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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惊年变 ...

  •   惊年变

      九月中,气肃而凝,露结为霜。

      日落,天色暗了下来。山阳酒垆离杜府府邸并不是很远,不消一刻钟,杜少卿已回到府邸。缓步稳重地绕过长廊,行过小苑,挑眸静观着院中最后的嫩绿,心境却如沧海桑田,不知再见是何年。旋过小径,回廊拐角处站着一个浅笑浮扬的男子,不禁莞尔,起唇,低语。

      “方意,几时回来的。怎不提前派人支会一声,我好去接你。”

      “我怎敢劳您大驾,这酒可喝的痛快?”孔方意目光炯炯,注视着眼前那个熟悉的在任何时候都沉静如水的男子。

      “你去山阳酒垆找过我了?”杜少卿挑眸带著些许疑惑,望著他微微调侃的模样,才赫然惊觉自己现在与予诺相处时间愈来愈多,便是几次聚会也都带了他去。这样一来,嘴上不说,心里也许有些误会了。当下有些许慌乱,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仅是淡淡地凝睇着方意,唇畔虽勾,却无一丝笑意。

      “连少卿都觉得是个人才,只是少卿若真的喜欢,可要早些娶回家掖着藏着,免得其他人窥视其好,抢去了。”孔方意抬眸绽颜一笑,如风之轻,却带着几丝嘲讽。

      自己之于阿诺那点心思,莫说是在他与谟谦面前,甚至于阿诺面前都不曾说过半分。阿诺的骨子里透着一股自在随意,他放浪形骸,少年心性。这种品性便是自己也未能及的。不是没有想过对他坦白,只怕一旦开口,连朋友都做不得,所以只好缄默。

      这会儿被方意提及,杜少卿有些许错愕,半敛下眸子,沉吟片刻,低声道,“予诺之才的却难得。”

      “少卿若真的喜欢就该直接告诉他去,省得有些人一天到晚为你心碎!”方意瞪着眼,心里却在为谟谦抱屈。这么多年,那个傻子为他做了那么多的事,他却丝毫未有动容。一张嘴巧舌如簧,百毒不侵,偏偏中了那个叫云予诺的邪。

      “方意今日好像话中有话。”

      “没有。”孔方意一语带过,不给杜少卿机会再多细问便叉开话题接言道:“我这次回青州查到一些杜府当年的血案的线索。”

      “真的假的?”杜少卿的神情也随着声音沉冷下来,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年所有的线索早已掐断,卷宗里的相关记录早已被人撤出。谟谦之前在刑部翻阅前所有的卷宗,也未发现十六年前发生过什么大案。

      “你我十几年的兄弟,你看着我的眼睛,我几时唬过你?”

      杜少卿抬首,看到的是一双幽黑狭长的凤眼。

      “是谁?”

      “我不想说。”孔方意浓眉紧蹙,偏过头去,低著嗓音,却是字句清晰。

      “为什么?”杜少卿背对着方意的身形微微一颤,顿了一下。

      “有生之年,我想依谟谦、你、我的实力怕是有心报仇,无力回天。”孔方意靠着廊下的石柱,双目直直盯向院中的菊花,“菊花残、满地霜。”

      “此话怎讲?”杜少卿皱眉不解,心口猛然一急,一阵干咳,按捺下那份疼楚,“你难道要我眼睁睁的看着凶手逍遥法外而无动于衷?我怎么对得起杜家上上下下三十条人命?”

      不是没想到他的处境,只是当翻阅完所有的卷宗之后,除了震惊之外还是震惊。本来是想置身事外亦或者从此将此事慢慢沉淀。只是,这么多年来,大家情同手足,早已血浓于水,看到他背负那么重的心事而无法释怀自己如何也不能再坐视不理。

      低低的咳嗽声传来,带着太多的悲凉,心下自是一阵疼惜,知其旧病又犯,近前,捉其手,只觉得一阵冰冷沁入心底,脸上泛起一丝不悦,嗔怒道:“你今日又喝冷酒了?”

      “不劳大哥费心!”少卿说着抽回手掌,微笑中带了一丝惨淡,“我这般病秧子,苟延残喘活到现在已是不易,如今不能手刃凶手,留在世上还有何用?”

      “那个云予诺真有什么好?竟然令你冷酒也喝的畅快!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就算让你知道凶手是谁,又有什么用?”孔方意话出了口,才惊觉自己的口吻凶得过分,映在那澄澈双眸中的面孔也沉冷得有些狰狞。

      这次,杜少卿的神情变了。首先便的是他的眼睛,他的瞳仁中有什么突然闪了一下,又迅速黯淡下去;接着他的面色也变了,变得沉冷如冰,一如他的声音道:“方意,你说我入仕做官。除了家仇,今生还能奢望什么呢?”

