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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青州吟 ...

  •   青州吟

      一剪东风百花残
      柳絮化萍,两地飘零
      三载相思作何云

      独望雍州花多情
      把酒临风,青衣落拓
      若得相依不负卿

      清明后十五日,斗指辰,为谷雨。柳絮飞落,杜鹃夜啼,牡丹吐蕊,樱桃红熟。北方的清晨还带着丝丝的冷意,青州的城楼上此时站着一人,身材修长,剑眉星目,凤眸半垂,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气,如同他那身纤尘不染的白衣......

      “今生今世,乃与君绝,相望朝堂,不复相思。”白衣人口中念念有词,却是一动不动的注视着楼下空旷的街道上偶尔经过的行人,似乎十分专注,心无旁骛。

      “公子,原来你在这里,真是教我好找!”一个凭空出现的声音自耳畔响起,白衣人蓦的转过身来,眉眼一扬,却见一名青衫公子急急走近前来。

      “他今天要走,我来送送。”淡然的一句,听不出任何情绪。“如果不是知道他要走,公子还是闭门不见,不是么?既然是送,公子为何还要选在这城楼最偏僻的一隅?”

      “仲轩,你最近的话好像越来越多了。”白衣之人有意将脸一沉,口气也严肃了几分。“你若无事,就是为了到此逞你的口舌之利吗?”

      仲轩苦笑着将手中的织锦白莲的披氅为其披上:“每次一提及他公子总是嫌仲轩的话多,仲轩不似公子与他都是读书人,学不来这么复杂的事。不过,公子你为何总是……自苦?”

      “自苦?”白衣人嘴里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须臾,垂下眼帘,唇角一勾,轻叹道:“眼下他仕途得意,若是自苦能磨平一切,总好过他因我而颠沛流离吧?”

      他才情无双,入仕不过三年便如同最初的自己,颇受皇上垂爱,前途无量。可是,老天爷却偏偏让他遇上了他这个煞星。现在是该放手的时候了,趁着一切尚未成形,连根拔起,免教肠断巫山雨。

      “公子,如此能做个了断也好。但若是心里一直记挂着,偏生还要这般伤人。待日后,可如何是好?”

      “也许再过个三年五载便什么都记不得了。”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蓬青檐辇车自城楼下缓缓驶出,弧形的穹顶,三面的格壁,镂雕着数丛富贵吉祥的图案,前面扇门,左右可开,两侧格壁各镂着一方形小窗,幔帘低垂而拂动,遮挡着车中的一切,前伸的长辕,连接着两匹昂首相行,骏采非凡的枣红良驹,一切都显得那样的自然,淡雅而不失庄重,华丽而不现奢靡。

      白衣人紧紧盯着那辆辇车,眸中愈发晦明不定,似是要看清幔帘下的身影。马蹄疾驰而去,带起一阵清风,袍袖翻飞,几瓣雪白落在手心,恍若最后的告别。天空渐渐阴霾,只怕也不肖片刻的功夫,便是要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

      仲轩瞧着那辆远去的辇车,有些怅然道:“公子,我们还是回去吧。青州地气潮湿,不比帝都,身子要紧。”

      白衣之人双手环胸,将被风吹得鼓胀的袍袖轻拢,微微抿起薄唇,侧过眸,却不经意的捕捉到仲轩的神情,闭眼屏息沉默了好长时间的他终于开口问道“帝都有什么大事?”

      “帝都能有什么大事?不过是公子离开帝都之后,他怕是无心于朝堂之上的周旋,自请调任去了刑部领了一闲职。不然怎会有时间来青州?”

      白衣之人闻言,薄唇抿著若有似无的笑意,温和的话语散在风中仿若从天边捎来般细碎,似是感叹,又彷若不似那般真切,摇了摇头,冷风袭来,止不住的又是一阵咳嗽,侧过面容,却不知是嘲讽抑或讥诮。

      “怕只怕又是你的猜测。何况,我从未许诺过他什么。”

      “公子何以这般感叹?朝堂不过五年,公子便以己之才跃居正三品吏部侍郎,清雅无尘、纵横捭阖、运筹帷幄,他怎会不爱?”

