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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琴挑 ...

  •   若不是那夜的风雨,若不是迷途的慌乱,他定不会找到那扇门。

      据说那座寺庙藏在山间最隐蔽之处,又有重军看守,寻常人根本不得接近。而事后他也试过再寻得那扇不为人知的门,却是一如预期,无果。就仿佛那夜他突然落入了仙境鬼域,一夜惊艳之后,那一切的一切便再无痕迹。

      门藏在两株枝叶繁茂的杏树后面,门面斑驳,周围杂草丛生,几乎无处落足。他疑惑了片刻,不禁暗忖这院墙内是否根本无人居住,又不禁奇怪自己居然能在路口看见这扇门。疑惑过了,他终于还是上前敲了敲门。

      “咚…咚…”敲门声在风雨交加的夜晚显得几分无力。过了大约一刻钟,正当他准备转身离去,门却“吱呀”一声晃开了。开门的是一位年老的师太。听闻他欲求宿,老师太显得有些为难,但最后却不忍将他推回风雨中,答应让他在柴房睡一晚。不过老师太仍不停地叮嘱他,不可到处乱闯,明日一早就得离开,离开时只能走后门,切不可去别处。老师太还给他写了一封信,说是明日后门将要换上新兵看门,而老师太又不得空来这后院;他欲离去时得先找到伍长,出示老师太的信,门口的守军便会放他出去。他微笑地听着,虽觉老人行事繁琐,却也不敢拒绝她的好意。就这样一直到了午夜他才终于在柴房里躺下了。虽然折腾整整一天,不知为什么,他却毫无睡意;翻来覆去许久,他最后还是只得起身。

      外面风雨已停,乌云亦散;推开柴房的门,白花花的月光便洒了进来,纯净洁白得竟有几分不真实。他从行囊中取出琴来,借着月光抚琴自娱。一曲《幽兰操》还未结束,一个黑影突然遮住了琴弦上的月光。

      “谁?”他愕然而止,抬起头来。

      一位一身僧袍的女子靠在破破烂烂的木门上。她头上一顶僧尼常戴的小帽,赤着双足,过分宽大的僧袍也掩不住那一握水蛇腰。她的面孔雪白晶莹,被暗淡如死灰的僧袍一衬,更显得如明珠美玉一般流光照人,不可逼视。如今那脸上一双波光粼粼的桃花眼便直勾勾地看着他,直让他觉得呼吸都被忘在了喉咙中,想要闭眼定定神却又暗自不舍。

      “弹错了哟,”女子轻声说道,几乎足不沾地的飘到他的面前。如削葱根的手指握住他的左腕,将他的左手往左挪了两分。“入了大石调音便高了;你的耳朵当真不好使。既然半夜扰人清梦,你至少得弹对它,不是么?却叫我心神不宁地寻来,纠正这么小儿的谬误。”女子笑着,口中所言却是毫不容情。

      他只觉面红耳赤,心跳得仿佛一匹野马,怎么拉扯也无法放慢步伐。他试图抽出自己的手,再退后几分,却发现那女子和他仍然只有一臂之距——正好体验所谓的吹气胜兰的距离。女子半笑着看他,半晌笑出声来,终于在离他丈余的地方坐下了。

      “听闻《幽兰操》,我还道是哪家长者,”女子取笑他道,“原来却是将将及冠的小鬼。你青春年少,生在这太平盛世里,却又说些什么‘不以无人而不芳’?更当是 ‘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才合道理。”

      他终于稍稍静下心神了,尽量语气平和地答道,“在下自然也欲考取功名,为国做番事业;但若是不成,在下也自当学而不倦,不至就此丢了圣人之言。此乃《幽兰操》之意。”

      “你果然是个老道学,死气沉沉得很,”女子说,“你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又是如何到了此处?这里平日绝不容外人往来。”

      听得此问,他合手礼道,“在下狄仁杰,字怀英,山西太原人士,如今正于京城一带游学。今日在这山中迷路,不得以才敲门求宿。敢问师太…厄,小娘子…”他本想问女子来历,如今却发现却不知道该从何问起。这女子明明身着僧袍,削了头发戴着帽子,可看她举止也不像清修之人,却到底是何来历?他向来不信鬼神之说,可如今却觉得心下发虚。

      女子又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名珝,表字明空,”她说,“你不妨大方地叫一声明空;名字却是拿来给人叫的。”

      明空?

