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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一千零六夜 沙尘 ...


  •   干燥季节稍安勿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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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说白城之所以被称为白城,除了城中上自宫殿下至民房,大自卫墙小至街巷皆涂以白泥,还因为矗立西岸河港的大方尖塔浑身洁白,虽砌以凡石,却立面光滑巧夺天工,在白昼映拉神之光如流璃铜镜,在夜里熠熠生辉似明珠玉冠,蒙那珂特在其映照下俨若极乐之境,而纵隔水北望,古都亦时时得沾薄光。听祖父说,老师在西得节蒙眷出席了玛卡塔的庆典,不知当时所见可与这轶闻重合?”
      一番赞词洋洋洒洒随兴而出,话音落下良久,她才回过了神。
      “此行随圣航北下,晓蓠并没有到访白城,恕无法解答小姐的疑问。”
      的确,古埃及的面貌和三千年后迥然不同,不仅被号称可战胜时间的金字塔在这个时代砖面白如亚麻,未受接下来的数千年风沙侵蚀,使它们远远看去堪比地图上的醒目坐标,连还没经历异教冲击的神庙群俱一座座外观绘彩缤纷而不失神秘。每每回想起当初的见闻,她都颇感自己在历史转轮前的渺小。
      “这样吗……”少女微微失落,转即又恢复如常,“明白了,还请老师见谅妮菲多此一问。”
      晓蓠摇摇头,心下犹为眼前的小姑娘惊叹不已。尽管那陈述全非基于亲身见闻,可一深处闺阁,从未踏出王城半步的贵族千金,却能知悉远在下埃及中心的流言轶事,一语拈来条理分明水到渠成,不可谓不教人惊诧。
      “但如果不限于白城之名的来历,小姐也对阿纳赫奇河港感兴趣,我想我应该能作答一二。”
      妮菲塔莉双眸一亮:“真的吗?”
      她一笑:“小姐可了解阿纳赫奇港口的用途?”
      妮菲塔莉垂头思量,很快重投视线:“接收从东岸发船的建筑原石。”
      “图拉采石场。”晓蓠补充。
      “对!港口最初还是以先王的尊谓命名,是到了喜克索斯人分裂凯姆特,在三角洲建立伪朝时,才将港口易名,与诺姆同称。”
      晓蓠无法不表露赞赏的目光。“除此之外呢?”
      少女一愣。
      “还有……”显然陷入了苦思。
      “小姐知不知道西奈半岛?”
      妮菲塔莉眼神迷茫,半晌摇头放弃。
      晓蓠了然。其实以她的年纪和身处环境,能记下王国所有诺姆的名字,对应上各地神祇、徽号、旗帜跟物产就已非常不错了。
      “西奈半岛盛产绿松石和铜矿,自古就在凯姆特流传着‘米芙卡特’,绿松石土地之称。而铜是比绿松石更稀有的矿产,这点小姐听闻过吗?”
      妮菲塔莉沉吟着,末了颔首:“我知道,王国内青铜多见于小型物件,雕塑、武具、餐皿,并且都是常出现在法老所用及主神祭祀的场合中。像平常贵族,根本不能收为己有,凡受贡者,概种分类皆须登记在册,譬如全件俱由青铜铸造的匕首刀剑,也是只有军团级指挥官才能佩带。”
      晓蓠再次由衷兴叹。
      “就是这样。铜是富有金银的凯姆特极为缺乏的,不说米芙卡特是历来通向大绿海三城与米索不达米亚平原的主要贸易关口,仅论所有以法老圣名开设的采矿场,监工每天发放一次铜凿前后都要称重一次,并凭回收铜屑的比例决定矿工们的当日薪粮,便可知上下埃及之主对这种资源储量的重视。”
      “西奈半岛盛产铜,但这矿产不知哪天就会枯竭……的意思吗?”只见晓蓠不置可否,妮菲塔莉接着说:“那么阿纳赫奇河港除了作为发航自图拉采石场的货船终点在运行,还是接收西奈铜矿的重要古老港口。”
      晓蓠这才点头,“古王国时期,曾有一条人工水道横贯当今白城北郊的东岸低地,据记载,由于圣河主流尚未偏向,当时仍被称为美尼斯城的王都位处西岸,所以货船沿运河进入主河道之际,即可直通阿纳赫奇河港。只不过,这条与传誉首座方尖塔设计者的宫廷医师同名的运河,在白城失去王都地位后,不到三年便荒废了。”
      和过去的玛卡塔湖相似的遭遇。可是玛卡塔湖如今重生了,这条运河却没有。
      “假如小姐有机会探访,大概收获的,亦只有将干涸砂床当成商路来走的零星商队。千年前不凡的伊蒙霍特普河,现在只剩下边界还能勉强看清。”
      年少明眸中的亮光煌然再现。
      “不仅经水路运送的西奈铜矿在阿纳赫奇河港卸载,曼赫珀拉王统治时期开始,也定期迎来塞浦路斯的商船完成补给后,继续深入圣河。”
      少女听罢怔了怔,细语低喃了一声:“果然如此。”
      她状若未闻,莞尔:“时候差不多了,今天的学习就到这里吧。”
      妮菲塔莉随即站起身,“妮菲送老师出门。”
      却受到晓蓠婉拒。
      “入冬了,这个时分屋外易见凉,小姐送到庭院前即可。”
      妮菲塔莉没有异议,应声答允。

      刚过四点的阳光明朗依然地越过六腕尺高的墙头,直白打在围墙内一律立在东侧的壁面上。黑土地沿自南向北流入大绿海的圣河形成,每年汛期的泛滥给河谷两岸带来了水患,却也沉淀下发展农耕所需的富饶泥土,然而狭长逶迤的河谷之外,缺乏树林和常年干燥的地区性气候,使凯姆特内哪怕是繁荣的新都底比斯,亦无可避免巨大的昼夜温差。所以城中权贵,神和法老的居所自不必说,都会在不妨碍室内采光的情况下,把院墙起高,减缓入夜后温度的流失。