      “那人位高权重,自然有‘千斤之身’,纵使风浪再大也无法撼动根基,我等又能奈之何?”

      “我现在只想知道凶手是谁?”杜少卿说着,冷汗不住自额头淌下,脑浆好象翻腾倒转了一般,几近窒息,痛不欲生!

      方意看此情景,急忙上前将他撑住,扶着他向屋里走去,回眸间冲着外面的人道,“仲轩,快去煎了药,给你家公子送来。”

      杜少卿半侧过首,倚靠在木制扶柄之上,苍白略微透明的面容扬起愉悦且慵懒的靥容,青色血丝怵然可见,抿起了薄唇,凝睇着倚在门槛处的那抹修长的影子:“你倒是快说啊!”

      “薛丞相。”方意眉锋微蹙,淡淡说出三个字来。

      “怎么可能?”杜少卿闻言,呼吸平添几分急促,稍顿缓过气,强撑著疲惫的身躯与几近颓倾的精神。

      “我就知道你不信,他是你的恩师,与你有知遇提携之恩。不过他若今晚知道你是杜讳如的儿子,你绝对活不过今晚子时。仔细看看这些卷宗就知道了,这是当年杜府一案所有的卷宗。”说完,自怀中掏出一叠卷宗扔在杜少卿的面前。

      杜少卿见了卷宗,双眉微蹙,沉思了片刻,问道:“这卷宗你是怎么得来的?”

      “青州府衙。”方意有意无意扫了一眼杜少卿,“我去之前并未抱什么太大的希望,既然刑部都没有这件案子的丝毫记录,那么府衙的卷宗又怎会有此记录?如此一来,一切都无从查起。翻阅了府衙所有的卷宗,毫无线索,就在我要放弃之时,发现了一丝破绽。和刑部的卷宗一样,青州府衙的每本卷宗的数量是一定的,每本都是三百张,然而记录十六年前的那本卷宗却是二百九十八张。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有人抽去了两张卷宗,能将如此大案的卷宗撤掉的人物势必非同小可。我就从中把十六年前的卷宗誊写了一遍,在誊写的过程中,我发现一个人。”

      “是当年给杜府验尸的仵作吧。”杜少卿开口,不是询问,而是笃定。他说着已打开那叠卷宗,只看了不到五行,面色越发苍白。

      “就是他,我在他那儿找到了当年抽走的卷宗。”孔方意觑着杜少卿的眸子,面上浮起一丝担忧之色,然而这些全在他的预料中,只是这样的打击对他而言未免有些大了。

      只见杜少卿捏着卷宗的手越来越紧,原本泛黄的卷宗愈显得褶皱不堪,身体止不住的一阵咳嗽,只听得哗地一声,方才喝下去的药全被吐了出来。

      须臾,终是缓过神来,定了定神道:“仲轩,取纸笔来。”

      “你要作何?”方意是面上不动声色,一只手抚着杜少卿的后背,“先把身子养好再说吧?你这样下去怕是没有将他绳之以法,自己的命也要搭进去了。”

      “方意,其实你都知道的!还是让我写吧。”

      他从来都是这般执拗,一旦下定决心的事任谁也无法更改了去。方意兀自沉默了片刻。心中一番估量后,复又开口:“好!我们一起写,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和谟谦会陪你走下去!”

      枯草霜花白,寒窗月新影。显德殿,汉白玉石阶前跪着一人,一袭紫色的官服,神情凝重。

      “常林,去请了杜大人进来吧!”傅雍倾身立于案前,温颜淡眸,说不出的凝重。一手持棋谱,一手攥了棋子,淡观一局残棋。

      得了圣谕,殿前跪着的人方缓缓起身抚平袍袖上的褶皱,小步亦趋步入殿内:“臣杜少卿叩见皇上!”

      “怎么,少卿这么喜欢跪。方才没有跪够?是不是要再跪上一个时辰?”傅雍抬眸瞧着身着官服俯身跪拜的男子,神色流转,唇瓣含着清缓深邃的笑意,“这里就你我君臣二人,那些虚礼就免了,先陪朕下完这盘棋吧。”

      “臣遵旨!”杜少卿唇畔微动,良久,终是微垂眸,轻应了声。撩袍落座,执一黑子起手,目光迅速将局势览入,思量对策间,却是良久,微抬的手还是没有放盘落子。

      傅雍的唇瓣泛起淡淡的笑意,见他踟蹰未落子,狭长的凤眸挑视之中带点睥睨,端起桌旁的茶盏啜上一口道:“少卿觉得守城与开拓哪个重要?”

