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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暗涌 ...

  •   日华微曛,千顷愁云惨淡。皇宫白绫缠枝,素幔徐垂,恰似迷离白雾,横斜一江寒水上。

      玉卿产后流血不止,昏迷数日才醒过来。她消瘦地面颊塌陷,更显憔悴,仰面躺着,身上盖一条黄罗绣金龙凤锦被,平平地,下似无物。她半睁开懵惺睡眼,望着头顶上方的浅金罗帐,倏然清醒,自己又回到了现实。

      颤颤摸索向身畔,已空了,可那人仿佛昨夜还在她身畔酣眠。她这一梦许是睡得太久,久得叫人绝望。

      疏淡灯影下,白衣金绶的男人伏在锦凳上,肩头微微起伏,似是睡得正沉。

      玉卿稍动了动僵硬脖颈,男人身体一震,似炮烙一般,幡然抬头,不觉往后缩了缩,露出略带倦意的笑容:“你醒了?”

      隔着金纱帐,一张清丽绝尘的面孔朦胧可见,他笑,纯美如夜生昙花,却是惨淡。

      多年前,她也是在死灰般的绝望中挣扎,睁开眼便看到他的笑容。可那时的她,因着心中有恨,还能勉强捱着熬过来……如今,她觉着自己是再没有走下去的气力了。嘴唇开合,无话可说出口。稍微一阖眼帘,泪水又无声涌出来。

      裴然一抹淡笑僵在了脸上,静静垂下头去,半晌,语声空洞缥缈,“皇后已醒过来,便是没有大碍了。臣也该告退。”他修美的身形融入深秋里,大理石地面上多出几点水渍。

      衣裳窸窣声渐近,阿眉碎步匆匆走到龙榻前,喜极而泣,“老天有眼,皇后果真吉人自有天相。”

      玉卿失魂落魄地怔了怔,唇角抿出悲戚笑意,喃喃自语:“我宁愿将半生寿数换给他……”泪水如泉涌,深浓凄凉。

      阿眉一听顿时吓白了脸,忙说,“皇后千万别有这样的念头……太子还那样小……”

      玉卿窒住呼吸,挣扎着撑起身子,“孩子呢?抱来让我看看……”

      阿眉忙答应了,麻利地拭去眼泪,扶皇后靠被褥坐着。乳娘笑得一脸喜气,小心翼翼地抱一个绣金锦缎襁褓走过来,行了礼,将婴儿抱给皇后,道,“奴婢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婴儿。”

      玉卿看到一个漂亮得出奇的婴儿。他睡得酣美,浑身胖乎乎的,安静而祥和,小嘴唇嘟着,是清浅的粉,偶尔轻轻蠕动几下,好似夏日初绽的鸾枝花。他闭着的眼狭长,一条优美的弧线微微上挑……像极了他父亲那双眸子……

      玉卿胸口逼仄得酸痛,嘴唇颤抖不止,泪珠滴在婴儿嘴边,他嘟着的小嘴儿竟咂巴几下,将她的眼泪吮吸进去。她瞬间看得呆住。心窝处的酸痛,刹那间渗透四肢百骸,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翻翻覆覆唤着:“丰曦……”呜咽难成句。可丰曦不在了。不在了。一切都变了模样。

      恨,相守短暂。短得好似连他样貌也没能看够。真正朝夕与共的,竟只有那一日。

      可太极宫里头,每一处都是他的影像,好像下一瞬,他就会从明乾殿回来,走在明艳艳的日头底下,含笑唤着“卿卿……”再没人能把她的名字唤得如此缱绻动人,宛若情人间的缠绵呢喃。为何往日竟不曾发觉呢?

      倒不如就此随他去了。妆台长记厮守时……不忍再看,黄铜镜里,人与影,独成双,空叫余生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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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驾崩,皇子孤幼无依,皇后悲痛欲绝、势单力薄……天家翻覆不过顷刻之间,多少年来莫不如此。

      臣子们都把一颗心悬得高高的,各揣各的小算盘噼里啪啦打得飞快,以做好适应各种不测的准备。

      那一道皇帝圣谕,假“圣训”之名,宣众臣子入宫,锁在明乾殿将近两日。期间,有人抱怨,有人闹事,各种花招千奇百怪:装病的,出恭的,甚至说死了老子娘的……无所不用其极。

      裴相却是铁了心不肯放出一个,他往那里一站,视线凛然横扫一圈,多数官员瞬间噤声。要出恭的由羽林卫押着领去、生病的有太医当场诊脉、死了爹娘的就在殿里跪着尽孝……真是丑态层出。

      海明蓝倒是镇静,明白已经失了先机,便在心里为维持自己的权力作积极部署。不少官员都在悄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为自己的后路早打算。