      “正三品又如何?还不是被遣出帝都,做了这正六品的经历,若无圣意,怕是这辈子就要老死青州。挚爱之人都不得相见,空有一身才华,终将无处施展,这便是宿命吧。”

      “是不得相见还是不愿见?不知公子是将仲轩当了傻子,还是将自己当成了傻子?”仲轩挑了挑眉,毫不客气道。“当年天牢内不见也就算了,我只当是你怕连累云大人,可是如今云大人千里迢迢跑到青州,你还是不见!如若是放下了也就罢了,可是公子,依仲轩看来,你根本没有!”

      仲轩的话一句一句似极利的刀子细细刮过心头隐隐的痛。唇角牵动,睁开眼,目光遥遥望着愈来愈远的辇车,深邃的瞳中充斥着讽刺和莫名的哀伤。

      “不见,是为了不爱;不爱,是为了不伤;不伤,是为了永爱。日后你若能懂得这些,便知我今日为何心口不一。”

      言罢,又是一阵轻咳,漆黑的瞳仁滑过一丝波澜,眼底一沉,半晌浅勾起唇角,愈发讳莫如深,蜷在袖间的指尖狠狠掐进肉里。

      梨花开落倾了一地,那般疏影郁郁葱葱,天空渐渐阴霾,只怕也不肖片刻的功夫,便是要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立时仲轩有些慌作,只觑着神色小心翼翼游说道:“公子,我们还是回去吧,身子要紧。”

      “是该,回去了。”

      天作阴翳,此处离杜府老宅尚远,想来只怕尚未回府,便下起雨来。仲轩抬眼,只望不远处的饮雾楼,看来只得去那处暂避,待天色稍霁再回府邸。

      不过是半柱香的时辰,天际雨水飘落,远处花影飞檐皆胧在一片蒙蒙之中。都说春雨贵如油,但碰上如此天气,只叫茶楼酒肆的老板们叫苦不迭。空拨了一个时辰的算盘珠子,也无客人上门。正嘀咕着是否要伏在柜台上打盹,才抬起头来,眼前却蓦的一亮,只见一青一白两道修长的身影正穿透薄薄的雨雾,由远及近地迎面走来——“杜大人,您来了!”掌柜的一边迎上去,一边吩咐小二去泡茶,“是楼上坐,还是雅间?”

      “少卿,还是上来坐吧。”

      正待开口,却蓦然听得楼上传来一声轻唤。两人不由同时仰首望去,木梯的尽头站着一人。
      此人虽有五十上下的年纪,却气宇不凡,颇有一番泰然自若的大气风度。

      “熙云!是你?你怎会在此?”白衣之人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儿,惊呼出声。

      “本官回乡路遇此地。”那蓝衣男子凌熙云微笑着答完,随即抚掌道,“还是上来说话吧。”
      杜少卿与仲轩相视一眼,一前一后向楼上走去。临窗的一间雅座,门帘垂下,杜少卿与凌熙云互为谦让后,相对落座,旁边仲轩侍立着。

      “熙云此次是回乡探亲还是颐养天年?”杜少卿端坐着,指尖敲击着桌案,狭长凤目涌出一丝莫名的浅笑。

      “还是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凌熙云轻松的靠在椅背上,神情平和而悠远。“当日科举见到你的文章之后,我就知道你与别人不一样,心地宽厚,不拘小节;大而化之,随遇而安。你很聪明,只是做事太过决绝,尤其是对他。”

      “熙云此话怎讲?”少卿敲击桌案的手终于停下,淡淡问一句。

      “少贫嘴,我什么意思,你会不知道?”凌熙云拈起仲轩递来的茶盏,凑近唇畔,尚未就口,仅是若有深意地低道。“自己的心自个儿疼!”

      “熙云方才可是瞧见什么?”