      杜少卿听着傅雍的问话,并不急于回答,眉宇轻蹙,看着棋盘上的局势,对着那道不起眼的缺口,切入,一扫黑子绝镜之况:“守城重,开拓更重!四分守城,六分创业!”

      傅雍提起白子随意在毫无关联之处落子,不正面进攻,也无意防守,却只是在边上界上打转:“少卿既然知道守城与开拓之重,为何还要一意孤行?”

      “皇上此话怎讲?”杜少卿看着棋势,微有深意,却一时难以预测,不过似早已习惯眼前之人这般莫幻。若能轻易让人窥测,又如何还是皇上,又如何像百官口中所言,圣意难测,伴君如伴虎?

      “那朕不妨把话说的再明白点。”傅雍语带双关,垂眸把玩着手中的白子,浑然不知错过什么般,淡然而语,“朕三番五次暗示你,只要你不再提及薛丞相一事,朕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你依旧做你的吏部侍郎,你为何不听?”

      语毕,拈在手中的白子缓缓落下,一片繁复绵密难以渗透的网逐渐现形。

      “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杜少卿眸中闪过一丝隐然得很好的阴狠和鸷杀,一字一句说的泾渭分明。

      他话中依旧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表面不动声色,但是刚才的话他都听进去了。他在仔细考虑和计算,其中一切与眼前之人棋局的牵连,以及种种利弊得失。甚至,已经在策划下一步如何行事......

      傅雍并未在意棋盘左上角失去的大片山河,指尖轻点,依旧随性落子:“少卿是一个恃才傲物、锋芒毕露却又心机深沉难测之人。并且,不易为他人所动。只是这次......”

      杜少卿不等傅雍把话说完,低首看着棋盘上的棋子,拈一粒黑子,嗓音仍是一如之前那般低沉平稳:“在这件事上,臣首先是杜家唯一的血脉,其次才是一个臣子。”

      “少卿自幼熟读圣贤书,岂不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臣非君子,乃小人是也。在小人的世界里,一分钟都耽误不得,差十秒钟都算晚。”杜少卿抬袖掩去了唇瓣深邃的笑意,弯成新月般的眸子黝暗晶灿,攥在手心的黑子猛然落下,直入白棋心脏,“如今算来,此事已过了十六年了。有他在身侧,皇上焉能高枕无忧?”

      “朕连少卿都不怕,于他又有何惧?”瞧着他那颗黑子,傅雍深黝瞳眸闪现一丝错愕,更多的却是深沉复杂欲理还乱的情绪,“少卿既然已等了十六年,再等三年又有何妨?”

      “因为臣对皇上忠心,所以皇上对臣无所惧,他不一样,我们在明,他在暗。”这棋盘中暗织成网,看似随意,却步步有心,每落一子,皆暗含变化。首尾相连,暗渡陈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少卿能等,只是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三年?皇上,你能等?”

      傅雍的表情变得更加凛然,双目灼灼一闪。原本婆娑在指尖而迟迟未落的白子顿而一震,不由捏于掌心:“朕能等!因为朕等了不止十六年!可是少卿此次落子,坏了朕的精心布局,朕尚不知如何破解。”

      “全局为重,一朝失势,当决定何为弃子!使权谋而不为所策,可迂回而不为其迷,无关妥协,莫忘大业!”杜少卿唇扬一抹自嘲,苦笑,此刻棋盘上,,黑子看似占据大部地形,只是待那织网隐隐浮现,终是操控于白子之下,必败无疑。

      他一字一语说得缓慢,傅雍的面上,难掩一丝诧异,半晌,狭长凤眸流转,似是赞赏亦似别有深意:“少卿深谙棋道,可有两全其美之策?”

      “除此之外,别无他策!”杜少卿眼底一轮清冽翻频而起,却忽化作春溪般,徐徐漾开。

      傅雍细细思量着少卿的话,直视其眸,似欲望穿其心。良久,淡淡道:“朕乏了,常林,送杜大人过去吧!”

      “臣谢皇上成全!”杜少卿直直望着眼前之人,一脸释然,扑嗵一声跪了下去,磕了三下,方才离去。

      傅雍望着杜少卿恭然退殿的身影,神情复杂萧索,攥在手心的那颗白子似是不经意从指尖滑落,将黑子团团围住。眼里突生的晶亮自眸间缓缓滑落,挥手弹去,起身间,覆了棋局,散落一地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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