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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内幕(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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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华宫铜雀烛台高烧,玉卿伶仃独立在黑暗里,雪白素衣裹艳骨,长发凌乱纷覆,广袖垂地,青焰摇曳,在地上剪出一抹清丽艳影。
案上是从重光宫里搜出的画卷,或开或卷,堆得好似小山。
她青葱玉指伸过去,微颤着,展开一幅幅画卷,望着画中人,心潮翻涌,水墨丹青深泅画卷,也似印入她骨髓。
玉卿定定瞧了半晌,忽一转身递向那琼兰火烛,火舌舔舐而上,工笔细描的画卷立时现出一痕焦黄,烟生灰飞,火星如雨。
阿眉见状,不假思索就要抢上前移走烛台,玉卿肩头一缩,“阿眉,你出去。”她淡淡说出这句话,嘴角却在微微颤抖,眼里的热泪强忍着,直忍得心里翻江倒海。
闻言,阿眉颓然垂下手,缓缓退出去。
玉卿素手在微微发颤,却烧了一卷又一卷,眼看着绝妙丹青化作灰烬,思绪翻滚,万般难言。
星火缭绕,灰烬纷飞,她苍白面容映着纷乱青丝,依旧清寂如月下睡莲。
“郡主,吕大人已经擒住了兴平长公主,正在殿外候着。”内侍尖细语声悠悠传了进来。
玉卿恍惚清醒过来,瞄了一眼铜漏,时近子夜,她与宫中侍卫相见定是不妥的,便道:“先将长公主禁足在宫中。等皇上回来自有定夺。”
内侍答应着出了殿。
她疲倦得紧,拥着锦衾,仰面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人便似失了魂一样恍恍惚惚。只听那风窜进来,雕甍绣窗格格地轻响。
冷月清寒,一地灰烬,细细碎碎都化成了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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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卿掐指算着,自得知丰曦遇害至今已有五日,泰山行宫没有一丝音讯传出。
已隐隐透出了危险的味道。
混沌幽暗的四野,空荡荡的,尽是虚无的黑。
男人形单影只地站着,通身被雾白的光晕淡淡笼罩,犹如失群的孤雁,一身墨锦绣金蟠龙华服,竟比黑夜更忧郁。
“丰曦。”玉卿轻唤着,走过去,攥住他的手。
他沉默而哀伤,静静地看着她,像一尊石像屹立不动,眨眼间,变得如同初见时那般,冷酷,决绝,硬如铁,“你走……朕不想再看到你。”
玉卿刹那间愣在原地,仰头。他的脸,分明是丰曦,仿佛又不是丰曦,而是云霄之上永生寂寞的神祗。
他猛的抽回手,转身,抬脚离去。
玉卿恍惚地看着他的背影,忙不迭追上前,死死揪住他的衣袂。刹那间,脑海中浮现一个念头:这次若放手,此后恐怕再也无法靠近他。
“你放手。朕成全你们。”他狠狠拽着衣袂,仍背对着她,似乎下定决心要离她而去。
“丰曦。”她竭力忍住抽泣,双手紧攥着那一角衣袂,伶仃艳骨瘦弱得好似石竹花。
忽然,丰曦缓缓转过身来,她豁然抬头,惊见他唇瓣一片血红,嘴角一缕缕鲜血慢慢淌下来。
她吓得忘了哭,哆哆嗦嗦地用袖口给他擦血,越擦越多。接着,他眼中流出血来,耳蜗里也流出血来。
自远处的黑暗里踱出一身白衣的丰毓,他看着她,温润如春风的笑容突然间变得阴厉。他手中赫然一柄刀尖雪亮的长剑,直刺进丰曦的后背,又抽出来,高举过头顶,再次捅入……
血红雾霭翻滚涌起,掩盖了丰毓一脸的狰狞笑意。玉卿突然间不能动弹,眼睁睁看着浑身是血的丰曦对她笑着,轻抚她的唇:“卿卿,这不正是你想要的么?”
她大声尖叫着:“不要!”却忽觉有人在时空的另一端推搡着她:“郡主,郡主!”
撕心裂肺的呼喊猝然中断,玉卿睁开眼,见榻上帷幔被阿眉撩起一角,“郡主,您又做梦了。”
阿眉借着烛火,只见郡主瑟缩床头,骇然睁大眼睛,嘴唇颤抖,光亮照在她惨白的脸上,那副凄楚模样,叫人看一眼就心疼。
阿眉忙将帷幔用玉勾钩住,柔声劝慰:“郡主,梦都是假的,醒来了就好。”她笑得敦厚,拽过锦衾,将玉卿冰凉的手脚盖好。
玉卿急喘着,脊背上汗涔涔。是梦,又是这个梦。近日午夜梦回,都是被这梦惊醒。可梦中那份伤心痛楚、生不如死的感觉却无比真实。真实到叫她分不清孰真孰幻、是梦非梦。
良久,她急促的喘息终于回稳,哑了嗓子,声音微弱,却暗含着笃定:“不错,梦永远都只能是梦。我绝不会让它有机会成真!”
阿眉抬眸,帐内幽暗,辨不清郡主神色,唯有那一双凤眸在漆黑中灼灼发亮。
玉卿侧眸,床帐外,一盏铜臂烛台焰光摇曳,柔和光晕透过凤绕牡丹屏风,却照不透殿内的森森黑暗,“阿眉,把所有的烛台都点上。这太极宫里太黑。”
“嗳。”阿眉忙去寻火折子,又听玉卿问,“现在几更天了?”