      “其实,是我告诉他你的消息,让他来青州找你,可是有些人就是能狠下心来不见,不见就不见吧,知道他要走,还要去送行,送行又不让他知道,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杜少卿把玩着手中的杯盏微微垂睫,瞬间有些缄默。自己与熙云共事六年,亦师亦友,自己的那些事情哪里瞒得过他,他这么做,无非是要借机敲打自己。

      朝堂之上瞬息万变,唯有那个人能让自己忘却那份波涛暗涌,隔着世俗的伦理,他是他永远隐匿幕后的最爱。说不愿相见,是假的。一则不想说出来让那人分心,二则,他怕说出来,自己也要伤心。也许自己能给予彼此的只是伤害。

      雨不知何时停了,流霞斜晖映在墙上。窗外,晚风拂落梨花簌簌,泻了一地清寞。少卿的
      脸微微侧向窗外,目光缥缈,似看着窗棱,又似落向那天边赤霞,眸中隐有抑郁,薄唇轻启,终是对着眼前的人道。

      “熙云,少卿至今仍有一事不得释怀。当日皇上之意已昭然若揭,少卿怎会死里逃生?”

      “其实,我知道这次来,你定要问明当年的缘由。既然我已打算退隐田园,不妨告诉你一二。皇上的决定一向不容改变,除了太后她老人家还能有谁?”

      “她不是去了念慈庵清修?纵然身在帝都,又怎会干预朝廷政事?”

      “红霞如雾,似赖那归前缱绻,然天象多易,却不见得日日这如晌旖旎。”凌熙云抚着杯盏,望着窗外的景致,旋即一抹异色转瞬不现眼底,晦明不定。半晌,轻勾唇角,“这件事,说到底不过是权力之争。薛丞相与太后不和,然其却是先帝钦点的辅政大臣。而你爹杜讳如当年是太后一党,扶植皇上,于情于理,太后总算是欠你们杜家一个人情,否则谁又能这般扭转乾坤?皇上病了,这朝中的风向也要变。清修不过是个幌子,倘若牵扯自己,谁还能无动于衷?只是委屈你在这青州待上一段时间了。”

      檐下燕雀嘤咛不住,和着其音迂回耳畔,一字一语丝丝扣在心底,心湖荡起阵阵波澜:“熙云的意思是我还能重返帝都?”

      “因果轮回,是也非也。”熙云猛然抬首,对上那双澄澈如水的眸子,“对了,我此次前来还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薛丞相被抄家了,大仇一报,你便可安心了吧。”

      “不过三年,熙云说话越发得了禅机,大约是心机深沉之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少卿有些不明白。可别是熙云得以回乡颐养天年欢喜的说了胡话。”

      熙云闻言,不可置否的淡然一笑,盅盖拨动着杯盏之中浮动的茶叶,垂睫定眸睨着杜少卿,慨叹着,他和他爹真的是太像了。只是杜讳如太过锋芒毕露,而他,他永远一副与世无争,与所有皆退避三尺,可那宽额下一双凛冽如墨的眼睛真是这么沉静?那么三年前他又何苦旧事重提?以至于弄得这般窘相?

      “少卿,你还年轻,我说的你未必肯听得进去,有些话总要亲身经历了,才能明白。”阖眸,顺势将茶盏搁置桌上,指尖抚着袖底微兀的纹样,唇边绽出一丝意味深长“时辰不早了,诸事已毕,也该起程了。熙云言尽于此,少卿多多保重吧!”

      少卿略微讶异一下,眸眼漆墨如星,心头一紧,缓缓视其若有所思,不动声色一口饮尽杯中的茶水。

      “熙云既然回乡,也不差这一时片刻,不如在此小住几日,少卿也好一尽地主之谊。”

      “算了,当日你入狱承刑,未曾帮你什么,已觉惭愧,莫再招惹我的好。”说着,已然起身,
      “倘若日后有事,遣人去幽州找我即可。”

      人影渐渐远去,少卿俯首瞧了眼手中空空如也的杯盏,熙云的话怔怔回响在耳边,思绪渐远,如果说与薛丞相争得只是一

      时之快,那么,太后就好像一个藏在暗处的人,看不清她,她却能把持全部,难怪,死的是父亲,退隐的是熙云,被贬的是自己。突然只觉得一切远不及自己想的那么简单了,隐隐间指尖紧扣着手心,低声轻笑。晖于天际缱绻几缕绯云,倒是如烧般盛烈而颓靡。这样的景致,记忆中似乎在帝都的时候才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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