      受邀担任前维西尔孙女的导师足有一个半月,不论喜不喜欢,她也已相当熟悉这条出入的小路。
      与妮菲塔莉告别后,她再次独自一人通过后院连接中庭园林的板道。偶有仆从迎面相遇,对她疏离而有礼地行礼——他们都清楚她在这里的身份。
      但这也是晓蓠一离开位于宅邸深处的小院,便不敢放松的缘故。推拒妮菲塔莉送自己到大门的好意,同样有这考量在内。这座扎根于前朝,甚至能追溯到中王国末期的宅邸,它的主人,这个家族的大家长,他或许会对自己笑面相迎,可并没有十足的证据表明,他真的信任自己。
      尤其在他对自己知根知底的程度,远胜她对他的前提下。
      他兴许需要她的见识浇灌育养他予以未来寄望的族中后裔,但不代表他就乐见她给妮菲塔莉带来本质上的改变,或过多的影响。
      他们之间,只是一场表面友好的交易。
      然而,妮菲塔莉作为学生对她的尊敬,自己作为老师对妮菲塔莉的满意和欣赏,却是独立于这虚意外的真情。
      跟围墙朝外的立面上密集斑斓地描绘着有关这个家族的壁画,日常、祭祀、节庆,主从间的、亲子间的,皆有涉及不同,墙内壁面是白墙与壁画相错轮换的情形。通道两边的廊壁,里屋与庭院分界的墙头,还有王城内常见于神庙的莲花柱上,疏落有致地刻画了更多在外路人所不曾想象的图景,身为底比斯家族对凯姆特正统王室的忠诚、对黑土地上首次以统一之名定立的王都白城的崇仰,碑铭体与书信体铭文的成套书写流畅跌宕。
      只可惜一个月了,她仍是没能仔细看完这条路上的壁画内容。
      立都于第十一王朝的权杖之城,依仗第十八王朝几位强势实干的法老一跃成为百国来朝的传说,其深拂西亚远及赫梯的荣光是古老的孟菲斯所不曾拥有的,遑论那些短命薄望的一朝之都。得在这样一座王城如何根盘结固,才能把并无贵族血统的朝臣府邸扩建成这番低调大气的面貌,在和其他家族分据底比斯的同时,经历朝风雨未倒?
      空气中淡淡飘散的奇香打断了她的思绪。
      尽管踏入新王国时代已有两百余年,自作客这座同样悠久的宅子,保有中王国特色的布局和植物种类的园林却一直令她印象甚深,可眼前,在因王宫宣布两位小公主的讣告,而随之进入的二十四天举国哀悼期内,也就是默认暂停她跟妮菲塔莉的教学期间,那养殖着赏玩性游鱼的池塘一角,枝冠优美伸展的无花果树旁,竟多出了三棵油绿油绿的橄榄树。
      正确地说,是木犀榄,由于果实产油率高,又被俗称“油橄榄”。
      那一阵盘绕住她脚步的甘香,正是源于树上不多的黑色挂果。
      晓蓠惊奇,不禁想走近查看,然而没等上前两步,一道细微的咕噜声即夺过了她的注意。
      她低头,很快便发现了半藏身在中间木犀榄树阴影下的一头灰溜幼兽。
      “是猎豹?”
      不怪自带泪痕的喵咪一样的小家伙身子大,实在是才移栽不够一个月的树体个头太小。虽然能结果的木犀榄多有一年以上的树龄,但这种小乔木就算再长五年,都不一定能达十呎高。
      “你是他们的宠物吗?”在凯姆特,基于神话信仰,或生活实用,由王族到平民会饲养并给予家庭成员身份的动物,一般只有猫和狗而已,草原之王的狮子猎豹什么的,不是驯服不了,就是成本昂贵。她饶有兴致地蹲下,试图与对方进行跨物种交流。
      可惜小东西戒备心不减,振尾炸毛,不过叫她意外的是,纵然喉里咕噜噜地响个不停,牠却没有轻易从这块地退避。瞅着那不时凌乱出击的小短爪,晓蓠抬手,当着牠警觉追随的视线,摘下了一片橄榄叶。
      像拿逗猫棒在空中挥舞惹得猫猫疯狂一样,只是现在她手上的,是甘香盈盛的油橄榄叶。
      产出自古至今皆价值不菲的香油的是木犀榄果没错,可动物的嗅觉远比人灵敏,单单是一片叶子,一片在植株果期被摘下的叶子,其实也能散发出安稳牠们情绪的香气。
      眼见猎豹崽开始接受叶片凑到面门前,晓蓠忍不住要伸手一尝战果,谁想一眨眼牠受惊退回低矮浓密的树荫里。
      轻捷的兽足奔跑声须臾及近,她冷静地直起了身。
      折耳的银箭犬和垂耳的寻回犬,两只体态相当的中型白狗几乎步调一致地来到了池塘边,一左一右围伺在她咫尺外,半晌,目光锁向她身后的木犀榄树下。
      诚然表面给人未构成威胁的印象,可她知道,这真正是被培养成猎犬所应有的样子。
      颇有些指望自己挡敌的小家伙大抵已摆出了攻击姿态,晓蓠听牠极力凶狠却如何都达不到效果的嗷嗷叫,只觉怜爱又好笑。
      就在她暗忖豹崽可能随时夺路而逃之际,一个身影,踏着猎犬们的足迹信步而至。
      作客以来,她的确见过这两只白狗中的寻回犬在池塘前戏水捞鱼,但她以为,就算这府上有猎犬,也该是由管家或其他仆人负责,从没想过牠们会跟这宅邸的主人一起出现。
      “贵安,潘索尔大人。”
      “午安,晓蓠小姐。”
      依旧笑容可掬地,这位年逾五十的前宰相以最亲疏有度的神态,回应了她的致意。
      忽然,银箭犬一个前突,意欲冲向固守领地的小猎豹。
      晓蓠一惊,左腿迈开隔挡在了牠前面。遭遇阻挠,银箭犬威吓般连吠两声,只是她都还没为顾及自己会被误伤退却,身后的小家伙就撒腿往右路开逃了,银箭犬忙追了过去。
      “荷鲁斯埃!”
