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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新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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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曦没给薛相一点儿喘息的机会,当夜就令炎渊带兵抄了丞相府,薛氏上上下下皆被打入天牢。
翌日,丰曦亲自撰写檄文,细数丞相薛谦一百多条重罪,并在全国广贴皇榜。一时间,街头巷尾的百姓们无一不拍手称快,文人墨客更是口诛笔伐,将薛相素日犯下的诸般罪行,事无巨细地罗列出来。
不知谁提了句“逆贼薛谦,当处五马分尸之刑。”一声起,万民附和,赞成“将薛谦五马分尸”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丰曦顺应民意,下令“薛谦五马分尸于集市”。
与此同时,朝中重臣们也一个个被“请”到明乾殿,受丰曦训话长达四个时辰。丰曦仔细权衡之后,该升的升,该贬的贬,该杀的杀。
一夜之间,落马的官员竟有数百人之多。如此大规模的罢免官员,从开国至今,闻所未闻!
几位老臣仗着辈分高,对丰曦道:“殿下,臣子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岂可轻易罢免。”
丰曦冷笑道:“诸位臣工莫非老糊涂了?他们是硕鼠,是蛀虫,是腐肉,难不成还要让国家白养着他们?既然诸位已经分不清是非黑白,就令你们回家享受天伦之乐吧。从今往后,大颐的臣子,只一个标准:‘宁缺毋滥’!”
老臣们都已经年过六旬,被丰曦这样一说,那张老脸再也挂不住,昏倒的昏倒,犯病的犯病,辞官的辞官。
余下满朝文武们对新君的铁腕手段总算有了几分认识,皆是一身冷汗,此时方知:睿王在功过是非面前,丝毫不讲情面、不顾资历……辅佐了几代君王的老臣们都被这样对待,何况他们?
仅半个月,庙堂上、后宫内,都被丰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清理一遍,为继位、亲政扫清了道路。
大颐朝三百零六年,景帝第五子——丰曦继位,改元庆嘉。史称光武帝。
丰曦登基那日,东墙内,九龙曲柄金丝华盖浩荡蔽天,明彩流华,贵盛非凡;帘纹蟠龙,金幔绣銮,镏金铄光,气势恢弘之极;九部礼乐鼓吹,响彻云霄,群臣百官无不盛装华服林列依仗两旁。
簇新猩红毡毯,自祭天天坛,经明德门汉白玉宫阶一级一级直铺设到明乾殿前。
丰曦头戴珠旒帝冕,身着赭黄色丝锦绣五彩金丝龙衮,脚踏云龙出海金线靴,腰系双龙夺珠赤金带,沿着猩红毡毯,泰然拾极而上。
他矗立在明艳日华下,孤寒,绝美,神圣若堕天的神祗,足令如画江山为之失色。
他不时隔着泱泱人群看向玉卿,无论她在哪儿,他都像精明狠辣的猎人,一打眼就能瞧见她。
群臣朝拜之声如雷如电,似虎啸若龙吟,咆哮在九重宫阙中,一波一波,经久不息……
翌日圣旨下,晋纳兰玉卿为朝华郡主,纳兰皓之为武威侯,平阳王纳兰充以忠烈入祠,纳兰世家各系嫡长子皆追赐名爵,赐葬平阳王衣冠冢于皇陵。朝华郡主赐邑三千,为修建朝华宫。
世人皆赞:纳兰世家圣眷隆重。
玉卿表面荣光,却心里发苦:纳兰世家元气大伤,百年之内再难恢复往日荣耀。
玉卿母亲去得早,阿爹又常年征战在外,平阳王府素日都是靠她和大管家来打理。眼下,三百多条冤魂的身后事需要重新置办,她还特地去了白马寺,请了数百名得道高僧唱诵经文,为亡魂超度。
