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路》冷子湘

4、前尘（下）

　　一线牵机，西夏人称妃子笑，本为西夏内廷之物。是以牵机散为引，配以三种不同的毒药，混合而成。而此药的毒性也随着所配毒药的毒性不同而变化，故而诡异多端，令解毒之人一筹莫展。不过此药之所有配方都有收录于一本《毒览》之中，因此只要清楚中毒之人的症状，解毒也并非难事。
　　“也就是说，阿显他——朕是说，呼延将军，有救？”
　　公孙策垂下眼朝赵祯一躬身。
　　“虽中毒时日已长，不过好在将军他内力深厚护住了心脉，所以性命无忧。只要照方配齐药材按次服用，不日便愈。”
　　赵祯悬在那里多日的心终于放了回去，他跌回龙椅之中长舒了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公孙爱卿，此番——多有劳顿了。”
　　“皇上。”
　　公孙策向后退了半步，又朝赵祯行了个大礼。
　　“公孙策不敢。草民乃戴罪之身，当不起如此称呼。既然呼延将军无事，那么请皇上允草民先告退了。”
　　赵祯没有阻拦，只是愣愣的瞅着公孙策的背影出神。
　　“公孙策通敌叛国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皇上你不应该不知道。”
　　包拯自一旁走到赵祯面前，半是质问的语气。
　　赵祯有些疲倦的仰过脖子靠在椅背上，按了按额角。
　　“我当然知道。”
　　包拯有些急切的又往前靠了点。
　　“既然知道，那么皇上必然也看出来了，这分明是有人故意为之！公孙策决计不会是通敌叛国之徒，那人陷害于他，是想致他于死地啊！皇上！”
　　“这我也懂。可是包拯。”
　　赵祯放下手，手指不慎碰到桌上的砚台染了一片墨迹。
　　“陷害公孙策那些人，绝非等闲之辈，他们言之有物证据确凿，公孙策自己也相当于是默认了！就算我想，也帮不了他啊！”
　　“那么皇上难道都不会觉得心中有愧么！若不是因为那个荒唐的赌约，公孙策又何至落到这等境界！现在您不帮他，不是要他活生生的等死么！”
　　赵祯没有回答包拯的话，只是微微阖着眼，手指一下一下的敲在御案上。
　　包拯也没有再逼问下去，低着头，影子正好挡住了案旁的烛光。
　　他不动声色的望着赵祯用手上残余的墨迹慢慢的在御案上敲出的三个字。
　　明理堂。

