以引发某些……记忆。

      玉崔嵬苦笑,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他连那人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只是知道一个轮廓,模糊的可怜。

      玉崔嵬开始做梦了。梦到梅花,如血如荼,星星点点的簇着,夺目的不祥。他不清楚这不祥意味什么,他抑或那个人。

      圣香告诉他,那人叫映梅。康映梅。

      一个寂寞悲伤的名字。

      后来呢?

      后来……又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他们逃出莫去山庄,玉崔嵬重伤,与闻人暖相遇。

      而康映梅辗转北下,与另一队残军汇合,李陵宴统领两军,玉崔嵬垂危,圣香病重——这些,统统不必要道了。

      他们的再一次相遇……最后一次,是在雪夜中的庙宇。

      玉崔嵬问他,后悔吗。

      映梅道,“我不知道。”

      玉崔嵬道,“不要为死人活着,映梅。”

      映梅笑,“我很早就听圣香说了。”他在玉崔嵬身边坐下,仿佛他们回到很早很早以前的那个小村,雪花温柔抚落他们的肩头,细碎的让人心疼。

      “……我知道……我们回去好吗?崔嵬……”

      他道,“好,我们会回去。我答应你。”

      映梅摇头,“你不要这样。对我来说……你很重要。”他骗了他太久,欺瞒终究不再继续。这是真话,真正的。

      玉崔嵬含笑,道,“我会帮圣香那小子的,放心,我会回去的。等我。”

      映梅看他,许久,“我会等到死。”

      玉崔嵬拉住他,“我们都不会死。”他说这话的时候看着映梅的眼睛,“我们一定能在一起,我们一定……一定可以幸福。”

      映梅垂眸。不语。

      他耳力奇好。圣香的脚步近了。

      他缓缓退到门边,运去。可他一直看着他,不离不弃。

      即将消失的刹那,他忽然笑了。伴随着一句短语,延伸到了一个奇异的地方。

      “——我爱你。”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低声呐喊,“我……爱你……”

      最后一缕声响渐行渐远,随即,消逝在茫茫漫天飞雪中,难以寻觅。

      时过境迁。

      他看着满目血海狼藉,团扇轻摇,微笑。

      血腥的风,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到达极限,李陵宴的执手偕老,与映梅的信仰,抗衡。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死。他能够撑到小梅?

      不是不能。

      只是他不想……不想看到那人,伤心而已。

      同样的白雪恺恺,但是冬季已到尽头,他听着圣香说什么,白道“大侠”们说什么,可他记不清,周围的景物被带着暖意的风剪成了一个地方,一个有白雪,有梅花的地方,冬天的时候,虽然冷,但是芬芳迷人。

      那个地方有个院子,很旧,有扇拱月型的门。

      有个人会倚在那里,含笑,白发如雪,清傲似梅。他仿佛会永远永远坚定的守候在那里——永远,直到天荒地老,沧海桑田。

      此时,他似乎看见那人,从梅花丛中缓步走出,灰眸带着初春的暖意。

      雪,停了。

      “……映梅……”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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