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萧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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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卿神思渐渐朦胧，仿佛根本没有听到阿眉的话，侧耳聆听那哀戚的哭声，循着声音找了过去，一直寻到皇宫东北角的一所腐旧宫苑，从外面看上去，好似已经废弃多年。
宫墙朱漆也成大片地剥落了，墙根下长了半人多高的蒿草，也无人来清理。就连宫门上那匾额，也因为多年不曾装修，漆片都差不多掉光了，字迹都已模糊，只能依稀辨出是“紫宵宫”。
紫宵宫。
只淡淡一眼，玉卿就已明白：这座宫苑，乃按颐朝最尊贵的规模修造而成，如今一砖一瓦都已腐坏凋残，唯有那至尊的规格无法磨灭。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宦官蜷缩在门口的角落里，应是看管人。或许此处少有人来，又无事可做，老宦官显得神情疲惫，无精打彩。方才，远处突然传来的脚步声响，把他从昏沉沉的迷梦中惊醒过来，抬头一看，啊！原来皇后凤驾已经来到面前。慌得他连忙跪倒在地磕头，用他那露风的公鸭嗓子道，“老奴叩见皇后千岁。”
玉卿伫立匾额下，眸光朦胧，耳边那些虚无缥缈的嚎哭声瞬间止歇，她望着老太监，“平身，把门打开。”
老宦官一惊，摆手道，“不可不可！皇后，这院子已经锁闭几百年了。老奴14岁净身入宫就被分到这里当差，先帝继位后还没人进去过。而且，老奴亲眼看见里头有不干净的东西。可不敢打开。 ”玉卿微微侧首，斜睨他一眼，眸中似有寒芒掠过，朱唇微勾，“公公请开门。”
老太监皮一紧，叹道，“老奴遵旨。”人虽老，声音却还清晰宏亮。
锁闭得紧紧的宫门，在一片“吱吱呀呀”声中，被老太监用力推开，玉卿身后的宫人们个个神情紧张，不知所措。这里头犹如灵堂一般，破旧数百年没有人气。冷清、荒漠，又带着阴森森、潮呼呼的肃杀之气，令人恐怖，也令人伤感。
玉卿被莫名的好奇趋势着，一步步踏过茂盛蒿草。正厅的门楞都已经腐朽成灰黑，廊庭扶手上积满了厚厚一层灰尘，蜘蛛网横斜错综。门内黑洞洞一片，什么也瞅不见，玉卿命人掌灯，进了瞧了，惊见里面陈设规模极高，依稀可窥见往日的荣耀贵胄。
正中央供奉一方墨玉石棺，寻常棺材大小，镂刻鸾凤花纹。玉卿神思一紧，道，“来人，把棺木打开。”
吕筹领着三个胆子大些的羽林郎移开沉重的棺盖，阿眉则护在玉卿前头，棺材盖缓缓移开，四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往里头一瞅，竟吓得面无血色，其中年龄小一些的低声惊呼一声。
玉卿凑过去，只见棺材里头躺着一具骷髅，它表情非常惊恐，应是临死前剧烈挣扎过，身上一袭绣金双凤朝阳宫装已脏得辨不清原色，头戴赤金九凤冠冕，它双手死抱在胸前，衣裳下头有鼓囊囊一团凸起，似是藏着什么物件。
玉卿半阖凤眸，对它低语，“失敬了。”命侍卫掀开它的衣服，见抱着的是两柄卷轴，侍卫将卷轴擦拭干净，呈上。
玉卿摩挲着哪熟悉的纸质和卷轴做工，蝶翅睫毛一颤：这画卷和丰曦曾给她看过的画卷一摸一样。她眸底浮起一丝异样精芒，目光飘飘侧移，“你们在外面候着。”
屏退了侍卫，玉卿白皙手指利索地展开画卷，迅速浏览前几幅画，仍是记录了高祖丰遄从街头流浪乞丐一步步成为名将，最终因余姚公主落草为寇、揭竿而起、篡位称帝……至此，她已知此画非假。唯一不同的是，在第四幅画后又多出一幅：男人亲手将长剑刺入白衣女子胸口，他仿佛非常痛苦，竟像在哭泣。
玉卿豁然，不禁遍体寒凉：杀死余姚公主的人，竟是高祖丰遄。他手刃余姚，再嫁祸与冥尊，以此铲除玄冥教。
密道所藏之卷轴被人裁剪过，那人既期望后人能找到这卷轴，又不愿第五幅画被看见……是高祖？还是冥尊？太多隐秘，太多算计，都藏在这名为“爱”的东西里，叫人不敢深究。