玉卿一连几个月忙里忙外,人都瘦了一圈儿,站在那里,衣裳都是空荡荡的。
她再次入宫,已经是庆嘉二年的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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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东侧的西华门外立着一排石砌的房,叫做“老官儿厂”,也叫“厂子”。皇宫的太监们都是打这儿出去的,过不了这一关,就没法像女人一样“嫁入”皇宫。
每逢春末夏初,黑漆漆的石房子里总会传出此起彼伏的哀嚎声,撕心裂肺的,能持续上个六七天。
附近百姓听了只敢暗中摇头:作死,又是一群被糟践的娃儿。
老于是厂子里有名的“刀子匠”,阉割手艺自祖上传下的,利索得很,一刀下去不深不浅,割下来的那些物件也是出了名的完整。由他操刀,一百个里面有九十九个能活下来顺利成为公公。
今年又有百来个男娃儿送到了“厂子”里,年龄清一色都是十岁左右,从中挑选了三十多个模样俊秀的留下,在石屋前面排队登记名字。
没开窍的孩子只道今后能吃饱穿暖,挨一刀也没啥要紧,仅几个稍通人事的耷拉着头,一脸哀色。
“快,那小兔崽子要跑了,逮住他!”老于踮着脚,指着远处大喊。
只见一个瘦骨伶仃的孩子没命的狂奔,泥鳅似的东窜西窜,眨眼间就跑出了“厂子”,几个彪形大汉竟是抓他不着。
眼见那孩子翻上宫墙的琉璃翠瓦就没了踪影,老于跺着脚,眼珠子瞪得溜圆,“不好,赶紧通知黄门官儿,厂子里有人逃进了宫!”
老于焦躁地踱着步,一边寻思着可别闹出什么乱子,一边琢磨把那逃跑的娃儿逮回来抽筋扒皮,末了,又在心中感叹:啧啧,想他干这营生十几年,第一次遇见这么能折腾的娃儿。
再说这阴差阳错翻了宫墙的孩子,一跳下墙头就摔在一乘曲柄鎏金垂绛帷凤辇前,似是摔得重了,一时爬不起来,挡了那辇车去路。
御车的车倌儿叫荣巍,眼疾手快地喝住马,怒斥眼前差点被马蹄踩死的孩子:“你是何人,竟敢挡了凤驾!”
此时,宫道另一头跑出几个门官儿要过来抓人,那孩子顾不上回答就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抱着车轱辘不撒手,唬的几个门官儿竟一步也不敢上前。
“我不想当公公,我以后还想娶媳妇儿呢!”孩子涨红的脸绚烂似云霞,煞有介事地喊着,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宫道中,惊起了几只休憩的画眉鸟。
他原本就生得美貌,只因瘦得脱了形,蜡黄的脸似蒙了尘的珠子。
忽有女子的笑音如鸾凤清鸣,众人循声瞧去,见绛红帷帘后面出来个身形瘦美、美艳妖袅的女子,鹅卵脸蛋儿、瘦尖下颌,惊鸿云髻斜坠一侧,绛红挑锦缠枝的暗金凤尾裙逶迤拽地,裹着不合时宜的白狐轻裘,雍容与妖冶同缠。
她足下卧着一只雪白幼狮,足有成年狼狗那么大。
朝华郡主!一见那雪狮,门官儿们立即知晓了女子身份,面面相觑,跪在地上,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说啥?这朝华郡主可是未来的皇后,他们长了九个脑袋也不敢忤逆。好些得宠的公公都把老于视为再生父母,抖出他来对谁都没好处。
玉卿也不瞧他们,转脸儿瞧着那孩子,凤眸幽深无波,含笑道:“既不想做公公,你可愿跟着本宫?”
男孩毫不避讳地与她对视,仔细端详她半晌,傲气十足地翻个白眼儿:“你好看倒是好看,就是白得像个死人!不过,要我娶你当媳妇儿的话也是可以的。”
玉卿咯咯笑起来,环佩钗簪叮当作响,身后立着两名青袍侍卫见他无礼,手扶剑鞘正要上前教训一番,却被玉卿抬手拦下。
玉卿又问:“你几岁了?识字吗?”