      迟疑了片刻,他答,“是。”

      女子却是自顾自地挪了挪位置,背靠在一旁的水缸,伸直了双腿,转过头来笑盈盈地看着他。她那一双雪白的小脚就在他眼皮底下摇晃着,仿佛一对白鸽。

      “我问你啊,”女子悠悠说道,“你却是从哪个门进来的?我倒是记得这寺庙几个门都有重兵把守;他们也会容人留宿?”

      狄仁杰不禁皱了皱眉,心下暗自疑惑。这已是今夜第二次有人说起‘重兵把守’了——这不过是一座寺庙,为何会有重兵把守?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喂,呆了?答话呀。”

      “在下进来的门在此处南面两三里的山脚下,”他答道,“是一位老师太让在下进来的。明空小姐请勿忧心,在下明日一早便自离去。”

      “山下的后门…”女子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这倒奇了。那后门今晚无人,但明日一早大军就该到了;你擅自闯入,他们又岂能放你离去?”

      狄仁杰随口说了说老师太的嘱咐,心下却更是疑惑。他隐隐察觉这女子似乎算计着什么,又实在想不出他这一个穷书生却有什么值得算计的。他正要开口,只听女子又问,“你说你在京城游学,可想过何时考进士?”

      他又是一愣,接着便老老实实回答道,“在下欲游学之后便去考明经。”

      “明经?”女子似乎两分惊讶,“为何考明经?你对自己却这番没有信心?明经出身的,将来若是入京为官定要遭人看不起。你还未及冠,就算一次两次考不中进士,却也有时机慢慢考。”

      这个问题他已经回答了许多遍,所以如今也能坦然答道,“在下不过想做一方县丞,又或是判佐,法曹此等职位;欲如此,考明经足矣。至于入京为官,登高堂之上,这些在下不敢多想。进士一年不过录用二三十人,太过苛严;在下不敢自大,白白错过做些实事的机会。”

      女子显得有两份动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直看得他又是心跳加速。他吸了口气,刚欲开口,只听女子又是笑着说道,“倒不如我来考你一番,也看你究竟有何本事。来,我提上句,你接着往下背。‘皇祖有训,民可亲,不可下’。”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予视天下愚夫愚妇一能胜予,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为人上者,奈何不敬?’出自《夏书》之五子之歌。”

      “‘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

      “‘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论语》之为政。”

      “‘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

      “‘《乐》 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出自《礼记》之经解。”

      “‘及孝文即位,躬修玄默,劝趣农桑,减省租赋。而将相皆旧功臣,少文多质,惩恶亡秦之政,论议务在宽厚,耻言人之过失。’”

      他愣了一愣,这才接着念道,“‘化行天下,告讦之俗易。吏安其官,民乐其业,畜积岁增,户口浸息。’”顿了一顿,他又说,“明经当不考《汉书》。”

      “不考,你也却一样读得很熟;果真才子,”女子的声音越来越轻,人也不知怎的离他越来越近;他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却能感到她吐出的气吹在他脸颊上。“再考你一句,‘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他喃喃念道。

      再转头,就只见那绝世独立,倾国倾城的佳人坐在他身边,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他有点恍惚,一时间几乎无法动弹。直待女子的手游上了他的领口,他才突然醒悟,忙握住了那只手。那是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仿佛温泉水一般的软滑。他本已想好了回应,话却再一次连同呼吸一起卡在了喉咙里。

      女子歪着脑袋看他,笑得妩媚不容拒绝。

      他缓缓将胸中的一口浊气吐出,然后将女子的手覆在琴上。

      “‘予所不者,天厌之!天厌之!’”他说,“小娘子若是有心,可否为在下奏一曲?”

