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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

  •   父亲并非不善笑。倒是,他笑起来时,僚友们公认的,好看。
      然而益寿某次见过,却和王弘说,他害怕。因为,“对家世伯,在外人面前,或是有心事,总之眼睛无论如何都不笑的。”
      笑得越是明媚温和,这双眼睛,便越令益寿觉得森凉不可亲近。
      王弘笑,说:“那就是你平日里念念有词的,‘上善若水’啊。水哪有温度。世间冷,它便是冰雪;世间热,它便是汤泉。该是你对家父不礼貌了吧。”
      益寿使劲摇着头,说定然不可能。他有家教,不会不礼貌,只是害怕。
      王弘便笑着,陪着摇头。他天赋异禀,一颦一笑间,已便能觉察对方有无敌意。自己身为少年,犹然如此,何况父亲。进一步退半步,早是本能。
      猜想益寿那次与父亲相见,惊吓之中的提防,父亲必是感到了,而后主动防御气场随之全开,温言之中全是警觉。益寿还是少年,如何架得住父亲这样的成年人、朝中有名的玄狐?
      千年白,万年黑。嗯……这么说起来,小白狐狸碰上了老黑狐狸……
      益寿忽然惊觉,手边小镜直直捅到王弘目前:“你看!”
      定睛看时,镜中容颜温秀散朗,目光清冽如水。

      “休元,你……你竟……越来越像……
      “越来越像……你父亲了……”

      这是第二次有人说他像父亲。

      那一年,王弘十六岁。谢混十五岁。而阿叔……已经故去六年了。

      这些年里足够发生很多事。比如对家的族长老爷子终于去了;比如益寿某个朝中当轴的伯父也去了;比如送走压了自己十年的前面两个人,阿叔也含笑九泉了。
      比如同样被压了十年的父亲,也淡淡地去送了前两个人。然后在送走第三个人之后,他把西园的宅子又舍给了大师们,建了冶山寺。

      一切终了以后,当皇帝问王珣谁做女婿比较好时,大臣仍然把君王惊了个半晌说不上话。
      他一如既往地微微笑着,躬一躬身,道:对家的小伙子,好。
      死寂的龙座边上,会稽王司马道子瞠目问道:你儿子不是也很出色么?不是对家国大事都很有看法么?不是还给我写了一封信,讲了好大一番屯田利民的大道理么?……
      王珣沉静笑着,听他数完这一长串连珠,才道:“殿下,您没听陛下方才怎么问的么?我家弘儿,书呆子一个。陛下要求太高,所以,他不合适。”

      王弘后来很快也知道了这件事。因为益寿跑来找他,少有地喘吁吁,想是在郊外踏青时忽然得到消息,便飞马赶回。
      那时王弘看书看累,起身正和弟弟们打牌。看益寿闯进来,两下都是一惊。
      ——任他们以往道貌岸然或不动如山,此刻无非同时崩解形象。

      他说:“听说你父亲对陛下荐了我们?”
      王弘笑:“该是荐了你。”
      “为什么?我们两家恩怨……”
      “他不想玩了。这理由够不够充分?”

      益寿想了想,张了张嘴,却终于没出声,只扭头回去了。待两边长辈各自下朝时,对家世叔似乎在外面说了几句什么,父亲一声轻笑,又把他关在了身后。
      晚上一家人围着吃饭。王弘便问起。
      父亲淡笑,道:“他说难得我做对一次。我说我不识得对错,只知道合不合适。”
      或许对家会觉得只是嘴硬吧。王弘却知道,父亲这话,百分之百的认真。
      “没有荐你,你该不会怪我吧。”
      “不会的,阿爹。”
      “我们家的男子……太早成名,终究是不好的吧……”
      他的目光又开始变深变远,变得令人不能接近;变得令不熟悉他的人,心里升起森凉。

      他自己是年少成名的人。
      他现在说:年少成名,终究不好。

      此中心情,怕是无人能够体会。血脉相连,也无非只是直觉的,在心里深深地一痛。
      王弘抬头望母亲。没有妻子名分的妇人,默默夹菜,放到家主的碗中。

      “爱名的,给他名;爱利的,给他利。得的越多,心便被惯得越坏。除了自己看开,无由得救。至于得不得解脱,看他们各自的造化吧。”

      这就是他父亲。说不清是容让还是报复,或者单纯的公务;看似刻薄,但留出一条生路。

      只不过,或许,父亲对人心的弱点看得太透。
      ——许多人,即便看到了出路,也不会选择从那里走。

      怎么理解父亲的举荐,取决于各人眼中,他是怎样的人。但,他是怎样的人呢?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套。比如,明天一早,建康城里便会有闲人说,父亲向对家低头认输了。而,父亲心里,根本没把对家当对手,又何来输赢?只有闲人看着,最满足。
      说他人时,眼里的暗翳遮蔽了本来清晰的真相,有欲望的人无法理解欲望低的心,贪婪的心却无法理解把钱看成数字的人,只看见他漂亮的手腕和心机,欲学不得,各种嫉恨。

      忍不住和父亲说了。父亲只笑着,望了望他:“你今年几岁。”
      “十六了,阿爹。”他忽然有些惴惴。

      “很好……我悟到这些时,可比你现在大了……”

      于是王弘明白父亲其实是想夸他。他的心便定了。安静看对家的热闹。帝王家的使者进进出出,礼尚往来。父亲自然还是担了媒人该做的所有活计,以礼而入以礼而出,回来吃饭时讲讲白天对家或其他人的趣闻。儿子们都有分寸,也不会到外面乱传,哥几个跟着嘲弄几句,看看星星月亮,观观天机天象,算算明天还会出太阳,也就睡了。
      只不过,听说要嫁到对家的公主,算起来,之前常来串门的远房伯父还是她姑夫。瞬间复杂的关系令王弘有些不自在。父亲闻之大笑,说所以礼法上辈分要讲究跟着父族叫,不然这亲戚得怎么算呢?父亲的前妻你该叫前大妈吧?你前大妈的侄子,和你是好兄弟,长大娶了你伯母的小侄女,这就是一个环,我们都在环里面。亏了那还是“前”大妈。

      最后一句,却令王弘都感到了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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