      潘索尔此时一声低唤,银箭犬即再无妄动,大约认为她是目前安全靠山的小猎豹,继而三跳两跃地,躲到了她和木犀榄树丛之间。
      “晓蓠小姐见笑了。他们不过是在戏耍,无伤大雅。”
      闻言,她稍重新挺直了背脊,笑道:“大人言重。”
      孰料潘索尔话锋一转:“但既然晓蓠小姐对这只小兽青眼有加,不妨就把他带走。”
      晓蓠怔住。
      “大人的意思是?”
      “我的仆从发现这幼兽的时候,并没看到其他猎豹,所以才一并带了回来。只是这段日子过去,驯手似乎还是没能令他适应这所老宅,也许伟大的王宫和晓蓠小姐可以改变这点。”
      驯手。
      听到这个词被轻描淡写地带过,晓蓠心头压过一缕阴云。
      “那么,晓蓠谢过大人的成人之美。”
      冬日近傍晚的天空,拉神早早转化作阿图姆的神姿,以调抹了红土地和太阳的色泽,晕染瓦塞特的宫庙楼台。
      拉米斯,他会喜欢这只猎豹幼崽吗?
      不对……她理应首先考虑的,是确保小家伙的成活。
      他。潘索尔是这么称呼的,说明这是一只公豹。这片土地上,宠物加入组成家庭场景的历史最早能再往前推一千年,相信万物有灵的凯姆特人无论对待何种动物,都会区分性别地指代。这跟后世的英联邦国家是一样的习俗。
      盯着杂草似的鬃毛完全淹没拉绳另一端的小东西快活地一路沿着街道走,晓蓠纳闷,他该不是觉得自己正在送他回妈妈身边吧。
      “可真是抱歉了。”她喃喃自语地自嘲着:“那太不现实。”
      不经意地,晓蓠想到,潘索尔是真不介意大宅中多养一头动物才将他留下吗?没错猎豹的观赏性是很高,在权贵中亦极少见,可她不认为前维西尔仅为了好看就愿意不计人力物力的投入,这点从他会利用自己过去的身份便可见一斑。当然不乏相中豹皮用作制衣的可能,但是,直接去捉一只成年猎豹不就好了?更合理的原因,唯有训练成狩猎助手,好比他的那两头猎犬,以及等豹崽的野性被驯化后,给他如掌上明珠的孙女当礼物。
      假如未被寄望,一般女孩子,饶是重臣直嗣,都不一定能得悉全青铜的刀器只允许由军团要将佩带。
      沿路南行,快半小时的徒步穿过富人的住宅、珠宝匠的工坊、财务院的办公府第,只消最后通过王城内唯一靠近宫殿开办的市集,纯银铺设的公羊大道西畔的王宫就在眼前。
      倏地,总是领在她前方的幼兽四爪定住不动了。
      他甚至扭过身子,一副想往里凑的态势。
      晓蓠抬眼,顿时被逗乐,“怎么,你想尝尝人类的面包吗?”
      许是潘索尔的驯兽师有给他喂过牛奶替代母豹的乳汁,小家伙方才对面包房传出的奶香有反应。拉米斯也爱吃这家出炉的蜜奶面包呢。
      “说不定你们很合得来。”
      话音落,她牵起拴住豹崽的拉绳朝面包房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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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
      泛滥季过去,随着名义上为努忒提提和舒依的举国哀悼结束,他的第四学年进度咻一下跳到了最后一个学期。一年十二个月三百六十五天之中,王国制定学校学年长度的三个学期共九个月,突地少了九分之一,原定第二学期推进的课程没完结不说,对全体学生而言,仿佛本来有好一段缓刑期的考试都扎堆而至了,可谓前后夹击祸不单行。
      啪。
      处于圣河汛期与枯水期之间,以泰比月为首的播种季确是凯姆特全年最说得上惬意的时节。天高气爽,既少了蚊虫乘漫延的潮气袭来,也没有炙人的高温叫在外的黑土地子民汗流浃背,足够适合新一批作物的耕种,以及体育老师进行分阶段的学年大考——某程度上,就读学校的孩童也是能结出国家未来的麦子。
      啪。
      学校体制,相传和方尖塔风潮一同兴起,由伟大的医神伊蒙霍特普倡导推行,历经数个王朝的发展,于尼菲卡拉王时代分出了宫廷学校跟祭司院两种形式,到确立新都瓦塞特,又细化增添了专供朝臣后人入读的职官学校和培养抄写员的书吏学校。这繁琐冗余的架构来到上一王朝晚期,可以说是备受阴霾笼罩的那名先王继位之初,新王城阿肯塔吞竣工前,被简化成三项:法老学校、神侍学校和文士学校。
      头一种,顾名思义,却不单是一对一服务于法老或候任法老的机构,而是同时为他日将直接效命法老和凯姆特的贵族与大臣的子裔开办,当然,推选制度是存在的,对象囊括普通小孩皆能入读的文士学校的成绩优异生。说到底,权贵的孩子不一定优秀,现下的上位者曾经也只是平民出身。
      他们帕拉米苏家就是。
      “下一组。”三轮箭矢入靶的脆响甫一落定,监考的体育老师声音响起,记录了成绩的莎草纸被一旁协助的学生卷起,用麻绳捆扎放进地上的芦苇篮里。