      女子挑了挑柳叶眉,带着几分讶异几分不悦地看着他。“哟,你这是咒自己呢,还是想骂我?”她还在笑,妩媚中却多了两分锐利。

      她将双手置于琴上,随意挥洒间,便只听见一连串华丽的颤音从琴弦上流了出来,缠绵旖旎,挑人心弦。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他忍不住暗自念道。

      竟是一曲《凤求凰》?!他有几分无奈,又有几分好笑这雌雄颠倒;可是他明明该苦笑的,却笑不出来,怎么也拗不过满腔的心神摇曳。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女子开始轻声吟唱。月亮不知什么时候躲到了乌云后面;柴房里一片昏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他却几乎不曾注意到。女子的脸庞就仿佛满月一般,在一片昏黑中仍是如明珠宝玉一般闪耀。所谓闭月,原来当做此解!

      他再也受不了了,站起身来,推门便欲离开。

      女子愕然而止,急道,“你往何处去?”

      他在门口站住了,低头轻声道,“‘柳下恵固可,吾固不可。吾将以吾不可,学柳下恵之可。’小娘子,夜已深,你还是早早歇息;在下到前面的大树下小憩片刻即可。”

      “好了!”女子推琴而起,叹道,“这柴房本是你的,你安心睡觉便是;我自回我屋中去。”

      她又看了狄仁杰许久,顿足道,“老天当真戏我!给我送来一个能越门而过之人,却是一个不可用的真君子!罢,罢,活该我就该在这深山老林中终老,伴这青灯古佛一世!”说着,她的眼里已有泪水滚动。她又是长叹一声,掩面就欲离去。

      “明空姐,等等!”狄仁杰突然一把握住她的手。

      原来如此!

      明空,山寺,越门…他不禁几分懊恼;这么明显的事,他怎地到如今才想到?

      他呼了口气,沉声道,“小娘子请听在下一言。这周围尽是山野林地,深夜如何能行?小姐不妨在此歇息一夜。柴房虽然简陋,但总能睡上一晚。这柴房也够宽敞,两人并不嫌挤。”

      女子再一次愕然,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他只是将周围的柴薪推开,理出一块地方,做了个‘请’的手势。女子坐了下来,仍是茫然地看着他。他也不言语,默然脱了靴子,摘下幞头放在一旁;接着他又只是伸手解开了领口的袍带。他褪下襴袍中衣,将衣裳叠好放在行囊上。尽管如今只剩下一条裤褶,赤裸着上身,他倒也并没有觉得脸红耳热。他只是望向一旁不知所措的女子,坦然一笑。

      夜深了,周围一片寂静,连鸟虫的呼唤都听不见。他放下了心思,只觉一身轻松,很快便睡熟了。待他醒来天已大亮了;天空碧蓝如洗,清晨的阳光从半掩的木门中泼了进来,照亮了那空荡荡的柴房。他看着周围那一捆捆的柴薪,那堆满灰尘的水缸,几乎怀疑昨晚的一切只是一场春梦。可是当他再看向一旁,果然,便如他所料,他的衣物,行囊,琴,几乎所有的东西,都通通消失了,只有柴房的一角还丢着一件僧袍和他行囊中的一双备用便鞋。他叹了口气;至少女子还给他留了双鞋。他站起身来,穿上鞋子,在柴房中缓缓踱步,想要编出一个像样的故事好讲给寺门口的守军们听。腹稿修改了三遍,他自觉也再编不出更多,便想推门离去。

      这个时候半掩的木门“砰”的一声摔开了。昨夜的女子突然就出现在他面前,芙蓉面晕红,柳叶眉微微蹙着。女子身上穿着他的襴袍,脚上是他的马靴,戴着他的幞头,显得英气逼人,直让他又一次看呆了。

      女子将他的行囊丢给他,然后麻利地脱了襴袍,摘了幞头,捡起一旁的僧袍小帽穿戴好。待套上了僧袍,她又一边脱靴子,一边说道,“行了你别再呆着,赶紧穿上衣服,上路去吧!就这样;我走了。”说着,她将靴子往地上一丢,转身便想走。

      狄仁杰忙伸手拉住她,急道,“明空…小娘子为何返来?”