男孩挠着头,“大概十岁,也可能十一岁。汉字么……倒是不识几个,”他理直气壮地脱口而出,又想了想,从腰中掏出一柄小木剑,大声说,“但是我打架很厉害!”他得意洋洋地昂着小脑袋,仿佛自己手中的是一柄绝世宝锋。
玉卿笑得岔了气,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苍白面容多了几抹厚重的红潮,两个侍卫也噗嗤笑出声。刚站稳身子,却见黄门已经拎着男孩的衣襟就要走。
玉卿淡淡道:“站住。”几分戾气猝然出现在她美艳玉容上,诡异得令人心里发凉。
黄门立刻松了手,大呼不敢。
一脸阴霾瞬间换上明艳笑颜,如走马灯一般奇异,玉卿蔼然含笑:“从今往后,他就是朝华宫的人,几位回去如实禀告即可。”
黄门惊得一愣,忙不迭诺诺行礼,心里啐道:这小兔崽子怎么这样好福气。
玉卿把一个少年侍卫叫到跟前儿,吩咐道:“吕筹,你带他到尚昀将军那里,就说本宫想留这孩子在宫里当个羽林郎。”
吕筹的领了命,盯着男孩,目光有赞许:这孩子却是习武的好苗子。自打出了正月,郡主已找了三个年纪相仿的男孩子,命他送到尚昀将军那里。
尚将军一见吕筹领着孩子找他,连忙转身就走,等看过这些孩子的资质,却又喜欢得紧。
吕筹拉着男孩就要走,又听玉卿问:“慢着,你叫什么名字?”
“我……”男孩低头盯着鞋上的破洞,不再做声。
“你没名字?”玉卿垂眸须臾,道,“你就叫夜暄。可认得‘暄’字?暄,即温暖。”吕筹推搡着他跪下:“这小崽儿子怎这么不机灵,公主赐名还不赶紧谢恩?”
男孩点头,咧嘴笑了,眼珠儿转一圈儿,拧扭着身子竟挣开了吕筹,掏出小木剑塞到玉卿手里,凤眸晶亮:“这是信物。”
玉卿上了凤辇,仔细打量着手中那柄打磨得极为光滑的木剑,唇上笑意良久不曾消散。
阿眉见她似是喜欢那孩子,憨憨笑道:“奴婢瞧着那孩子跟猴儿精似的,郡主都被他逗笑了。”
玉卿蓦地扔了那木剑,冷冷勾唇,容色瞬间暗沉,骇得阿眉再不敢做声。
只见她裹紧白狐裘,掀开帷幔,轻描淡写道:“阿眉,祸从口出。若学不会,本宫宁愿让你做哑巴。”阿眉双眼圆睁,冷汗涔涔,再不敢多嘴。
玉卿懒懒盯着车轱辘碾过甬道,青砖玉石已被宫人冲刷了无数次,白玉雕龙阑干,花岗岩宫阶,凝白洁净得宛如初春里未极消融的冰雪。
任谁也想象不出,这里曾经被污浊浓稠的血液冲刷成狰狞的猩红,玉带河一连三天水泛血红,其水从此无人敢饮。
九重宫阙中所发生的血腥杀戮,只在史官朱笔下占了寥寥数行字:辛卯年癸巳月壬子日,废后薛氏杀景帝。帝薨。诏传位睿王。
凤辇长驱驶过重重宫门,过了朱雀门,再朝西饶过青石甬道,便是一处香红柳绿、繁花似锦的宫苑。宫门上新换了镏金烁辉的匾额,上书:“朝华宫”。苍劲如风又好似行云流水。
金甍琼闼琉璃盏,檀香轩窗璎珞屏,绣金描丹,雕龙镂凤。溪流如游龙玉带萦绕而过;紫竹拱桥飞虹其上;浓绿滴翠的美人蕉,摇曳生姿;还有这藤苔蔓延的假山……虽然已经被翻修一新,却完全保留了当初的样子。