      拉米斯边交错着步伐,边任视线拉长,以至另一头始终磐固在临时搭成的射箭场。
      若不是入主王宫的第一年耽误了入学时机,他此刻应该也置身他们当中吧。
      如果没有出生在帕拉米苏家、成为帝国王子,他还可以踏足这所获准与国王尊称同名的学校吗……
      “准备。”
      十个手握近乎与身同长的角弓的五年级生应声挽弓,引弦。
      他收回目光。
      这种尺寸配备的弦线被牵拉到极致下射出的箭,只要角度调校得好,要想飞越水平距三百腕尺的场地轻而易举,然而,曼赫珀拉王时代凯姆特的版图决不是靠绵软的劲道飘忽的准头撑起来的。
      哐——
      嚓——
      “殿下。”
      折线结构的学校操场,从侧擦身而过一长排厚木制造的箭靶,转眼映入冰冷碰击声络绎不绝的方形比试场。
      数学、文赋、外语、自然、金石、体育……一年制的选择性学前班适应过后,正式教学体制往上的每一年都会增加一到两门科目,并且内容难度变大,除不同体系的学校各有侧重点上的倾斜,其余安排大同小异。更为一致的是,它们的体育课都涵盖了体术部份,为阿赫珀卡拉王统治期内新添的要求,最终目的是考验学生到毕业之际持兵器进行攻防的能力。
      由于无论单体弓或复合角弓,其长度均不是个子尚望而未及的小孩所能驾驭,因此弓术的学习及测验留到了最后一个学年。
      在此以前,学生们被要求逐步掌握、精通任何一样常规兵器。
      这样的教学,在二年级便展开了。
      瑞尼娜不像他,在祖父继任登基的时候刚巧碰上适龄入学,所以比自己小两岁的她不出意料正抓握乌木短剑咿哈咿哈地在他视野一角,与另一名同龄的女孩在……打闹。学校和老师估计也预想过这类情景,故三年级女学生的体术测验对学年成绩评定的影响很小。
      场地依男女之别划分成两侧,按年级再细分为五块区域,二年级一块,三、四年级各两块,其中四年级占的面积要大一些,因为四年级学生要操弄货真价实的金属兵器参加考试。
      同年级的测验搭档在上一堂课当众抽签决定,即对方可以是同班同学,也可能是隔壁班的。
      拉米斯抽到刻有第五诺姆旗帜标识的双鹰的陶土,对应诺姆名的陶土则在方才同他打招呼的同班同学手中。
      “到我们了吗?”
      上场的考生无不赤足伫地,撇开太阳拉神那无尽光辉所造成的地表炎热,冬季干湿适中的硬质平地的确是赤脚去走反而自在稳当,这一点反映到体术考试中尤为突显,保持双足与地面相贴更能使竞技者及时利用摩擦为自身取得优势,纵是帝国的王子公主亦无从推却。一百腕尺见宽的比试场上时有尘沙飘扬。
      “第二分组的两方都还没拿下决胜点。”
      他点点头,“要么双脚完全离地,要么双膝触地时长超十次脉动之久,期间不能造成对手严重受伤,是有不小难度。”
      “只瞄准对手武器的意思么。”
      拉米斯眼睛扫了圈男生所在一侧的情况,发现梅瑞索鲁斯此时亦在场上,搭档的对手背向着这边,他不太能辨出是谁。
      “但现实对战中,仅仅卸下甚至毁坏对方的武器意义不大。”
      “殿下,我们还只是在学校。”
      流露讪笑意味的应答,拉米斯打住话题,扭头睇了眼心思同样专注在比试场,却明显与自己不在同一方向的男孩,“梅尔尼,你在看什么?”
      褐眉褐眸的梅尔尼略抬手指了指目标:“虽说三年级女生的体术测验不被当一回事,可那个分组正打得热火朝天,连他们的老师都被吸引了。”
      言语间,拉米斯早投去了视线,恰恰是刚才瑞尼娜所在的位置。
      这次,一张说不上熟悉,却也不陌生的脸孔面朝着他。
      一样的乌木短剑,在身上多添了一分成熟的清秀女孩手中挥舞得流畅轻盈,那是对一把兵器运用的高度熟练方能造就的操控自如,而她的搭档,则更注重力量的迸发,每一出击都锁定木剑后方的敌手,仿佛天空上正回旋撕啄的灰雁和游隼,应验着拉米斯前一刻与梅尔尼的对话。
      蓦然,耳边爆出了一阵喝彩。
      越靠近围观梅瑞索鲁斯的场外,鼓掌欢呼的气氛越热烈。
      注目时,结果已定,不免遗憾的他远望着仍稳握石尖长矛的堂弟伸手拉起短剑飞脱地上的搭档,一眼,他即认出男孩的身份。
      “提尤,你没受伤吧?”
      “只是蹭破了皮,我等会再去请老师检查。”
      有人拍了拍梅瑞索鲁斯的背。
      “精彩极了!不过你明明可以了结得更利落。”
      “下个分组轮到你吗,阿蒙托特?”
      “在隔壁。看我怎么赢吧!”语毕往一边招手道:“纳克特,快!”
      他的这些近亲,唯有在这种场合才看得到他们不一样的面目,尽管体育课和体术考试外,也谈不上与前者同聚一堂的机会。
      “第五组——拉米斯和梅尔尼;哈库夫敏和安维阿。”
      “在叫我们了!”