殿内静得瘆人。玉卿展开第二个卷轴，一直往后翻，停住视线，心跳蓦地加速。
第三幅画：少女穿着九凤朝服与皇帝坐在高高的天阙上。天阙下，横尸堆叠，白骨散乱，百姓易子而食……山河尽是灰色的枯槁，四面八方有无数士兵举着剑，拿着刀，潮水一般，向帝后冲过来。
第四幅画：肃穆的素白绫帐半掩，巨大的白玉石棺中，皇帝闭眼躺在里面，仪容端正。
第五幅画：华美漆黑的宫殿内，皇后怀抱婴孩静静依着墙壁，无数兵戎们把宫门围堵地水泄不通，铮亮长剑齐齐指向她……
“丰曦，丰曦……”重锤直击心脉，玉卿骇然睁大眸子，眼眶莫名有泪滚落，嘴唇剧颤，好似被恶鬼掐住咽喉，不能喘息，亦迟迟无法动作，一股莫名寒气从心底直窜上心口，
“啊！”阿眉在门外尖叫一声，玉卿猛一颤，仿若自梦寐中惊醒，捂住胸口吁吁喘息，抬眼一瞅门外，见羽林郎们已重重围上来。阿眉面颊桃红，歉疚道：“郎将们不必惊慌……奴婢只是怕老鼠。”她素手一指，果然，一群老鼠仓惶往宫外逃窜。
吕筹收回佩剑，大声呵斥：“公公看守处竟然老鼠成群，惊了凤驾，你该当何罪？”
老太监诡秘一笑，嘴里咕哝几句，摇着头走出宫门，仍盘腿坐在地上，眼睛直勾勾望着阴沉的天幕。
一种奇怪的气味弥漫进殿。
玉卿已觉不妥，还未及反应，大地蓦地起了一阵旋风，狂灌入内，风沙令她几乎睁不开眼睛。一盏盏宫灯逐次熄灭，她无法看清画卷，便将卷轴紧攥在手中，疾步走向殿门。
猛地，从地底深处传来阵阵骇人的巨震，废旧宫苑刹那间沙土四落，轰然巨响声里，悬在正中的宫灯坠下，砸落地面。残旧横梁喀喇一声断裂，年久失修的宫殿没了梁柱支撑，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倒塌！
所有人都面如死灰：皇后还在里面！侍卫们惶然惊呼着冲向宫门：“皇后！”阿眉心中惶急忐忑，莽撞奔过来，“皇后娘娘！”
断裂的横梁直直向玉卿砸下，电光石火间，一个黑衣少年将她护在怀中，以肩膀生生将下落的横梁撑住，仿佛一险万仞的擎天险峰。
玉卿惊魂未定，此时方觉后怕，微微后仰，抬眸正遇上一双墨红眼眸，“夜暄？”一触即崩的危殿内，响起这轻轻语声，细而柔，雅而媚。
“是我。”他英俊面容隐藏在黑暗里，淡笼一层月白光晕。
突如其来的地动很快就停歇。大地重归平静。夜暄面无表情地望着玉卿，“你先出去。”他也不称玉卿为“皇后”，而是直接说“你”，声音清丽却低沉，暗含一股笃定力量。
玉卿抿唇凝视他，顿生愧疚，低语道，“好。你也需活着来见我。”夜暄垂下眸子不再说话。
不愧是在宫中当差多年的羽林郎，吕筹等人早就过来搭成一道人墙，护着玉卿出去，少顷，废旧的宫殿倾覆倒塌，残垣断壁四散，扬起漫天沙土，哪里还有夜暄的影子？
“本是绝世人才，又这样年轻……”一个羽林郎面带惋惜，喟叹道。
滚滚黄土中隐约出现一个瘦高黑影，慢慢走出来，众人细看去，不禁纷纷称奇，竟是夜暄！他因灰尘满身而略显狼狈，却毫发无损，唯有那双墨红的眸，闪烁着诡异煞气。夜暄目不斜视，默然立在玉卿身后，仍旧一言不发。
今日重逢，玉卿就几乎被夜暄那双幽红的眸子慑住了心魄。七煞，血珀为睛，古书称之为“将星”。当年夜暄斩下周斌头颅之时她就心生怀疑，熟料此时竟成真。夜暄，乃七煞星。
裴然已将朝廷诏令下发冀州诸县，突发前震，又听说皇后在紫宵宫，连口茶水也未及喝，惶然赶往紫宵宫。
他温润凤眸在玉卿身上缓缓打着旋儿，半晌，才躬身奏报，“百姓们已经集合到旷野上，暂时安顿在帐篷。如今，唯有皇后平安，百姓们才不会过于惊慌。敢请皇后移驾。”
玉卿略一颔首，再看手中，画卷已不知所踪，或许是落在废墟底下了。正犹豫着，却见裴然蹙着眉，俊脸微寒，斩钉截铁道，“这座宫苑本是高祖为余姚公主修建，数百年失修……又逢地动，皇后在这儿很危险。请凤驾移往别处！”语气肃然，不容置喙。
玉卿犹陷在怔愣中，倏然直视他清湛的眸，他眸底焦虑得要冒出火来，她幽幽颔首道，“依丞相所言。”
左右俱是一惊，未曾料到，裴相素来温润如春江丽水，竟敢如此专横地对皇后进言，那些弹劾裴相权倾朝野的臣子或许所言非虚。