      女子转过身来,肃然说道,“我不能害死你。我也想离开这个鬼地方,也试过一走了之,可我做不到。”她垂下头来,又道,“你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和你差不多的年龄,也是一般的聪慧仁善。我想着若是有什么人该这般陷害于他,我定要将凶手曝尸于野!你是正人君子,不该平白无故地卷入这些事中。”

      于是他答道,“在下自有说法,不至于遭罪。再者,就算查明是在下助小姐逃离,这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名。”

      “傻小子,”女子几分不耐烦地说道,“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狄仁杰静了许久,最后轻声说道,“我自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知道你是什么身份,明空姐。”

      “你又如何能知…”女子的话说了一半,仿佛猛地反应过来什么,抬头惊道,“你叫我什么?你昨夜也这般叫我明空姐,难道你…”

      “那年在太原,明空姐不记得了?”狄仁杰说,“那年你随武大人赴文水祭祖,路过太原,家父专程上门拜访。两位老人交谈甚欢,明空姐就带着几个孩子读书游戏。你教我们读《世说新语》中陈太丘访荀朗陵一段,笑说是借古喻今。”

      女子瞪圆了一双桃花眼,缓缓说道,“然后你这小鬼便说,‘武大人战功赫赫,却怎么能比荀朗陵之清识难赏;家父才德浅薄,更不比陈太丘之言为士则,行为士范’…老天,你是狄家那个二小子!”

      狄仁杰微微一笑,点头道,“是。我还记得那时人人都斥我无礼,只有明空姐笑个不停,后来…”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停住了话头。

      “后来跟你爹说,‘伯父,我看这小儿将来倒可言为士则,行为士范!’”明空接道,几分感慨,几分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故交。

      狄仁杰接着续道,“后来家父赴夔州任长史,路经广元,便登门拜访。家父问及明空姐,才听说…听说明空姐被先帝召进宫中。数月前我方抵京城,听闻明空姐兄长在京中为官,便登门造访。那时先帝初丧,杨老夫人愁容满面,我斗胆问及,才知道明空姐被送去了一个叫感业寺的地方。”

      明空静了许久,突然柳眉倒竖,喝道,“既然知道了,你还不快走?再耽搁仔细你小命不保!”

      狄仁杰迟疑着,几分不甘地说道,“明空姐既然有所计较,为何不即刻离去?我自有脱身之说;便是获罪,也只是过失之罪,何足道矣。”

      “呸,你有个鬼的脱身之说!”明空啐道,“我看你是背书背傻了。事关皇室脸面,有多少部《唐律》都当不存在了。我要是跑了,你能活下来才当真见鬼。”

      “以法治天下,自是以律令为准,”他喃喃说道,“当今圣上若是开明之君,便不当循个人喜怒行事。”

      明空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伸出一根手指狠狠地戳了戳他的额头,喝道,“果然是个书呆子!我是在这山寺里无聊得快疯了,一时念起,把什么都给忘了,才会想着要逃出去。你也陪我疯?就不说你这傻小子的身家性命,但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能逃到哪去?我逃了,我家里又当如何?你个书呆子,还不快走?再呆下去你定要给我惹麻烦!”

      狄仁杰呆呆地站着,明知她说的在理,却仍是舍不得离开。

      “明空姐,”他轻声问道,“你当真不走?”

      “我当然不走,”明空斩钉截铁地说道,“不过现在我要赶回前院去了。那里还有花草等着我侍候呢。你走你的,别跟着我。”说完话,她当真径自转身,再也不多说一句。

      他站在柴房里,默然目送那窈窕的身影渐渐远去,这一次不敢再伸手拉住。

      走了十来步,明空陡然停下,转过身来,又走回他身前。

      “二小子,你听着,”她笑盈盈地说,“我武明空岂是会默默终老的人?便是终身不迈出这感业寺一步,我也不至于碌碌无为。二小子,你莫要忘了我;我们终有重见的日子。”

      狄仁杰也是微微一笑,合手颔首道,“小弟时刻铭记在心。”

      这个故事到此就结束了。是真的结束了;二十六年后的重逢其实是另一个故事的崭新的开始,而不是后话。

      如果真要说后话,那便是:那一日狄仁杰离开感业寺,走出山林后,却在山脚下的村庄外撞见了正入山中去的御驾。他和十数个来不及躲的村民一同跪在路边,看着那几乘轿子并数十宫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匆匆往山里赶去。虽然华盖摇曳着晃眼的明黄,但那一行人当真没有天子御驾的威严,几乎是带着几分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地往感业寺中而去。

      先帝去世还不足五个月。

      狄仁杰望着远去的御驾,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微妙的不祥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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