      “嗯。”
      尾随一步后的梅尔尼这才清楚瞧见王子垂放右侧的兵器,“弯刃剑?不多见的选项,不愧是殿下。”
      拉米斯提臂掂了掂青铜剑的重量:“我现在倒宁可刚才选的是双刃直剑,这样跟你选的青铜长矛对战,一定会有趣得多。”
      “殿下说笑了。殿下之所以最初选了弯刃剑,必然有殿下的理由。”
      “我认真的,但你也没说错。”
      两人先后跨进绕矮木柱围成圆形的绳圈。
      “总之,请殿下尽兴!”
      十四腕尺外传来的祝祷亦如战书,他欣然而克制地接下:“点到即止。”
      “兄长!要赢啊!”
      “就位——比试开始!”
      学校里知道他身份的除了老师跟亲缘手足,便是同班级的同学,不过对外,他们获许直呼他的名字。反正,他尚没有升任为神的地上代行人,而有没有资格胜任这个尊位,他自己也非常有兴致在这期间内观察。
      知晓他身份的人,不知他身份的人,在他面前会如何表现,他们自身平常又有着怎样的行径……种种的可能性错综交织,最终将导向怎样的结果,这也是另一样令他怀揣乐趣的事项。
      “石化的拉神光线,谈起它,各位同学能想到什么呢?”
      稀稀拉拉的作答声近旁又遥远地响起。
      阿蒙-拉神在上,看来伊西斯女神没有把瓦赛提老师的病连同他的古板一并治好。
      “答对了!今天的课程案例,就让我们以历代先王铭刻光荣功绩的方尖碑作为开端。”
      这陈腐的语调啊……
      “受不了这陈腐的语调。”
      拉米斯猛转过头。
      未几察觉他人投视的梅尔尼会意,尴尬笑笑,用近乎只能通过口型辨别的声量嘀咕道:“我会想念卡伊老师的。”
      嘴角浅翘,他报以相同方式的回复:“同意。”

      **************************************

      石化的拉神光线。
      王的方尖碑。
      不管在王城的哪个地方,法老们遗落尘世的视线大多仰首可见,法老学校三道门前分别源于尼赫珀特拉王与曼赫珀鲁拉王手笔的颂神方尖碑如是,底比斯神庙庭院出自阿赫珀卡拉王授意的庆节方尖碑亦然,说它们是睥睨永恒的封神塔,倒不如射向苍天祈求来生福泽的死者书贴切。
      而既然有天生俯瞰万物的幸运儿,怎么就不会有底层唾弃着出身的沦落者?他们的聚居处,是即使城内百座方尖碑金顶同映日生辉仍难以点亮、无从点亮的浮阴泥窟。
      辨不清究竟是无法被照明,抑或光明不曾路经。
      负责王子班上数学教授的瓦赛提老师病愈返岗,这两三天内,都没有他这个恢复原职的闲人的用文之地。
      倒好。前阵子王族举行丧葬,虽然停课以外民生活动照常,可父亲老盯着他嘱咐举止收敛,生性怕被唠叨的自己到底听话了一回。尔今,他总算能久违出趟远门透透气。
      但事实上,再远也依然只是在王城范围内。
      哪怕好些人不乐意承认,甚至绝不靠近贫民奴隶就近栖身的这片地区。这反而让他的每一次到访怡然轻松。
      在地位伴随新王统一全境水涨船高乃至彻底取代白城成为王都前,以水陆运输枢纽著称的底比斯可谓围着供奉地方神阿蒙及其妻子的小神庙发展开来,黄金、木材、乳香等贵重物资经神庙暂存,提供官营和民间商队住行的设施应需落成,居民有了更多从业的机会,多样的物产交换成了可能,并催生出集市的雏形。另一方面,流动人员增加,使得跨区域的信息交互畅通,所谓人聚集的地方,就有开启托特神宝库的钥匙,与此同时,下埃及的权力中心坍缩,新火炬升起,底比斯一夜间化身瞩目的权杖之城。更多坐落第一瀑布以南的金矿开始被勘探开采,资源也好权力也罢,为其争夺的过程中总难免出现牺牲者,死去的、苟活的,蛮方之地的部族俘虏和推翻新王朝失败的贼寇眷属,无一例外追偱穷人的影迹流落到城内远离众神荣光的角落。
      沿河谷高地分布的底比斯下城东南部,有一幢与周边风貌格格不入的中大型行政建筑。说实在,对从不了解瓦塞特起源的人而言,很难想到它同样是当初城镇以现在的底比斯神庙为中心发展成型的结果。
      西得节落幕,由玛卡塔南归的他尚来不及到这边查视今年的粮收情况,便被老父亲藉不日发布的王室讣告禁足了。
      明明期望自己代为跑腿的也是他。
      机关重地,设施的正门、侧门、小门皆有卫兵看守,只是后两个门口的部署人数会较少,毕竟无论何种场所,正门才是代表建筑主人的体面所在。
      因为进的小门,看守单凭他的着饰就放了他通行,不像假如他选的侧门,守卫们起码要请他出示身份凭证,或说明来意。
      那多扫兴。
      “但是,今天未免太容易了。”
      难道有什么事情?心感微妙的他边穿过高大棕榈树配合刺槐等灌木挨墙混种的空地,一边如入无人之境般迈入了第二庭院。
      一道意外的背影搁滞了他的动作。
      天生的黑发束垂后背,粗糙的衣裙对比四下壁画精美的白墙愈显发黄,听到动静,年轻的女孩侧身望向他时惊弓鸟似的跳了一下。
      “我不是坏人。”
      “我我、我也不是!”