阿眉垂首跟在玉卿身后，与裴然擦肩而过，不经意瞥见一角月白绣金麒麟朝服，竟刮开了一道大口子，不禁心中暗叹，裴相尝为人赞“仪容修美”，今日这般仓皇狼狈，定是焦虑万分吧。
夜幕已至，赤色血月悬挂天幕，诡异且沉静，直如苍穹巨大的创口。
丑时初，便有了地动的迹象。几乎是瞬间，大地震颤得周遭陈设无一不在摇动。宫灯逐渐熄灭，黑暗袭来，
世界好像被颠簸于海上之舟，随时有倾覆之灾！
阿眉护在皇后身侧，挡开了零零碎碎的沙砾，她不曾见识过这般场面，冷汗刹时遍体，只知今夜地动，生死便是顷刻间事，惊慌失措道，“皇后千万小心！”她抬眸，墨红色的月华倾泻，映在皇后那白玉般脸庞上，夜色里分外怵目，也将她眉目笼在一片血色光晕里，看不清神情。
土地深处的震动渐渐剧烈，左右草木无一不在摇动，瓦片碎裂，房屋裂开，器皿破碎。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在阿眉听来格外清晰。她叉在发髻的珠翠掉在地上，外衣也从肩膀滑落。这样剧烈的地震是阿眉从未经历过的，心口依然跳到了嗓子眼，三魂七魄好似要被人从皮囊里头给震出来一般。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地动才停下来。皇宫建筑群地基打得极深，又由最高明的工匠师设计，在这次地动中无一倒塌。
凤舆驶出太极宫，在东华门停下，玉卿掀帘，果然见一抹淡白色人影伫立在楼观，正是裴然。她避开旁人，径自登上石阶，与裴然并肩而立，遥望远处，一盏盏朦胧灯火逐次重燃。
狂乱灾难后，玉卿决心问出心底疑虑：“先生，这几年来，每每我询问他体内之毒，你都回答我说‘只要休养得当，应与常人无异，’……”
她犹豫一瞬，思绪辗转过千般，仍是把画卷之事按回心底，道，“裴然，我只想听一句实话。”幽深目光如锥，直刺他玉瞿面容。
玉卿便这样望着他，眼底深浅涌动的波澜渐渐恢复一片幽静，唇瓣微颤，“丰曦……他，积毒已深，对否？”
裴然修眉一蹙，眼尾余光瞥见她被夜雾遮掩的侧颜，仍有夺魄之美，却凄婉如斯。一道细薄利刃倏地划过他心头，既快且痛，戚然一叹，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她身子摇晃，猝然扶住阑干，低哑涩砺地笑，“我竟没有察觉……我……”喉间滞涩堵在那里，竟话不成句。黑夜里，她那一抹细影，无限凄苍。蓦地，她直直盯住他，双肩瘦弱地好似扇骨儿，“裴然，他还有多少时间？”
裴然下颌紧绷，怔怔僵住，眼见她惨白消瘦的脸，一直不忍也不敢想的答案如何也说不出口，唯恐说出了，便会将眼前这女子压垮。唯恐说出了，便真真成了无法扭转的事实。
两人缄默对峙许久，她终究低下头，别过身去，血红蔻丹长甲一下下抠着青砖，幽幽道，“告诉我。”
“两年……已是奇迹。”
裴然黯然垂头，静静凝视自己的一双手。四年了，就是这双手，为他拣选仙草良药，收集奇方异术……亦是这双手，在他身上扎下千疮百孔，也将无尽寂寞、痛苦扎入自己心窝。却不想，仍逃不过……傲骨化枯槁……无尽风流……尽埋……黄土……
玉卿刹那间呆滞，指甲“喀吧”折断，断甲残片滚落在地，指尖血流如注，她麻木得丝毫不能觉出疼痛，只泪如泉涌，喉中的涩痛一直延到胸口，仿若被人拿着刀子给豁开了似的，真真撕心裂肺……
耳畔不期然想起他曾经的只言片语。
“……到时就将那孩子过继来……若朕有何不测，唯有皇嗣可成为你的倚仗。”
“……就怕将来某一天，你会怨我，会恨我。”
“我不是圣人。也想与你守着眼前的安逸。但我不能不考虑将来……比起眼前的花前月下，我宁愿给你们母子更稳固、更恒久的……”
玉卿呜咽难抑，双手颤抖，萧瑟得像寒秋落蕊，临风欲折。至此方知，原来他一直都清楚，早就在为身后做打算……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萧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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