“才三更天呢。郡主再睡一会儿罢。”
玉卿摇摇头,“传香汤。”抬手去要拿丰曦的白袍,指尖还没碰触到滑凉的丝质就顿住,转而抽了一件自己的里衣披上。
沐浴梳洗后,她坐在紫檀乌金龙案前,案上已然堆满小山一般的奏章,按照轻重、急缓,分成四列,丰曦离宫之时,下令由三公辅政监国(太尉、丞相、御史)。
诚王、端王谋反被诛,曹御史唯恐担责任,称病在家闭门不出。
裴然一走,朝中众多职位还悬空着,奏折却向雪片一样往太极宫里送,整个国家机器俨然陷入半瘫痪状态。玉卿这才搬到太极宫,以太尉之名料理政务。
几日前,玉卿以太尉身份沙场点兵,不少人都已知道当朝新任太尉少邪君就是朝华郡主。颐朝虽民风开放,女子可入宫为官,可开国至今还未有女子位列三公九卿。
不过,纳兰玉卿早有“神童”之名,当年一纸万言书几乎震惊全国,令不少人为之折服,而今,她又是光武皇帝亲封的太尉,更是未来皇后,也没人再敢得罪。
甚至不少仁人贤士心中庆幸:若得纳兰玉卿辅政,乃大颐之福。
玉卿端坐龙案旁的木几前,拿起一道折子,娥眉微蹙。
这是查抄受贿官吏的奏折,头一件案子就涉及到了叔阳。这个叔阳,是前朝太傅叔柬之子。叔柬本人也是因贪贿而受到惩处的,他的儿子却比老子更甚。他不但贪贿,还私下结党闹事、称霸一方。
玉卿批道:叔阳家产何止万两纹银?不知吏部与其有何关系,竟敢如此袒护?小心尔等的首级!
这批示,一下子就把吏部的人囊括了。朱笔如血,触目惊心。
又一道弹劾山西太守王樊的折子。王樊乃是巨贪,山西一大半财政收入都进了这王樊的私囊。
玉卿早已听说过此人,朱笔批道:王樊此人,皇上深知其恶。有谚云:“王樊王樊,既奸且谗”。山西的财政亏空,究竟隐匿何处?叫他从实招来。
下面还有一些朱批,也全都是诛心之语。有的批道:“此等魍魉之徒,难逃皇上洞鉴。”有的则说:“放心,此人寿限长着呢!不要怕他会自杀……”
直到天光微明,她轻揉双眸,“阿眉,沏茶来,要极酽的。放三倍茶料。”
阿眉见她脸色憔悴,煞白的脸上疲态尽显,小心劝道:“郡主,您还不曾用膳,空腹饮酽茶恐会伤身,稍饮些羹汤可好?”
玉卿素手中朱笔未停,似连说话的功夫也不愿耽误,微微抬眸瞥了她一眼,阿眉心中一紧,立刻垂眸应道:“奴婢知道了。”
阿眉一脸忧虑地退出殿,忍不住又看了回望一眼,恰见玉卿微蹙的娥眉间依稀现出几许隐忧,然而也不过瞬间,就又重新恢复了淡然与平静。阿眉轻掩上门,指尖都捏在一起:连日来,郡主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醒了就批阅奏折,憔悴地双颊都塌陷了,再如此下去,可如何是好?
她特地挑了一品“雪冷高岭茶”,犹犹豫豫地,仍是放了三倍的茶料。山泉甘澈,正适宜这采自雪岭深处的清茶,注水入盏,玉瓷底色之下细叶如钩,一层清高淡爽的雾气随之浮起。
她一边熟练地做着这些,一边嗅着极浓的茶香,心想:郡主这哪里是品茶,分明是借着浓茶强自提神。
皇上已经连续五日没有消息了。郡主她,定是极担忧皇上的吧。
怀着满腹心事,阿眉端着茶到了正殿。待茶稍凉一些,玉卿蹙着眉,猛灌下一盏,头也不抬地吩咐:“阿眉,再添茶。”
阿眉咬着唇,仍是添上了茶,低声劝道:“郡主,女人家的身子,喝不得太多浓茶。”
这句话蓦地令玉卿心头一暖。她自幼失了娘亲,阿爹一直不曾续弦,她对女人家的事情知道的极少。
她抬头,昔日一双清湛无极的美眸布满血丝,眼底一圈浅浅的暗影,面上是极少见的耐心:“阿眉,九州、十六县至今滴雨未下。眼看旱情一日重过一日,逃避灾荒的难民无处安置。如果不及时处理,会酿成大乱。再加上蜀中叛乱,容不得朝廷再有丝毫差池。”
阿眉眸中光彩湛湛,笑:“自从郡主在帝都内搭建粥棚,百姓们都叫郡主是活菩萨呢。”
玉卿一愣,旋即咯咯笑起来,须臾,笑容又淡淡敛回眼底,疲倦的眸子里全是自嘲,指着旁边的御座,声如薄霜,隐隐透寒:
“阿眉,你记住,凡是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没有一个不是心如蛇蝎、恶如虎狼之徒。真正的菩萨,是爬不到这人间最高处的。所谓爱民如子都是笑谈,只不过是身为当政者,必须得冠冕堂皇、粉饰太平……罢了,不与你说这些。”
阿眉懵懂不解,只退到一旁静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