      他从善如流:“当然。”
      多亏他的出现变得惶然不安的女孩欲言又止。
      “你叫什么名字?我是卡伊。”
      惊讶的神色堂而皇之占据她眼底,回答、不想回答,卡伊看得出两种思绪在她体内激烈拉扯。
      他轻笑,“不愿意说没关系。我知道你厌——”
      “尤丽安!”朗声打断后,她顿了顿,降低了声音重新开口道:“我叫尤丽安。”
      对女孩前后反覆的反应,卡伊颇觉新奇。
      “那么尤丽安,你在和你的族人一起工作吗?”
      五官已显几许立体标致的黑发姑娘面上闪过嫌恶,但她没有发作出来。“是的,大人。”
      “我可以知道你负责的内容吗?”
      尤丽安低垂着头,仿佛目无表情,又好像借耸拉的眼帘盖住了应有的波澜,“搬送法尤姆运来的麦子。”
      卡伊见状心领神会:“明白了。如果你的工作完成了,现在就可以离开回家。”
      尤丽安的嘴唇动了动。
      在他以为她将要基于某种缘由拒绝时,事态却平直无虞地推进。
      “遵命,大人。”
      目送女孩消失在院墙另一边,卡伊顺着她刚刚凝视观望的方向提步而去。

      尘世的房子只是暂居,死后的陵寝方为恒久。
      在凯姆特,屋宅无所谓朝向好坏,多是依所选地势而建因地制宜,不像雷切奴及更遥远的纳哈林以北的地区,为了全年都获得光照和宜人的室温,需要把门固定往东或南方开设,由原始之丘发源的圣河哺育形成的黑土地乃受拉神眷顾的神选国度,众神在地面的行宫与法老的宫殿除了通常朝阿图姆神出征邪神阿佩普的方向主门大开,东、南、北面也都各设一扇侧门,以示拉神的恩惠时刻能在这片圣土流动,就连一般民众的房子亦至少开有主门跟侧门。当然,这仅仅就屋宅整体而言,很多时候大的“房子”里还有小的房子,依据邻近的围墙朝向和自身用途决定门的布设,相对于大房子,这些类似房中室的门户朝向便受限得多。
      坐落底比斯下城东南角穆忒涅卡区,这幢可总结称为粮储库的复合建筑正是相当典范的例子。主人起居的主屋和仆人合住的宿舍外,最醒目而且占地广大的区域,当数专为安放小麦修建的晾放用粮仓跟储存用粮仓,往下细分,还可列出哪个仓库供应王国要员、哪个供给哪片街区、哪几间经筛选出胚芽的供用面包房和啤酒作坊,分类繁杂。
      其实没迈出几步,卡伊就知道他不会在前方看到任何可疑的,甚或是随便一个人。
      晨船航至努忒女神肚脐到下身一半之间,是权富以外的阶层进用一日当中第二餐,也是最后一餐的时段。虽然信仰生命轮回的他们普遍认为,此生出身优渥的人前世肯定是死后在接受阿努比斯神执行的审判时,灵的重量比真理羽毛轻上许多,故重回阳间后,可以把他的前生财产一并带进如今的生活,相反,之所以人沦落成了贫民,甚至是俘虏、奴隶,则因为即便他们通过了审判,但灵在称重时和羽毛的平衡上花费了不少时间,说明这些人生前为恶与行善一样多。对为了弥补前世之罪,而要在新的一生过上贫瘠苦难生活的俘虏跟奴隶,凯姆特人饶是不屑于放在眼里,却会在使役时,让他们和以自由民身份应征的工人在一致的时段进餐。
      地方必然是不同的,卡伊踱着步逡巡甫踏入第二庭院,即由插立晾晒场的长棍生成于底部的椭圆斑点预示了此刻空荡的粮仓重地,恍然戏谑地想道,尽管有的工人连跟家畜般的奴隶同一时分用饭都感到羞辱。
      “卡伊,你手中的啤酒再不喝,可就要错失它的最佳风味了!”
      “亏哈瑞耳说要等你到了,才拿出新酿好的麦酒招待我们。”
      “哪里的话,伊恩努弗大人,纯粹是早上成酿的酒已不配款待贵客。”
      前一刻言词打趣的男子,眨眼幽默而不失临变机智。
      “鄙人不过叨光而已。”
      “噢,依布沙先生请别开玩笑了。”
      一番笑语声间,卡伊啜了一口涂以绿釉的莲花苞形带脚杯盏中的啤酒,然后放下。其他三人手里皆是同样造型但大小颜色稍有差异的酒杯。
      “刚才你们聊到什么了?犹比地区走动的赫梯面孔增多了?”
      “看吧,两位,我就说他刚刚走神了!”年龄相仿的青年挑唇调侃,瘦削的脸庞由于及肩假发的掩映,反而显得顺眼精神。“有够失礼的。”
      “与其说流动犹比的赫梯人多了起来,不如说阿莫尔地区快挤不下这些北境居民了。”假发及背的男子面容年轻却多了一分成熟,头戴的金冠前首镶着一颗偏蓝的绿松石,四边被细带状的黑曜石围了起来。
      “但也比不过依布沙先生的巧滑。我说的对吗?”
