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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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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益寿并不喜欢那位将军。他说,那不过是他父亲生前的老部下。
      “要不是连番大乱,能人都死光,根本轮不到他来充什么朝廷栋梁。”
      听他这么说,王弘只管从冰簋里捞起羽觞,晃晃,笑:
      “这时世,能活下来的,都有两下子吧。”
      益寿在旁冷脸:“我觉得这话听着,像你在夸自己。”
      王弘便笑。酒是琥珀般颜色,入口不辣,后劲却很足。这一场不醉不归,他只记得临走拍着益寿的肩头,大笑着说可惜我家的酒只有青色的,竹叶似的青。

      很久没有见益寿醉过。即便这一次,他也只是喝到八分,便停了盏,只看。
      王弘却不知道,在好友眼中,自己是人醉了心却醒着,越喝目光越清泠。这样的王弘,正如那样的益寿,在彼此的眼中越来越分明,记忆却陌生了。

      又是许多年过去。当年那位阵亡将军的儿子,已是朝中文官的首席;当年那位退隐宰相的公子,却成了大司马府主持军中机要的长史,为新将军的前线战事谋划。微妙的轮回感,觉察了却止不住。长史身边也开始有了跌跌爬爬着奶声唤他“阿爹”的小东西,仆射却只是静默地望着,笑笑,然后转身回到自家院子,关上门,和妻子对着面,无声坐着守一夜灯。
      王弘知道他在想什么,却一直没说破。有时夜里睡不着,独自上了自家阁楼,望见对面那盏不曾熄灭的微光,便只好叹气。手里原本想放下待他一天两天的军务,便再一次捡起。
      仍然不时有人赞他像父亲,他却知道,旁人或许并不知道自己比父亲差了多少。他自认是不如父亲的,做不到像父亲当年那样遍识同僚,因为太多事情等他过问,多到抽不出半分时间去陪人喝酒闲聊。听说过将军手下曾有过一位很会做诗的幕僚,他却始终不曾谋面。
      尽管如此,他并不悔。
      好友的大仇不报,他也始终不会安心。因为,只要稍微想想——如果当初父亲身体再好一些,不曾退隐,或许,死的不是世叔——他的脊背,便忍不住隐隐发凉。

      是世叔替父亲受了这一劫么?……那么,好友。
      我知道你恨这朝中纵横奸佞拖累忠良,哪怕那些不见血的刀子你并不熟悉,也要独力去迎战;所以,也请允许我,追随我选择相信的那个人,去踏平江山,还你朗朗乾坤。

      父亲生前,总对旧事绝口不提,或许,就是为了成全你我这一场交情吧……

      将军的仗,一直打得很顺。打到最后,他成了太尉。朝中上下都很欢喜。江南平定,岭南捷报在即。升为参军的王弘依旧很忧心:眼中,益寿的脾气,也随着他的职权,越来越大。
      王弘还记得,拜太尉那日,朝里大小官员按例都来。可是,作为文官首脑的益寿,却迟迟未到。武人行军,讲的就是一个令出必行。当时太尉的脸色便不好看。边上的府僚们,也纷纷议论,说益寿全然不像是已故司空、卫将军的儿子——他一点也不像,那个年轻时面对几倍于己的敌人,曾率八千子弟就敢慨然冲阵的将军。
      “他们错了。”王弘听着,在心里,对自己,发出一声微妙的叹息。
      益寿如今,怕是把威权压朝的太尉,甚至太尉身边的自己,都当作了最危险的敌人。

      越过身前的刘穆之,王弘缓缓走到众人之前,面对高高在上的御座,微笑,低头一跪:

      “夏日炎炎正好眠。陛下,我们不必等谢仆射了。”

      只当他好酒贪杯,不靠谱惯了,连这么大的事也睡过了头。
      眼角余光轻掠。仿佛觑见,太尉正在苦笑,目光中又几分赞许——不像是赞扬自己的下属;似乎,却是赞美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刘穆之则在暗处握紧了拳头。
      御座上的人是个傻子,嗯嗯啊啊几声,算是准了。
      于是鼓乐齐鸣,钟磬入云。——不。建康六月的天空,美得好像没有一朵黄梅雨云。

      事后,据说,刘穆之曾对太尉道:“王弘已经不是您的人了。”
      太尉哈哈一笑:“他?他从来就不是我的人。——

      “他知道,我也知道,只有你刘穆之不知道啊,哈哈!”

      响彻天空的笑声。他和王弘说起这事时,还是一样爽朗的大笑。
      王弘笑,随手端起眼前一杯酒,道了声“下官先干为敬”。

      太尉一手支颐,歪在隐几上,似笑非笑,调皮霎霎的眼睛,仿佛在问:有我如此了解你品性的主君,你待怎么报答?
      却见王弘仰头举杯,一饮而尽,唰地一掀衣摆,单膝落地:
      “借太尉这杯酒,壮胆,只求太尉一件事。”
      太尉皱眉,道:“行的军礼,所求必是戎事。你说。”
      “太尉往后出征,王弘料必不能追随左右,只恳请太尉,若能遇得当日杀害前卫将军、司空琰的凶手,擒交谢仆射处置,不必阵上格杀。”
      太尉笑:“以往看来,王参军所设之计,必有三层以上用心。”
      王弘但笑:“诚然。今次王弘若说只为朝中文武谐和,太尉必然不信了。”
      “所以,你就准备着,编都要编出几层来,对么?”太尉朗声而笑,抬手拍了拍王弘的肩背。“年轻人,你猜错了。我信你。一开始我就信你。”
      他沉吟了片时。跪着的王弘唇角,一抹轻笑还没有绽开,太尉忽然又道:“他父亲,也是我恩公。替他报仇,可以。不过,这件事过后,我对他们家,大概也没什么亏欠了吧。”

      王弘心底长叹,只能低头:“……是,太尉。”

      他还是存了几层心。只不过,没有一层给太尉。
      这一刻起,他知道自己再无退路。

      新年,太尉凯旋时,把一个捆得像粽子似的人提到益寿面前,说:这是给你的礼物。
      王弘眼中,益寿沉默地对着那个人,很久,又对太尉点点头,目中滢滢有泪,却终于不曾说出一个字。他转头对太尉道:这便是益寿说谢谢了。

      这以后,他去了吴郡,一声不吭,提着小包裹,默默巡视各处布防去了。主掌吏部的益寿问过手下人:为什么王参军好好的派出京去,竟到了最后一刻,他这个吏部尚书才知道?吏部郎们支支吾吾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益寿望着天沉默了半晌,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然而,直到最后一刻,他还是没有对任何人说出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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