      太子正在襁褓,皇后势单力薄……正是争权夺势的绝好契机,千载难逢,他是不肯轻易罢手的。

      臣工们就这么巴巴地在明乾殿里待了两日一夜。饿了有人送饭,渴了有人倒茶,倒也不致死人。皇帝驾崩的噩耗传出,明乾殿这才开了锁,官员们列队跪在太极宫前头嚎啕大哭。直到恭王宣读完遗诏,灰头土脸、数日不曾梳洗的官员们终于被放出了宫。

      离宫之时,细心的人已经发觉:宫里宫外戒备森严,不单羽林卫换了人,甚至动用了禁军。按照皇帝的病情是不太可能下诏动用禁军的,能做到这一步的,唯有裴相了。海明蓝的“大计”又难上几分,却也有得有失,至少可以凭这个把柄,给裴相扣个黑帽子,兴许能让他载个大跟头。

      密议的地点是在海明蓝家的一座水阁中,三面隔绝,唯一的通路一座曲栏小桥,派了亲信家人在入口之处守住。因为是如此严密,所以每一个人说话,便都不须有任何顾忌。

      来的有三位,是被海明蓝认为可以“共谋”的人,都是三省六部的世族官员。

      海明蓝当仁不让地首先发言,“现在的局势对咱们来说,比表面上的要有利得多!”他说,“一句话,‘天翻地覆’,说变就变!咱们世族代代都忠心拥立丰氏江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就算是高祖开国,没有世族大家的扶持,他也成不了!”这话,这口气,让众人听了皆是一惊,又不觉在心里嘀咕:皇室向来是靠世族才站稳脚跟,能立,就能废。这话倒是不假。

      海明蓝见目的达到,口气放缓,道:“自然,忠君爱国不会变。大行皇帝改了祖宗规矩,总得有人帮着改过来。整个儿的千斤重担,都在咱们身上……眼下正是大好时机呀……”

      “海大人,说的可是拟定辅政大臣一事?”王瑾手中把玩几株新采撷的雏菊,用指尖细细碾碎了,漫不经心搭腔,“恭王风头正盛,依靠大树好乘凉。”王瑾,中书省侍中,容止修美,颇有文名,素喜种植花卉,人称“拈花郎”。

      “王侍中,”海明蓝看着王瑾说:“你有什么好主意?说出来大家听听。”

      王瑾早已经猜测到海的意图,抿唇微笑,沉思须臾,慢条斯理道:“辅政大臣多出自圣谕。我辈身为臣子,此时如果冒昧进言,只怕会惹非议,未必会如所期,岂非弄巧成拙?”

      “这不会。”海明蓝极肯定地说,“皇上为何让恭王再度出山?一为制衡皇后,二为……抵制裴相。”武帝从庆嘉三年开始加重三省六部的实权,一点点收回丞相手中过重的权柄,这是众所周知的,自不必细说。

      海明蓝意味深长道:“恭王有皇帝遗命在手,肯定是要与裴相对着干的。”这是了解朝局内幕的人,一致深信不疑的,更无需置喙。

      “如此。”王瑾笑了笑,不再搭腔,只专注地碾花瓣。

      尚书省内史令赵子鹤,年逾四旬,白瘦精悍,细眼剑眉,目光狠厉。他放下茶盏,“那咱们就拟定人名,再跟恭王商议设立辅政大臣一事。”

      吏部侍郎刘良景见事情有了眉目,这才开始搭话,用手指点着,“你,我,他,他正好三人。一共四人,够了。”

      王瑾手指轻弹开花瓣,笑着打断,纠正刘良景,“怎么说是全班?晚辈资历尚浅,不该在内。”

      陡然寂静下来。赵子鹤与海明蓝对视一眼,又与刘良景交换目光,三人目光同时暗了一瞬,都不再说话。王瑾仍旧吊儿郎当地拈着花瓣,竟似浑然不觉。

      半晌,海明蓝眼中闪过几丝轻蔑,迅速换上蔼然笑意,道,“王侍中既醉心花鸟,我等就不为难了。还应该添一个。”说了这一句,望着赵子鹤道,“内史令可懂我的意思吗?”

      不仅赵子鹤,就是王瑾、刘良景,稍微想一想,也都懂了海明蓝的用意。颐朝一向是“近亲重贤”的,选派辅政大臣,辅保幼主,更不能有违这两个规矩,如果有“亲”,就可把“贤”排除在外。所以辅政大臣的名单中,如果要排挤掉裴相,就必须有一个适当的“皇亲”作为代替。

      赵子鹤点了点头,想起一个人来,“蔡央此人如何?”