      受到了投视的男人年逾三十,不像前两人头戴假发,而仅跟他一样套着白头巾,口鼻间留有两撇胡须,手上的腕镯、臂镯、戒指,身上卡拉西里斯外披裹的豹皮表明他不俗的地位。依布沙听罢盈盈笑道:“哈瑞耳大人过奖。鄙人只是一介商人。”
      这时较哈瑞耳稍长的男子插话道:“游动雷切奴的黑鞭蛇——拥有一支商队的依布沙先生,名号可谓誉响珠宝商贸界,怕是金札城的领主都略闻一二,适才的称赞又怎会是过奖呢。”
      “好吧,哈瑞耳大人说的是,伊恩努弗大人说的是。”依布沙拇指和食指指头摩挲着水蓝的彩釉酒杯底轻轻转动,笑吟吟说:“正如大人你是吉瑟赫珀鲁拉王王朝以来最年轻的资源部监事,而哈瑞耳大人二十出头就已受任这粮储库的司库,与总库仅仅掌尺之遥,名副其实的后生可畏。”
      后生可畏么……目送抄写员携同或要制成壁画和陶土板的莎草纸记录离开,卡伊一口气把剩下的啤酒干了,微甜的液体带着清淡的小麦香流动淌进他的喉咙,不愧是新发酵好的麦酒。
      其中好像还加了玉米。
      “依布沙先生你这就有所不知了。我们这里有一位才担任了帝国二王子的课堂老师的人物呢。”
      哈瑞耳只差指名道姓的接话叫他适时挪过了视线,果不其然,依布沙一转头就对自己举起酒杯。一线光束打在上面,让莲花杯外壁的雕刻纹路瞬间清晰生动,也令依布沙的四根指节因为镶嵌了彩色玻璃的戒指熠熠生光。
      卡伊皱起了眉。
      “鄙人失见!敬王子殿下的老师、帝国的才俊,帕塞尔大人的公子年青有为哪!”
      他翘唇一笑。由于杯中的酒已喝光,无从回敬,于是起身,朝正对面的依布沙走去。空杯放下的一刻,哈瑞耳便朝侍女使了眼色,半露上身的一个少女慌慌张张又尽量不出错地抱着尖底陶罐,越过他添酒。
      “蒙依布沙先生垂美。”卡伊轻松地停驻在一肘之外,并非他要精准地住脚在这样一个距离,他与依布沙过从不深,对彼此仅有耳闻三分,在说不上相熟知交的前提下,这种非单独会面的场合他再往前几许,可就会造成多余的误会了,而如果在稍后且更恰当的位置停下,则又不利他解开乍现心头的疑惑。“看这些首饰多闪亮夺目,似向阿蒙-拉神借取了万分之一的光辉。不知可是与先生这趟送来的精品出自同一块玻璃矿石?”
      依布沙是商人同时也是珠宝匠,但他没有把商品受众单一划定在中上阶层,即使这与诸如粮储库安排普通工人和奴隶同时段进餐一样遭到诟病,可是兼具工匠身份的他又能以设计精巧的上乘首饰牢牢吸引贵族们的目光,至于那些不富有却仍热衷用金石之物装点自己的客人,他的珠宝匠拍档会采用染色后的胶泥,轻薄半涂在水晶外层,模仿成半宝石,跟玻璃边料及价值较低的锡搭配满足。色彩在凯姆特人的眼里占据重要地位,假若置换不起亮丽闪耀的护身符,起码它该是有足够的象征意义。
      正如一颗不是水蓝色的绿松石,它就不能代表哺育土地的河水;没有展示出青金石色或红色的圣甲虫配饰,它便难以用作祝福生命。
      在依布沙手上,除了随身的印章戒指为纯金打造,毫不介怀示于人前的巴斯特女神戒指、乌伽特之戒、横向举起安卡生命符的普塔神戒指,要么完全由绿色玻璃塑成,要么是数种彩玻璃与贵金属组合,能体现他的嗜好乃至职业是其一,更深层地,是可以让每个和他同场的人、被记住了这些鲜艳首饰的信使传告见闻的人,俱接收到他的商品情报。
      只是,想要珠宝瞩目,光,是必不可少的因素。
      本坐如磐石的依布沙,听到那前半句朴素而有力的赞赏,终直起身道:“阁下炬眼识珍。哪怕我的宝贝各自采于不同的矿场,它们却都如卡伊大人所说的,诚然沾染了阿蒙-拉神光辉的千万分之一。”
      映照到戒指上的光,是从挑高的长窗□□入。
      但奇怪了,晨船早已越过午线,朝西而去,他们正聚会的这间位于主屋西侧一楼的候见厅,今天之内不可能再受到阳光的照射。
      “新送来的玻璃制品,还是安放在之前的珍宝室吗?”含笑的视线滑过依布沙微怔的脸,落在身后神情沉凝的哈瑞耳面上,“我欲往赏鉴一番。”
      “珍宝室前几天应陛下登位三周年纪,开始了新的壁画工程。新运抵的玻璃品,暂放在楼上的附属房间。”
      卡伊点点头:“那我去了。”
      话毕,哈瑞耳由座位站起:“我陪你吧!宴会的主人放着宾客独览屋中,岂不是变成我无礼了?”一边走一边嬉笑着跟另外二人招呼道:“伊恩努弗大人,有劳你先代为接待依布沙先生。”
      依布沙状作惊惶:“哈瑞耳大人哪里的话!”
      伊恩努弗却不以为然,头也不回地向依布沙敬酒,“先生少理他这个没正经的,来,干杯。”
      直至穿过门廊,话语声方又在两人间响起,腰带上宝石流苏随行走发出的叮铃符音成为了伴奏。
      “伊恩努弗大人的说法可真伤人。”
      “伤也是伤你而已。”
      “喂!”
      卡伊没有将话接下去:“起码他安抚住了依布沙。”
      哈瑞耳别过脸,有感嘀咕道:“啊啊,那条黑鞭蛇,偶尔真想当场对那两撇胡子上剃刀。”
      卡伊被逗出了笑声。“只要你我没因为区区两道胡须,真把黑速蛇当成黑鞭蛇就好。”
      外墙主门九腕尺宽,主屋大门六腕尺宽,是新王国时期以来逐渐定下的行政建筑尺寸规范之一,不仅两名朝臣并行出入绰绰有余,即便是法老的圣轿亦可被轻松抬进,未几,透过高大的门口,就在他们对面的楼房立面几近饱纳眼底。
      “所以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没打算玩猜谜游戏的哈瑞耳扫了眼一如以往被均一两层高的主楼栋围起来,比起说是庭院,更像偌大方形天井的绿植地。
      “依布沙向我敬酒的时候,有光斑打在了他的手上。”
      哈瑞耳起初不解,可很快想了起来:“你特意到他面前,就是为了确认这个?”
