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1、针锋 ...
-
皇帝石棺入了帝陵,之后便是三个月的国丧。
国不可一日无君,恭王丰澈提出,由钦天监为幼帝登基选定吉时。钦天监的司官筛选出吉日,誊写成奏折递进太极宫,经皇后批阅后恩准,再转交与辅政大臣参议。不料,司官却被赵子鹤劈头盖脸怒骂一顿,所选吉日被辅政大臣齐齐驳回。
赵子鹤将奏疏往司官脸上一摔,骂道,“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里头可有个吉祥日子?”司官双颊滴汗,诺诺不敢答话,只得重新选日。一连重新拟定三次,都在辅政大臣这里了碰钉子。司官总算知趣,不再往太极宫里递送奏疏。
司官不递送,辅政大臣们也似忙得早就忘了此事。皇后更是绝口不提。
幼帝登基之事就这样一日日耽搁下来。
海明蓝不动声色,俨然稳如泰山,却背地里牟足了劲儿,一众智囊们绞尽脑汁地筹谋划策。在海明蓝,他始终都不承认纳兰皇后有什么了不得的才能,“皇后幼年确实天赋异禀……可惜,近年她的作为实在差强人意,毫无可圈可点之处……不过寻常妇人耳。”
辅政们如临大敌,里里外外忙得焦头烂额。太极宫里却异常平静。
玉卿几乎一步不出太极宫,只闲庭散步,或是作画、习字,沉静如一泓幽潭。
写字写到一半,便望着手中御笔出神,仿佛掉了魂,颤抖的手竟握不住笔杆,光润的墨,滴在宣纸上泅散开。她微垂下眼睑,撂开笔,这幅字就算是废了。
鬼使神差地又翻出龙案上的数沓旧奏章,那熟悉的字迹骇然入眼……他给恭王的诏书,该也是这般的风骨巍峨罢……想着想着,她发觉自己连哭泣也不能了,瞬间胸口被堵地窒闷,仿佛要溺毙在水里,什么都抓不住,一丝气息也透不出。
恨,分明是恨的。偏偏这怨恨,在铺天盖地的想念面前,如此微不足道。这些旧奏章,已不知看过多少遍,仍是一页页地细瞧,手指顺着笔画缓缓临摹,却是痴了。
就这么看了好一会,她眸色愈发寂寥,懒倚碧纱窗,怔怔望向湛碧苍穹,仿佛那是一大块半透明的琉璃,裂痕斑斑,稍不留神就碎裂成利刃,割得人尸首不存……蓦地,宫倾之日那堆积如山的残肢断骸浮现眼前。
玉卿猝然回过神,刹那间思绪清明。
不禁想起近几日的情形。海明蓝别有用心地抬举恭王,处处以恭王为尊,这无疑于向众人表明:他将来只尊敬一位恭王。世族官员们对海明蓝唯马首是瞻,也纷纷见风转向,倒向丰澈。
最令她在意的事情终于发生,禁军大多数兵戎都被已辅政大臣接掌,但凡稍有军衔的职位几乎在一夜之间换上新面孔。危险的气氛愈来愈浓,似乎稍微有个风吹草动,便会顷刻间天翻地覆。
都说裴相是明面上的权臣,能在幕后只手通天的却是海明蓝。原只觉海明蓝不过是跋扈毒辣,今日之下才发现他还有极阴狠的一面。
她已然是身在万丈深渊里,举首再无生路,进退维谷,只是走得一步便算一步,心下无限哀凉,却不得不盘算对策。恭王曾被皇帝托付圣谕,想要动他,时机仍不够恰当。
玉卿轻抚额角,浓睫投下深影如扇,眸中精芒凛凛。要揽权就先要除去海明蓝,要除去海明蓝便得先推翻辅政大臣,这样一来襁褓中的幼帝必得她垂帘听政。
辅政大臣的诸多手段轮番使出,皇后仿佛当真应付不来,常显出极有自知之明的温顺态度,每每辅政大臣入宫议政,她从不自作聪明地胡出主意、乱抢风头。
因此表面不仅相安无事,甚至可说是意见颇为融洽的,以至于连站在裴相这面,或者深恐恭王篡权、海明蓝专擅、紊乱朝政的臣子,也开始私下议论:“幼帝亲政之前,若能够长久保持这种局面,也是一桩幸事。”
在海明蓝的大肆抬举下,恭王俨然“众望所归”,辅政大臣的地位似乎也日渐稳固了。因此原在观望风色的人,态度开始改变,逐渐逐渐地向恭王靠近了。自然,离裴相却是越来越远了。
裴然一连数日深居相府,不问政事,但对朝中动向却了如指掌。辅政大臣们对钦天监百般为难,实际上却在压制皇后,使她不能在实际参政上踏出至为关键的第一步,也意在宣告:辅政大臣有权驳回皇后旨意。
裴然一仰下颌,神情恍惚地看着碧澈天空,竟看得呆住,连身后侍女知画端茶上前也没能察觉。忽觉肩头一暖,他低头,一件墨紫披风已搭在肩上,知画笑道,“这样凉的秋,相爷在看什么看得入了迷?”
裴然唇边不觉浮起一丝惆怅笑意,“看星星。”
知画笑:“大白天的,才没有星星!”
裴然修长的眉毛一颤,细目仰视秋日的阳光,薄薄的并没有暖意,寒浸浸的倒凉得像秋天里了。他静静垂眸,抿唇莞尔,笑道,“它们一直都在……只是你不曾注意罢了。”
他后半句说得极轻,极慢,更似自言自语。知画站得离他很近,却仍不曾听清,正在想相爷方才说的是什么,却听裴相道,“知画,研磨。”说着,步履匆匆回了书房。
知画忙答应了,进书房侍候,见裴相展开明黄奏折,笔走流云,奏疏一气呵成,摊开折子,晾干墨迹,将奏折放入襟怀,吩咐道:“命人备车,我现在便要入宫。”
辅政大臣们正紧锣密鼓的谋划,一道裴相请求觐见皇后的奏折递送到了内务司。海明蓝千方百计地想阻止裴相参政,却未料到裴相自请觐见一举!一时计无所出,只捧着奏折发愣。
太极宫里,玉卿静静望着裴相的折子,悬着的一颗心稍稍松缓下来,垂眸沉思须臾,对李归林道:“传裴相。”又道,“见机行事。”
李归林明白皇后的意思。皇后已经顾虑到召见裴相,辅政大臣可能会设法阻拦,所以才有“见机行事”的嘱咐。但他身为总管太监,说是连见机行事都做不到,今后又如何在宫中立足?所以,李归林明知差使棘手,也只得硬着头皮答应:“是,奴才尽心尽力去办。”
“好。快去。”
于是李归林三脚并作两步,半跑着直奔凌烟殿。走到半路,他悄悄招手,截住在凌烟殿当差的一个太监,小声打听:“裴相可还在里头?”
“嗯,在的。”
“海大人与裴相如何?”
那太监愣了一下才答:“海大人儒雅谦和,裴相温润如水……两人相谈甚欢,并没什么不妥。”
李归林这才暗暗放心,刚要进凌烟殿,正好瞧见肩佩紫绶、身着一袭素白麒麟纹朝服的裴相正步履从容地走在一众王公大臣中间,愈发显得他玉面卓然,谈笑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