　　包拯回来了。
　　皇上即刻擢任他为开封府尹，兼淮南两路御史钦差，首先便致力于解决淮河水患的问题。
　　而包拯自然也不会让皇上失望，雷厉风行敢做敢为的行事风格，虽是得罪了不少官员，但在短短一月之内，已让淮水流域的灾情得到了及时的控制。
　　青天美誉自此开始，流传千古。
　　彼时公孙策正立于淝水河畔，任由暴涨的河水淹过他的胫骨，继而向膝盖没去。
　　他一动不动。
　　期间偶有好心人路过劝诫的，一见是他，便又都摇头叹息或是低声咒骂着走开了。
　　亦是置若罔闻。
　　连日来的暴雨已将他冲刷得再无半分颜色，整个人都是惨白的。他自幼谨遵圣贤之言，自然通晓读书人不得妄断生死妄言鬼神的道理。可现如今，他低头望着奔腾浑浊的河水，里面映不出半点他的身影。
　　就这么吊在生不如死的边缘，他怕是已经变得连鬼都不如。
　　公孙策慢慢的展开手掌，望着自己苍白僵硬的手指，喉咙嘶哑着吐出一句话来。
　　“怎么……还不动手……”
　　而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树影中的那个人，发出了一声指意不明的轻笑。
　　“大哥。”
　　梁珏在梁琼面前半跪下来，不敢高声，只是低低的唤了一句。
　　梁琼也没回头，嘴角依旧挂着那抹笑容淡淡的道。
　　“怎么样，事情都办妥了么？”
　　“刚刚从一百零三号那边得到消息，说呼延丕显已离开京城，赶往夏州。”
　　“唔。”
　　梁琼点了点头，继续望着那边始终伫立在河水中的公孙策出神。
　　梁珏犹豫再三，硬着头皮问出口了。
　　“大哥，我不明白。”
　　“既然国主他花了三年的时间将我们全部渗入宋土……那他为什么不干脆杀了呼延丕显，却要留他一条命呢？难道说国主他——”
　　梁琼挥手截住他之后的话端。
　　“梁珏，国主他英明神武自有计较，他所想的，岂是你我能够参透。莫再胡乱猜测了。”
　　“再者说了，这三年来，虽然我明理堂势力已是渗入了宋土每一角落，可是，庞统和他的飞云骑，我们依旧是找不到他们的半点破绽。”
　　“是我们疏忽，没有料到这大宋还有他这般人物，所以，事情还是得万分谨慎，断不能有半点差池。明白了么？”
　　“梁珏明白。”
　　梁珏朝他低头一拜，微一愣，又想起什么似的重新抬起头来。
　　“还有一事。辽国那边，几番催促下来要我们务必尽快取了公孙策的性命。如今我们这般拖延……真的不会有问题么？”
　　“辽人？哼！”
　　梁琼冷哼一声，握了握拳头。
　　“我梁琼，自加入明理堂那天起，就只听从国主一人的命令，他们辽人，凭什么来命令我！”
　　“更何况——”
　　拖了个半长的音，梁琼望着风雨中显得愈发模糊的公孙策的背影，再度勾起了嘴角。
　　“辽人，他们懂什么！在我看来，宋人就好比是兔子，懦弱，胆小，无能，但却令人意外的坚韧和命长。看着这样的人在你手中慢慢的被折磨至死——那才是至高无上的乐趣。”
　　梁珏听着他的这番话，抿了抿嘴不再插话。而此时梁琼也不耐跟他继续废话下去，沉声吩咐道。
　　“回京城。向国主禀报，公孙策这里——我会紧紧咬住他的。”
　　“是。”
　　梁珏一低头，转身消失在夜色之中。
　　梁琼却是又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慢的从怀中摸出一柄弯刀。
　　“公孙策，反正老天也不眷顾你，不如，就让我来送你一程。”
　　刀锋一闪。正要出手之时却听耳边似乎是一道劲风刮过。梁琼大骇，连忙向后避开，可还是被那道利器擦过脸颊激起一丝微痛。
　　梁琼顺着刚才的方向定睛望去，赫然看见一柄飞刀就钉在他身旁的树干上。
　　糟了。心中暗附一句，梁琼迅速的跃上树梢向外逃去。
　　那人并未追赶。只是踩着已然高涨及腰的河水来到公孙策身边，然后一把拖起他的手外不由分说的就往岸边带。
　　公孙策直接被扯得一个趔趄，又踉踉跄跄的往前绊了几步，这才透过眼前的雨水看清楚那道凌厉的白色身影。
　　庞统。
　　庞统一直将公孙策拖到了几丈开外，然后反手一别就将他甩在地上，居高临下的望着他。
　　“想死？”
　　公孙策倒在地上并未起身，只是漠然的迎向庞统的眼神，动了一下嘴角。
　　“是，又如何。”
　　庞统没回答他，只是从怀中掏出一方白巾来扔在他面前。
　　“看完，再说如何。”
　　公孙策迟疑着捡起白巾来展开，满篇只有触目惊心的五个大字，竟是以鲜血书成。
　　公孙策，救我。
　　他认得，那是小风筝的笔迹。
　　手指骤然收紧将白巾死死绞住，公孙策闭上眼睛，换了好几次呼吸，才将这半年来想都不敢想起的那个名字颤抖着念了出来。
　　“风筝……”
　　庞统依旧冷冷的望着他，吐出的话语绝情到让人害怕。
　　“死？你倒是说的轻松。你死了一了百了，可是陈鸢单纯被你活生生推下地狱，边关百姓因你遭受连年战祸，他们谁不是无辜的，又有谁不是痛不欲生！和他们比起来，公孙策，你有什么资格提到死！”
　　公孙策身体剧震，猛地抬起头来望着庞统，眼中的神色渐渐由一片空茫变为绝望中的忿恨。
　　“若不是，若不是你……他们怎会……我又怎会如此……又何至如此！”
　　庞统毫无愧疚之意，再往前迈了半步，一脸轻蔑的笑道。
　　“没想到半年不见，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怎么，恨我？公孙策，我以为现在的你应该没时间再考虑这些，你早该想着如何去弥补因为你的愚蠢而带来的灾难了！恨？管用么！”
　　说着他又向公孙策逼近了一些，俯下身来。
　　“你已经因为轻信辽人铸下大错，现在莫不是还要继续犯蠢，直等到丢掉我大宋的国运方才肯善罢甘休？”
　　公孙策突然站起身来一把扯住了庞统的衣领，半年来积压的所有情感顷刻间汹涌而出。
　　“那你告诉我怎么办！我现在还能怎么办！挚友相悖，家门不容，丧权辱国！我早该被千刀万剐了！又何必苟活至今！”
　　他松开庞统的衣领，步履不稳的往后退了两步。
　　“弥补？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连活下去的理由都不剩了……还拿什么去弥补……”
　　庞统只是望着他，半晌静默，而后又是一笑。
　　“还有气力说这些，起码，你心未死。那么一切就都还来得及。”
　　“不就是活下去的理由么，你想要，可以。本王给你。”
　　庞统继续的挨近了公孙策，声音近乎魅惑的拂过他的耳畔。
　　“小六是君，你不能恨，包拯是友，你不忍恨。但我不同！乱成贼子狼子野心，你既是恨了，那么本王便等着你亲手报仇！”
　　“只不过在那之前，你必须把你欠下的债，都还得一干二净。”
　　“不管是陈鸢，还是边关百姓。”
　　稍稍离开了公孙策的身侧，庞统终于取出那道明黄色的圣旨朝他递了过去。
　　“皇上给的，即日起，擢公孙策为边关经略安抚使，随本王，直赴应州。”
　　“公孙策，意下如何？还是说——想要抗旨不遵呢？”
　　公孙策有些无措看了看四周，不知何时他又被庞统逼到了淝水河边，身后便是滔滔的河水奔流不息。
　　包拯，风筝，皇上，还有庞统。
　　他几乎要被他们给逼上了绝路，而这一次，更是退无可退。
　　于是他伸手接过了那道圣旨。
　　“……好，庞统，我跟你走。”
　　（前尘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