      头顶上的太阳似乎比他预计要西行得快,此时洒落东楼墙面的光幔已慢慢收敛,朝汇拢成一团浓缩的光源演变,向上拉升,向用于屋内采光的长窗推进。
      通常,凯姆特人建有两层的住屋,都会在二楼的墙脚定距留空长一掌尺宽一指尺的口子,正对应一或两扇长窗间的位置,以及时流泄偶尔的下雨天从长窗瓢泼进的雨水。虽然对比历朝祭司和抄写员留下来的记载,的确千年前,甚至更早,这片圣土上降雨同炎热的时节一样均衡,当时塞特神治下的红土地尚未叫居于欧西里斯神庇佑的黑土地内的人们又敬又畏,但时至异族统治被驱逐,王国荣耀于权杖之城光复,这在新都始兴起沿用的建筑模式与成品便保留到了现在。
      与其说泄水口,近百年来,“通风口”的称呼要适合得多。
      对哈瑞耳的将信将疑,他只道:“就算那些工人把依布沙的玻璃品停放在了透光的开口前是巧合,可一旦阳光经长窗穿透当中大件的制品,对焦的光线再射入晾放小麦的粮仓,受任穆忒涅卡粮储库司库的你认为会发生什么?”
      不由分说,哈瑞耳当即神色一沉。
      默契加快的脚步间,卡伊补充:“今天穿过庭院的时候,我见到了一个希伯来女孩。”
      两人并肩进了门,哈瑞耳压低声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卡伊的声线平静而沉定,就像他的眼神,“你去安排守卫集合到主屋东边的仓库前应变,再带剩下的人赶来。”
      哈瑞耳点点头,随即分道而行。
      他不想揣度那个小姑娘张望空无他人的庭院的理由,正如他不会深究倘若事态真像自己所推断的演化,嫌犯的起事目的和根源。
      有人。
      附属房间对比整座粮储库,乃至只是位处中心的主屋,用地占比不足挂齿,仅因它是检验珍宝或将之出入库前暂存的地方,一般才建成半个珍宝室大小。但布置在东楼二层的这个附属房间也把北端的走廊部份纳入范围之余,房内开有的两侧各四扇长窗,水平线上与墙脚的泄水口、与晾放麦子的两个仓库的其中三道门恰好相通。
      “今天都吃饱了吗?辛苦各位了……”甫踏足房间,与满目描绘男人们在田地犁耕在晒谷场劳作的壁画一并攫住他视线的,是唯有绳衣前后垂挂着发黄短布,状似刚放下新一批玻璃品的异族青年们,献与神灵的雕像和祂们仆人的仆人的雕像依墙环置,其间中小型的动物雕塑填充空隙,这些全是穆忒涅卡区粮储库现总库订购的商品,或无色或呈黑色的玻璃原材料被涂上胶泥、镶嵌模拟的半宝石后惟妙惟肖,卡伊信步欺向这当中离门口,亦是离他最近的黑卷发青年:“你叫什么名字?”
      一室无声,余下六七个年岁相仿的男孩纷纷停下手上的动作,屏息注目。
      “回大人,我叫吉甸。”
      在这班瘦削青年中唯一显得手长脚长的成员沉稳答道。
      卡伊扫了眼集中供放神明欧西里斯、哈托尔以及马赫斯的玻璃雕像的西墙,经外窄内宽的长窗射入的午后日光即将沐浴神像,并在神像头顶绽放光晕,他的目光顿时变得兴味:“‘众神指出的道路,却是通向毁灭’……这是你想表达的?”
      吉甸怔住,一脸懵然:“大人在说什么,小的——”
      卡伊不等他说完,箭步一跨反扣住对方手臂,使力曲起令其上身不自然地压弯,这时其他人围靠过来,情绪紧绷,“别动。也许你们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但想想你们的父母手足。”
      脚步纷沓及近,率先映入眼帘的是难得眉目严肃的哈瑞耳,一排持矛的士兵停候身后。
      可下一刻,他便松了口气。
      “这不是完全没我表现的机会了嘛。”
      卡伊微翘着唇角应道:“还得靠你把他们移交审理。”
      蓦然,一句低语钻进耳蜗。
      “你们的神如果也是正义的。”
      他蹙眉垂头,吉甸勉强扭过脖子上仰的眼神里燃烧着黑色的恨意,如同应和这声嘲弄,一个守卫挟着匆匆足音来到了哈瑞耳身旁。
      王城的另一边。
      课室与操场间修建用于观赏纳凉的水池边,他冷眼盯着违规在夏季以外的日子伸手伸脚泡到水中戏玩的同学,实则满脑是晓蓠前天随蜜奶面包一并带回给他的猎豹崽。
      这种猛兽他知道,老师们讲课和在壁画上一睹过身姿,但从不曾亲近接触。
      而且是出生不到几个月的幼年体。软呼呼的,叫声像猫又像鸟,连他都能跑着追上,实在难与疾驰草原的迅影联系一起,可目送小东西被卡德姆领走时,他却又忍不住萌生不舍。不要紧,晓蓠说会很快回来的,就在他冷静暗自安慰之际。
      “你们看!有道烟飘向努忒女神!”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第一千零六夜 沙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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