阿眉进宫时间并不久,听宫里的老人说,这朝华宫原本是叫凤仪宫,是大颐朝皇后的寝宫,因朝华郡主不喜其名,新帝才改名为朝华宫。阿眉原也是将门出身,识得不少字。
一听“朝华”二字,阿眉蓦然张大了嘴,新帝之名讳为“丰曦”,曦,为朝日之光。朝华,也是朝日之光。
曦,便是朝华。足见新帝对郡主之重视。
玉卿下了凤辇,见小皓还赖在云锦蒲团上不肯动弹,她轻笑:“那你就在那儿待着罢,如今我可抱不动你了。”小皓这才懒懒地起身,径自跃下车辇,腻在玉卿裙裾上。
抬眼,却见一个中年太监凑过来:“郡主,皇上有请。”此人是新晋的大内总管孙德。
玉卿点头,跟在孙德身后,唇瓣微勾,眸底却毫无笑意,莲步徐移,细细赏着宫里的淑兰草与木芙蓉,鲜艳怒放,花团锦簇,色彩斑斓。
沿途步履匆忙的一众侍女太监,见了玉卿,个个空张着嘴呆立在原地。分明冰肌玉骨、嫡仙之姿,却有种莫名的冶艳妖娆。
皇宫东侧,饶过紫宸门,下得玉带桥,便是莲花池。四周景致曲水蜿蜒,叠嶂假山连绵含黛,淡笼翠雾霭凄迷。碧波之上架一道蜿蜒长廊,直抵莲花池彼岸。
玉卿跟在孙德后头,上了回廊,清风回旋,一只只金线五彩琉璃盏吹得飘摇不定。玉卿眯着眼,嗅着风中的莲花香气,汤汤广袖飘飘如仙,裙摆轻盈若飞若扬,似步步生莲。
“郡主,皇上就在里头。”孙德道。
“有劳公公。”玉卿笑道,抬眸,只见回廊尽头是一方临水而栖的水榭,浅金丝绒帷幔四面低垂。
她走过去,两名碧裳双蝉髻的侍女撩开层层垂帘,只剩最后一层金纱烟罗帐。
明艳日光被隔绝在外,惟剩柔光氤氲若雾缭绕。轻薄纱帐内,男人优美的身影朦胧可见。
玉卿微微俯身,道:“恭请皇上盛安。”
静寂无声。玉卿黛眉轻蹙,又道:“恭请皇上圣安。”内里一丝响动也无。
她心中忐忑难安,唯恐他身上蛇毒发作,大胆逾矩走上前,抬手撩开轻纱幔帐,却见丰曦斜倚着坐在玉簟上。白胜雪的绣金团龙绫丝长袍,用一根璎珞束着,覆盖在修美身躯上。玉色的肌肤光洁,姿容隽美,似深夜落雪映月华,犹带了夜的魅惑,美艳不可方物。
丰曦瞥见她方才慌乱的神情,竟有些痴了,拥她入怀,在她耳边缱绻低语:“ 朕知道你,总还是记挂着朕的。”眸光,如静谧潋滟的湖泽。
他那种笑,令玉卿想起水汀湖畔野生的凄凄芦草,它们无比孤寂萧索,偏偏又发了疯一样肆意生长。
她心口酸涩欲窒,说不出一个字来,唯听他吁吁叹息,“你还肯回来,总算是你心里还存着朕,朕很高兴,很快活……”竟有孩童般的满足。
丰曦语声低弱下去,半阖着眸子,整个身子瘫靠上来。玉卿试着挣脱,不料失去她身子支撑,他竟倒了下去,脸上早已没有半分血色。
她大惊,慌忙将他扶住,触手只觉他身子绵沉,双手冰凉一片。
“丰曦!”她脱口低呼,将他扶在怀中,颤抖的双手捧住他俊美脸孔,恍然失措,“丰曦……”
他仿佛真的听见她唤他,略睁了眼,似乎想对她笑,唇角一牵,却是点点猩红喷溅,直溅上她雪白丝衣……大口的鲜血随他剧烈咳嗽而涌出,染上她双手和衣襟,泅晕成大片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