      长信侯蔡央,临川公主之驸马,皇太子的嫡亲姐夫,年龄较长,派为辅政大臣,不失“皇亲”之义,这样,用此一位沉默寡言的老好人来抵制裴相,勉强也可以杜塞悠悠之口。

      如此这般,辅政大臣的名单就初步拟定。

      王瑾离开海府,又在街上闲逛许久,觉着差不多甩掉跟在他身后的“尾巴”了,才心急火燎地匆匆赶至相府。

      裴然一身素白锦衣,修身伫立在庭院里,四围葱翠衬得人影如玉。修长手掌中端端托着个朱漆描金的鸟笼,竹丝织成,约莫只比砚台稍大,笼里一双鸟儿,水绿嫩黄里透出朱红,色彩异常鲜艳,清婉鸟啼不绝于耳。花瓯里开满应季的雏菊,层层叠叠堆成了花海。几个素衣侍婢躬身立着,不时拿眼神偷偷向裴然瞄几眼,他视线恰好飘过来,侍婢们竟兀自羞红了脸

      王瑾与裴然私下交好多年,一直凭书信往来,朝中少为人知。也幸亏如此,否则海明蓝不会让王瑾参与密谋。

      裴然一看竟是王瑾,见他神色惶急,料想王瑾应是有要紧事相告,便屏开了旁人。

      王瑾刚落座,喝了口茶润润喉咙,就将海明蓝们拟定的“辅政大臣”一事细细知会裴然。裴然静静听了,仍是一副清逸神态。

      王瑾唯恐他大意轻敌,提出警告:“司昊,陈子鹤老奸巨猾,海明蓝居心叵测……那是世族在朝中的‘坐探’,你要格外提防。”裴然本姓独孤,名司昊,王瑾一直称他司昊,多年来已经成习惯,也懒得再改。

      裴然面无波澜,略一垂视线,深眸半掩,却隐有精光簇簇,笑道:“知道了。关于北疆的那些流言呢?依你看,有几许可信?”说着,不急不慢地逗弄竹笼里那一双明艳鸟儿。

      一提及北疆,王瑾瞬间就明白了裴然的意思,惊得手心一阵潮凉汗意。征伐北疆的近四十万精兵至今没有音信……帝都之内防御几乎为空。世族之间姻亲关系根盘交错,非亲即友,他们各有自己的“护院”,这零零散散的武装力量一旦联手,只怕就是揭竿群起之势……难怪海明蓝敢如此猖狂。

      王瑾意识到事态严重,忙问:“司昊,你的意思是‘他们’这次要发动了?”

      裴然凤眸幽幽变幻,低语,“这很难说,也不便谈论。反正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倘有形迹抓在手里,千万慎重,不可造次行事。打蛇要打在七寸上,若无把握,须防反噬!”说到这里,裴然从书房里取出密札一通,郑重交付:“拜托面呈恭王。我的看法,都写在上头了 。这封信若落在外人手里,无疑是一场轩然大波,你我可不仅仅是身败名裂,而是……总之,你千万当心,千万当心。”

      王瑾听他这样说,谨慎地解开衣襟,把信藏入贴身所穿短袄的夹袋中。

      事情已经交代,夜也深了,但二人都有无限依恋不舍之意,这不仅是因为交情深厚的缘故,还另有一分“明日隔山岳 ,世事两茫茫”的苍凉之感。

      朝局混沌,天子驾崩,一旦“大事出”,在恭王的把持之下,不知会演变成怎样一个局面?唯有裴然重新参与政事,那时大局才有稳定的可能。

      “这个冬天呐,”王瑾感叹着说,“这个冬天可难过了,”又压低声音道,“果真霹雳一声,天昏地暗,那时如何应变? ”

      裴然懂得他的意思,苦笑道,“你我经常苦思焦虑为求善策的,不正就是这件事?”

      “虽说未有善策,总须有一策。”

      裴然淡淡垂了眸,朗然低吟,“凌风知劲节,负雪见贞心。”

      听得此句,王瑾没来由地心弦一紧,瞥见他惆怅而寂寥的笑容,蓦地记起久已藏在心里的一个疑惑。

      庆嘉二年冬,恰在帝后大婚前夕,司昊竟孤身一人远赴疫区,亲自为百姓诊治瘟疫。且不说独孤司昊贵为西冷国皇子,就算以裴相的身份亲赴疫区……这也是任谁都无法想象的事。

      那日送行的只有王瑾一人,他不厌其烦地问其原因,司昊却缄默不语,一双凤眸里黑白相映,清澈地倒映出青山翠影。

      临别时,只听他幽叹一息,道,“我之情,若不能给了她……能有机会给天下百姓,也是好的。”

      这番话,更令王瑾听得云里雾里,侧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前这男子,眉目入画,清艳绝尘……他是名满帝都的裴相……有哪个佳人舍得拒绝?

      近年来,连“拈花郎”王瑾都奉父母之命娶妻、纳妾、生子……司昊却依旧孑然一身,甚至连妾室都不曾有过。

      王瑾心里愈发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才能令这般清丽无瑕的美男子,甘愿守着寂寞,一直等待下去。

      本是一时好奇,王瑾却察觉到一个天大的秘密。一个足以令司昊万劫不复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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